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诗韵
东莞一处共享单车“坟场”。
天津王庆坨镇是共享单车的生产源头之一,它处在三角淀旁的一大土坨上,村莊连着村庄,枯黄的白杨是平原上的一道风景,两旁低矮的楼房刷上了“自行车”“叉架”“配件”等字样。源于改革开放的国企创业潮,王庆坨5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长出了500多家自行车企业,被称为“自行车之乡”。
风口时,这里承接了ofo、摩拜、酷骑、町町、3Vbike等大量订单,几乎家家户户都参与进来,有人形容“小镇都疯狂了”。但现在,所有人都说,王庆坨不生产共享单车了。“共享单车是我们这的一个伤疤,”一位当地和共享单车有过合作的公司经理苦笑着说,“谁越晚撤越倒霉,赚的钱全给赔进去。”
一位为ofo做过组装的老板在ofo的货款迟到账一周后,马上中止合作。“交易来不得坑,现在都防人一手。”他有些神秘地说。事实上,此前他因无法忍受这一行的现金流周期,转行去卖干货(葵花籽之类),之后为ofo出山,现在他又重新卖起了干货。
企业主破产流亡的故事就像迷雾一样在王庆坨流传着。入行20多年的曹老板说,他早上6点去公园跑步,碰到了给ofo做叉架的朋友,他问对方厂子怎么样,对方答,“别提了,完了。”他又问,“那你现在干啥呢?”对方不语,最后说了句,玩抖音呢。
共享单车拖欠货款,产业上下游都受到了伤害,另一方面,人们几乎不用买车了,国内订单量大降,大城市的零售商没有生意,王庆坨的单车企业几乎倒了一半,只有主营海外和高端车的企业尚可。他手指着对面的库房,“原来这工厂一百多号人,你看现在就几个看大门的”。
自行车车床烂在花生地里,零件也散落了,一位王庆坨镇大街上的出租车司机说,这一年他净拉人回老家了。说起未来,他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一位ofo的投资人曾经告诉《财经》记者,大家对ofo一片唱衰,但无论最终结局如何,对于CEO和这些公司创始人来说,“27岁,拿几亿身家,不亏的。”
在共享单车一地鸡毛的创业尾声,朱啸虎们可以拿回自己的投资款,创始人们留下了几亿身家,但产业链中的这些弱势群体,王庆坨镇的工人们、企业主们,谁来为他们负责?曾经风风火火的共享单车创业,留下的除了绵延几百公里的单车尸体,还剩下了什么?
晚上10点左右,夜色下的褡裢坡地铁站只有零星几辆共享单车,道路空荡荡的,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天越来越冷了,李蕊就这样钻进了三蹦子里。
家到褡裢坡地铁站的一公里距离,以前她都是骑共享单车。那时数百辆摩拜、ofo沿着两边道路一直铺到地铁口,“一大片摆放的自行车占据了地铁站前的空当儿,甚至堵住北边直梯的出入口”,而浸在单车海洋的十余辆三蹦子会气愤地把对手们“叠罗汉一样堆在电线杆旁”。
房产中介小任回想起几个月前,他载着客户从褡裢坡地铁站过,小黄车和摩拜多得占了路,影响他过身,但现在“很通畅了”。
“别找了,没有(单)车了,快来坐我的车吧。”一位开三蹦子的大娘有些得意。她的生意变好了,还专门创了微信用车群,只要在群里喊一声,马上有司机在下面接语音,“来了来了,马上就到啊。”几天之内,群里的人数翻了个倍。
