李怀中
一
在个人有限的生命游历中,面对自然,能真正被称作“震撼”的有两次。
一次是雪中上庐山。站在仙人洞口,转身直面壁立千仞的锦绣谷,那劲松与红岩,那断崖与深壑,那雪花的飞舞与苍茫的混沌;你驻足无言,你渺小无助;你惊恐悚然,你目眩神迷;你灵魂出窍,你是站成一棵松,还是化作一瓣雪?如此切近的锦绣谷,如此突如其来地逼迫着你的视线,撞击着你的灵魂!
再次是登临神农架。五年间两次同站一处——神农顶,同时面向西方——巴山深处。那里危峰耸立,峡谷纵横,一望无际的远山如大海波涛一般呈现在你眼前。时而蓝天白云,艳阳把群峰阳面耀得青翠刺目;时而云雨狂卷,吞天没地,暗无天日。神话与传说又在上演了吗?巴山巫溪间,屈原大夫在行吟?野人在出没?我极目远眺,我定睛凝视,我看不见生灵的繁衍,看不见人类的炊烟。被喻为最后一块秘境的巴山深处,安详无声,遥远无边,可望而不可节。一种“不可知”的神秘感把你魂牵梦绕……
二
2018年5月18日,拜中国高铁所赐,从常州至西安6小时到达。我参加苏陕合作、常州与安康地区对口扶贫项目,作为钟楼区文联五人小组成员之一,赴结对的镇坪县进行文化交流与考察。穿越秦岭终南山隧道,这条18.02公里的世界最长双洞高速公路隧道,从西安一路向南,夜宿安康市。这座汉水上游的城市,一如其名:安详而静谧,散发着夜明珠般的魅力。晨起继续向南,向秦巴山脉最深处、陕西最南端小城镇坪进发。前来迎接我们的钟楼区扶贫干部、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许立新和镇坪的朋友们,已经迫不及待地介绍起镇坪的各种神奇。那是真正的“国心之县”,境内的鸡心岭为陕、渝、鄂交界点,处东经109.51°、北纬31.91°,是中国版图的“自然国心”!秦岭南脉与大巴山北麓在此交撞,这里峰岭叠嶂,山高人稀。1503平方公里的一个县城只有5.96万人口,虽然闭塞落后,但是,一场改变自然与人类命运的扶贫攻坚战正在这里如火如荼打响,习近平总书记“小康路上,一个都不能落下”的庄严承诺正在这里实现。
我们的车盘桓于陡弯的山中,途经曾家镇,一个县城副中心正在这里形成。堪比现代城市花园的集中居住小区已经建成,花坛、喷泉、小楼、公寓,接纳着从高山峻岭上迁居下来的山民们。小区前排一楼是“扶贫车间”,东部发来的手机、电脑数据线订单已形成量产,山民经过培训已成为了现代工人。在钟宝镇的山坡上,我们看到了山中少见的一垄一畦的田块,种植着五味子、土豆、猕猴桃等果蔬。抬头望见“我在‘国心有块田”七个大字写在大木牌上。原来,这是一个社会爱心扶贫项目,每一垄田边都竖着卡通式的一块木牌,写着爱心人士的名字,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教师、退休工人,每人出资1000元,由当地贫困户农民完全按传统生态方式种植果蔬,一年三次定期给捐助人士寄送农副产品。这一项目中,钟楼区就有414位爱心人士自愿认领一垄地。
车在山脚涧边绕行,不时有连阵的高大水泥柱跳入眼帘。镇坪当地的朋友兴奋地说,这是高速公路,从西安来,从安康来,镇坪明年就通高速喽。在峰壑相连的崇山峻岭间,你无法不叹服中国高速、中国高铁的无所不能!它逢山打洞,遇壑架桥,在中国大地上连点成线,连线成网。
三
进入镇坪县城,一条南江河挟着百溪千流之水纵贯县城南北。所谓县城,即在河两岸的山脚下切割出两条数百米长、数十米宽的空间,形成两条街市。县城所居人口仅1.2万人。可是,下午3点,当我们一行五人走进县政府大会议室时,面见满座的镇坪文艺界人士,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惊讶。这五六十号诗人、作家、画家,还有影视编导、文史研究者,阵容好壮观呐!在这里将举行一场相距1300多公里的钟楼、镇坪两地作家交流会。
这个连常州市一个乡镇人口规模都不及的“迷你”小县城,2017年被授予“陕西省诗词之乡”,并正在创建“中华诗词之乡”。2012年成立了文联,五年间已有1500多篇(首)作品在全国各级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诗词作品集有20余部正式出版。胭脂小马的现代诗出现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纽约周刊》上,走向世界;丁应明、刘拥军两位已然成为整个陕西古体诗词创作的领军人物。在座的有一家三姐妹同出文集的杜韦慰、杜波儿、杜兰英;我早就闻名并有交往的著名作家李春平,著有长篇小说《盐道》,他已走出故乡,在安康学院任教。还有一位叫邹卫鹏的退休文史工作者,正在赶回家乡的途中,他呕心沥血的专著《镇坪古盐道》一书,引发了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在陕南的新发现,2011年古盐道成为27个古遗址之一,入围“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百大新发现”。我们看到文字里的镇坪庄重厚实,作品里的文字清新纯净。在消费文化大潮下,他们这样标示自己的立场:“深羡天地无穷尽,哀叹吾生之须臾,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这是所有镇坪作家追求的方向。”
当我介绍常州文化时,言不及义之下,只得搬出古人来“定位”:常州,就是被陆游赞为“儒风蔚然,为东风冠”的常州,常州就是让龚自珍比为“天下名士有部落,江南无与常匹俦”的常州……当代除了高晓声之外,我真的感到词穷。苏陕对口,可以开展产业扶贫,或者医疗扶贫、教育扶贫等等,唯独不可言“文化扶贫”!文化的本质要义是尊重多样性,我们不远千里来交流,是采风,是学习。我向在场镇坪文化人表达的绝不是虚伪的谦逊,而是一种尊重与敬意!