他们多是附近传媒大学、二外读书的学生,住在附近的白领,吐槽大会的张绍刚也常被看到在传媒大学门口等三蹦子来褡裢坡。10点正是下班高峰,人们从地铁口慢慢涌出,三蹦子们一辆抵一辆连成一排,像是在等鱼落网。
如果多加注意,人们会感受到共享单车减少的趋势。这当然不仅仅是指单车品牌数量的削减,尽管海淀城管孙康把这视为一个重要表现,以前他和共享单车企业开会“十几家单位都来报到”,今年就剩两三家了。从2016年到2018年,有超过70家的共享单车企业入行,只有三五家活了下来。
共享单车的数量开始减少。一位接近政府的人士说,北京政府自2017年底开始减量工作,而各市减量要求几乎是减半,政府正在为更科学的减量依据做调研。上海的日语从业者张腾在江苏路地铁站找到第五辆损坏的ofo后,决定转骑摩拜,他说减量投放之后,“摩拜可骑的车更多”。
摩拜方面表示,除了冬天惯常的订单减少外,数量没有太大的变化。陆续有报道称,ofo车辆正在大量减少,ofo方面称正和其他企业一起配合政府减量,ofo具体减量数字需以政府为准。
上述接近政府的人士发现,“ofo目前在很多城市几何式的减少,是客观和现实的情况。”以拍摄共享单车坟场闻名的摄影师吴国勇从8月开始,陆续在杭州、东莞、西安、成都等地发现了ofo的单独坟场。“我现在拍的共享单车坟场可能是以ofo为主体了。”他说。
双井街道的一个女孩看到原来路边几百辆的ofo只剩下十几辆,和摩拜的数量对比扭转之后,意识到退押金的紧迫性。当谈到附近找不到车时,褡裢坡一位头发染得花白的调酒师说,“ofo不是快倒闭了吗?快退押金吧,我朋友都退不了呢。”随着车辆的消失,以及不绝于耳的ofo危机——破产重组传言、大规模裁员、搬离总部大厦、被供应商凤凰告上法庭等,人们的信心猛烈地摇晃着。
一个广东男孩得知ofo把退款时间由7个工作日延长到15个工作日后,觉得“肯定出了问题,要赶紧退押金”。一位石家庄的女孩在听到同事提起退ofo押金的事后,被恐慌卷走了信心,“我本来不打算退押金,我挺喜欢小黄的。”
“ofo回应退押金”一度成为了微博热门话题,有6000多万阅读量,“ofo退押金和PPmoney网贷”“ofo押金99元提现变97元”“ofo退押金按钮无法点击”相隔不久冲上热搜,尽管ofo称退款较之前延长系近期服务器搬迁,押金一定可以退,但下面的评论和目前几乎所有对ofo的微博评论一样,并不友好。
一些寻求方法的人们加入了“ofo退押金退余额群”,在这里,求助怎么退押金的群消息一天能刷2000多条。大多数人都等待了至少15天,他们焦灼、有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成功人士为他们提供的方法是,如果客服电话被接听,按“2”,只要人工客服不给登记账号,就不挂电话。核心是要有毅力,“态度要强硬,心态要着急”。“做好打100个电话的准備,押金绝对能回来。”有人指导。
一个打了80通电话的群成员,花了20多分钟跟客服辩论为什么非得等15天才能退押金,这是他第一天退款,最后他使出绝招,“支付押金的微信号没用了,钱进不了我的口袋”,最后得到特殊对待。
指导者之一,法务从业者Steven看起来性格温和、讲究秩序感,他曾做过 ofo的“单车骑士”——就是将二维码被涂改或者被锁起来的ofo搬走,放到一个好找的固定地,再通过App报案。他说自己欣赏ofo为共享单车做出的贡献,而押金问题爆发后他倒戈了,“不能接受ofo不遵守契约精神”。