四
第二天,当我们观赏完茫无际崖的云海,从海拔2917米充满封神演义传说的化龙山下来,邹卫鹏先生已经在上竹镇化龙村一间宽敞的平房里等待我们了。我跟邹先生一见如故。
你知道大西北有条“丝绸之路”,大西南有条“茶马古道”,这是在生产力达到一定水平后的货物贸易大通道。但你一定不知道,在中國腹地,一条承载着中华民族生存的“古盐道”,存续了五千余年。“虞夏之时,巫国以盐业兴”,《山海经》《华阳国志》记载的“宝山”盐泉,即至今尚在流淌的大宁盐泉。研究表明,大凡脊椎动物都有着强烈的嗜盐性,这是生命必须,人类本能。在猿向人的进化中,可以没有金银铁,可以没有茶绸丝,但不可以没有盐。自虞夏以降,巫溪旁的上古盐都大宁,产出的大量食盐供养着秦、巴、楚、庸古国先民的进化与发展。而数百公里长的镇坪古盐道勾连南北,横亘东西,是盐运集散地,它“利通秦楚,泽沛汉唐”。可以这样说,镇坪古盐道一路往北,是打通长江、汉水,直达关中黄河流域的中华文明又一条大通道。其真正的盐运功能至上世纪的1972年终结,盐道遗址就掩藏在镇坪的千山万壑间,至今尚有153公里完整地保存着,这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属罕见!
邹卫鹏这位退休的镇坪县文物管理所前所长,给我们动情地讲述着古鹽道的前世今生。他从2006年开始足迹遍布陕渝鄂两省一市二十多个县,调查盐运史,采访了200多位健在的最后一批盐夫,对这条记录着五千年神秘文化符号和承载着巴巫先民血泪史的古道,充满敬畏和膜拜。
2006年深秋,邹卫鹏邀上刘让青、陈坤学几位老盐夫重走古盐道。老人们不避艰难,充当向导,那里刻有他们悲欣交集的青春岁月,那一路上的栈道凉桥、峰壑沟溪、寺庙盐店,无不定格在他们心中。黄昏时分,进入荒无人迹的铜罐沟,食物和水几近断绝。他们来到一个叫“三岔”的平坝,4条山溪在此冲积出一块四五亩地的平坝,4间土墙石板房歪歪斜斜,院坝上长满黑绿的青苔。刘让青说,这里曾是盐道上最大、最繁华的盐店,那时,旁边还设有妓院和烟馆。每一个盐店都是盐夫长途背盐、翻山越岭后的“家”。邹卫鹏好奇地推开似乎一碰就会倒下的柴门,屋内居然传出一声沉闷的“坐嘛”,让所有人吓了一大跳。刘让青径自走进屋内,不一会搀出一位八十多岁,个小、肤白的老太太。她在木凳上耷拉着脑袋坐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许久,刘让青说到当年这里盐店的繁华热闹,以及老板娘的厚道热情和慷慨施舍,她才抬起头,眼睛里也有了一丝光芒。在旁一直凝视着老太太的陈坤学突然站起来,惊喜地叫道:“老板娘,你就是老板娘!”老太太颤巍巍地起身,三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老泪在他们的脸上纵横。显然,过往盐夫实在太多,老太太已记不清他们了。陈坤学说,那年半夜税警来收盐税,我身无分文,他们就来抢我的盐,我死抱盐包不放,他们就一木棒把我打晕。等我第二天醒来,盐包还在,原来是你老板娘替我交了税钱。老太太笑了,说那时你们都20出头的小伙子,我也才三十多岁,光我一个人埋那摔死的盐夫就埋了9个……
五
邹先生有道不完的盐道故事,临了没忘补上一句:为什么镇坪古盐道得以完好保存至今?一是它绵绵五千年一直沿用至1972年;二是镇坪境内海拔2000米以上高山多达35座,奇峰入云,峡谷通幽,人烟稀少,崎岖难进。你们刚下来的化龙山是大巴山第二大主峰,纵贯县城西部,并一路向南,经鸡心岭后又折向东,与神农架相连,化龙山又称小神农。
我当即打开百度地图定位,现在我的所在与神农架直线距离不足百里。原来我在神农顶上眺望到的茫茫云海就是神奇的化龙山云海!
一切都不再遥远,因为今天我亲历其间;一切都不再神秘,这里的每一道山脊、每一步盐道,都充满爱恨情仇。这里的人们从远古走来,他们勤劳坚韧,今天,他们热爱生活,充满热望。这里是一方净土,也是一方热土,一场伟大的扶贫攻坚国家战略,即将把她纯净神奇的自然山水和厚重神秘的历史文化呈现在你眼前。
镇坪,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