焦灼的用户仍在积聚,一位女士转发了一年前退酷骑单车押金的微博,加上“ofo小黄车”的标签,“没想到一年之后我还是在退押金”,旁边配上一个摊手的表情。
11月17日下午近5点,在距离市中心20余公里的丰台郊区大灰厂路,两辆满载着60余辆、摞得高高的ofo(还掺杂了几辆浅蓝色单车)的卡车驶过,那是从城中收走的共享单车。
一米多高的ofo、摩拜、小蓝等车堆绵延近千米,几万辆被收缴的共享单车覆在几十亩的空地上,四周是盖住风沙的绿色网膜。从大灰厂路大概再行驶5公里就到了瓦窑村,右拐进一条笔直的小径,两旁枯叶铺满地面,前行几百米,共享单车坟场一角展露出来。
坟场是消失的共享单车的去处。上述接近政府的人士说,减量由交通部负责,但现在共享单车在地方治理上的主体部门是城管,“共享单车逐步把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停靠问题上了”。管理部门规定,共享单车企业需按单车数量5‰的比例配足运维人员,未能及时到场处理车辆的,属地管理部门将负责异地调度,所产生的运输费用,由企业承担。
ofo资金链问题几乎和政府的治理同一时段发生。有报道称,ofo资金不足导致大量运维人员被“优化”,上述接近政府的人士说他那会儿知道的数据是,“(ofo)运维做到1.5‰都很难了”。几天前的一张内部截图显示,运维人员的工资被拖延发放了。吴国勇找到的一个ofo坟场,没有看门人,有人告诉他,因为工资没发所以人没来。存量车跟不上治理优化的步伐,“消失”便成了常态。
单车坟场的负责人说,这里部分车辆已经摆放了数月有余,摩拜、小蓝公司过些天就来收车,但ofo“交不起钱”,空地面临收回,需要尽快对ofo做处理。
处理的方式是拆解。工人们把完好的ofo推倒在空地上,用一只几十厘米的钳子依次夹断车轮的36根辐条和两根刹车线,接着用斧头砍下刹车杆——它是铝制的,然后用更长的钳子夹爆轮胎,“噗”一声闷响,像是咬断了一个菜帮子,最后沿着缺口把轮胎撕下来,橡胶、钢铁、铝各放一处,废车身被扔开时,有时会听到智能硬件被撞后发出的“滴—滴”声。
“这(拆解)没啥,因为它堆得影响交通了嘛。”一位上了年纪的工人说。他穿着一条过于松垮的裤子,一辆ofo的报价在400元左右,拆一辆车的报酬是5元钱,北京的废铁最新价格一吨在1000元左右。
两年前ofo还在北大校园的时候,早期的运维人员会趁学校没人,每天深夜把车点一遍。孙康的办公室在新海大厦,那也是海淀镇派出所的办公地,毗邻ofo总部,他记得ofo早期,“它一辆小黄车(不见),它第一时间就报警,我那个车停在什么位置,谁把我那锁拆了。”ofo冲出校门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拆解工作是在11月初进行的,上述接近政府的人士说,政府目前最大的担心是,共享单车倒闭了以后,怎么能退出城市的问题。政府和ofo之间可能达成了某种协议,ofo将单车变卖给了政府处置,这或许是合理的。ofo方面对此未作评论。
一位与ofo合作的天津物流公司老板得知此事感到委屈。去年底和ofo中止合作后,ofo仍欠他十几万元货款,还在他的维修厂留下了几万辆ofo,“最后他们车(ofo)也不要了”。物流老板打了一场官司,希望法院能把车判给自己,但最后败诉了。现在他很苦恼,“这东西(ofo)我往哪丢?丢在马路上城管还不罚死我吗?荒郊野外老百姓能让我丢?”
在京郊,杂草充斥了堆得高高的ofo车堆,一群麻雀钻进钻出,叽喳乱叫,“它们在吃里面的草籽呢”。旁边,一只白羊血肠外露,细蝇直飞,管理人说,这只母羊难产死了,主人也不要了。
在距离王庆坨30余公里的天津静海区,是行业最上游、共享单车一级供应商飞鸽、富士达等公司的所在地,王庆坨的订单多分自它们。飞鸽厂区庞大空旷,严格控制人员进出,入口处摆放着几辆ofo,几位走出的员工说,他们已经不生产ofo了。
“这是个敏感的事情”,飞鸽拒绝更多的对外沟通,几位一级供应商有着相似的态度。有报道称,ofo拖欠了飞鸽约1亿元货款、拖欠了富士达超过3亿元货款。今年9月,上海凤凰发布公告,向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ofo支付拖欠货款6815.11万元。
吴国勇曾听几位ofo供应商谈到讨债事宜,“我们把各种手段用尽了,但ofo说,你想想,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也有消息称,ofo欠德邦、云鸟物流上亿元款项。而德邦方面竭力撇清和这一金额的关系,“(金额)扯远了,ofo欠我们的钱不是很多,有签还款协议,对公司不是很大的事。”
一位德邦员工说,德邦作为大综合物流公司,内控严格、价格折扣空间小、只提供标准化物流产品,跟回款周期长的大客户不太有深度合作。而ofo主要跟提供定制化服务多、汇款周期长、价格低的小三方物流公司合作。
一位云鸟城市经理说,ofo对云鸟欠款达1亿元左右。作为平台公司,资金是云鸟的命门,欠款是云鸟发展走下坡路的重要原因。“公司内部对于客户回款的风险控制做的不好,不只是对ofo。”他说。
一位物流高管谈起共享单车深叹了一口气,“不知从何说起,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不好。”
一位跟七彩和天天骑共享单车合作过的王庆坨老板总结说,“(共享单车)利大于弊,多了就不行。”他来大城市看过,赤橙黄绿青蓝紫,说像自家菜地。
催款还在继续,不论是供应商还是用户。对于被称为“新四大发明”的共享单车,一年前它还被总理赞赏,漂亮地打出海外,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为它锁住眉头。
关于ofo未来的传言,上述政府知情人士听到过各种版本,诸如阿里要收ofo,是马云亲自主持的会议等。尽管滴滴收购小蓝为其自有单车品牌青桔解决了一批牌照的问题,但青桔与阿里支持的哈罗单车仍面临一二线城市禁投令的制约。上述人士认为牌照置换或难获寻求减量的政府支持,ofo的收购价值可能也会受到削减。未来共享单车将向有序的方向发展,政府的调研也在寻求企业配合,如划定电子围栏的区域范围等。
在财经作家吴晓波看来,对共享单车行业发展影响更大的是那些外部性因素,如产能过剩、进入市场的低门槛以及竞争者之间的道德底线低下,“这些企业根本无法控制的不确定性,将让这一行业早早地陷入无序而无奈的泥潭。”
他表示,唯一可能的拯救之道,是地方政府推出特许进入制度,先让竞争有序,再谋求可持续的共生性发展,但如果这样的话,政策寻租和扩张瓶颈就又浮现为新的难题。
一家国外知名媒体评论称,“共享单车市场是资本逐利而扭曲市场的生动案例。”中国民营经济研究会常务副会长、秘书长王忠明在11月的《财经》年会上说,共享单车是中华民族这40年来真正看到的一次领跑性的试错,“以后其他国家再搞这种共享单车不至于这样了,我们以前都没有这样的资本、没有这样的资格来试错”。
吴国勇将单车坟场比作“五颜六色的海洋”“印象派作画的原料”,堆成什么样都是艺术品。某次访谈的最后,他说,共享单车没有找到一个实处的、很妥帖的存在,是一种漂浮的、虚幻的感觉,一部分企业已经折戟沉沙,还有一部分在勉强撑着,很多资本都归零了。
怀念起最开始接触共享单车,Steven喜欢在天气好的时候骑小黄车出去玩,走老北京的胡同,感觉好像在上初中。但现在他说,“任何一个共享单车都能满足这个功能。”
ofo的命运具有行業代表性,但并不代表这个行业就无价值。无论是用户、各级供应商、政府,都在期待热潮之后行业可以迎来务实的发展者和整合者。共享单车并没有从城市消失,这个模式和行业也很可能不会消失。
(李蕊、张腾、孙康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