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军的无用之用

2018-12-13 23:16何子维
南风窗 2018年25期
关键词:吴军

何子维

吴军在他的获奖图书《文明之光》中说,人总是要有些理想和信仰。当别人问起吴军的理想时,吴军就给他们讲贝多芬的故事。

一般人看来,这种人文主义精神和他的身份并不相符。作为Google中日韩文搜索算法的主要设计者、原腾讯副总裁、硅谷风险投资人,吴军这种跨界之为,让正在失去集体记忆,依靠手机维持现实暂时性遗忘的人们颇感惊奇。

按照约定,吴军13:30准时走出电梯,如果不是瘦瘦的高个特别精神,他素色衬衣套上枣红色毛衣这种硅谷工程师的常规装束,很容易淹没在人群中。

艺术VS技术

“你最近在读什么书?”一本深蓝色的书引起了我的注意。

吴军从床上拿起书回到桌前:“美国人迈克斯·泰格马克写的《生命3.0》。作者从知识性来讲人工智能,是一本不错的书。”

吴军的书桌上还有一本有关计算机的英文书,这本A4大小的书像一本百科全书,应该不下2000页。这是他的本行,厚得有道理。

读书是吴军生活的一部分。近期吳军手里有从亚马逊上买的纸质书,有从美国图书馆借的音频书,还有出版社为请他作序而寄给他的书。

能够抢先阅读,显然令吴军满意。“那些书在PDF版的时候,我就已经读了。出版社常跟我说,你用一个最通俗的语言来写写这个基因是怎么回事吧。”显然,出版社认定凡带着理科属性的书籍都可以找吴军作序,并且承认,他的每一次跨界都玩儿得很溜。

就像我们承认吴军是这个时代里珍贵的互联网工程师一样。我们也承认,除了我们还认为他是跨界达人之外,我们对他其实一直所知不多。

21世纪的开头几年是Google的重要阶段。

2002年,拿到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计算机博士学位的吴军,放弃了进入AT&T;和IBM这样的大公司的机会,选择了与自己的专业有些出入的Google。

2003年,吴军和两个同事成立了Google中日韩文搜索部门,开始了他强悍的事业—他写的代码一度占Google 整个代码库的 0.7%—对于绝大部分Google工程师来说,这是个难以超越的数字。由此,位于加利福尼亚山景路,那个称为世界上最快最庞大的信息系统,向使用中文的人们敞开了。

作为搜索之王,Google的那块用来显示全世界搜索的关键词的大屏幕,既是一个时代的记忆,也象征着年轻的吴军人生的某个起点。这个在我们看来很重要的起点,吴军的回答却很轻松:感觉自己能做,便去了。

这是一个带有理想主义气息的答案。Google搜索老大阿密特·辛格哈尔曾经告诉吴军,“我们的算法都应该是前所未有的,我们的每一个程序在全世界都有上亿的人在用,我们在创造、在改变世界。”

《纽约时报》2004年调查报道称,谷歌的成功依靠一个神秘的军团—博士组军团。在其他公司由一个本科生做的工作,在谷歌则用一个硕士或者博士做。吴军很欣赏这种方法,称为“杀鸡用牛刀”。在吴军看来,这是思维的不同,不是学位的距离。因为硕士能把你领到别人到过的地方,而博士可以把你带到以前无人去过的地方。

要抵达前人未至之地,必经一条细节严苛和想象深邃之路。Google的严苛给吴军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为了界面的简洁,如果一个程序多写了一个空格,或者一行超过了80字,在Google都不允许提交。即便是给程序的变量取个名字,要通过评审,往往也得千回百转。

数字、字母、符号堆积的单调和枯燥,远远不是《黑客帝国》中矩阵的绿色代码瀑布那般诗情画意。编程就是创始,人类就是程序,生命只是意念,令人不安。但吴军潜意识要把编程变得有如瀑布般诗情画意。

2003年,吴军和两个同事成立了Google中日韩文搜索部门,位于加利福尼亚山景路,那个称为世界上最快最庞大的信息系统,向使用中文的人们敞开了。

“每天上下班一小时,差不多听完一张古典音乐CD。”谈到这段经历,吴军其实是心怀感激的。“莫扎特是个很穷的艺术家。他一生都很平静地写快乐的曲子,这是件难得的事。人穷了一辈子,但是他的音乐里从来没有忧伤。”

莫扎特、贝多芬、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阿图尔·鲁宾斯坦在吴军的耳朵里构成了一种安抚。这种安抚带来的影响是关键性的。当华美的乐章在耳畔响起,让他想象力充沛,让他能够摒弃干扰,进入到那个壮阔的绿色代码瀑布。

技术要与艺术结合的观念有力地影响了吴军,还有Google。在让艰涩的技术远离孤岛这件事上,Google做了很多努力。比如,定期邀请作家到公司内部来开茶话会、办讲座,包括因《世界是平的》而红遍全世界的托马斯·弗里德曼。

“早点去,占一个好座就可以免费得到一本书。”多年以后,吴军仍然津津乐道,在讲座结束后,他还会和工程师们排队等待作家签名。

与追星的工程师不同,Google更想要的是,如何让代码与艺术相遇之后起化学反应,使其变得更加柔软,如何在一个网站内部就实现多元化的信息自给自足,如何创造一种有别于其他互联网公司的信息文明制度。

Google这种疯疯癫癫的行为艺术与吴军有某种契合。只是当初的吴军还没有意识到,互联网其实是一场艺术对技术的突围表演。

吴军“来信”

作为早期美国Google的员工和后期中国Google的骨干,吴军很快变得名噪天下。而在国内,三分天下有其一,想把搜索与社交整合到一起做网络搜索的腾讯,也开始对吴军出手。

2010年,吴军就任腾讯副总裁。按照腾讯的想法,吴军要做一个类似于百度的搜索网站SOSO。但遗憾的是,今天我们几乎不知道有SOSO。看来,这一次命运女神忘记了垂青吴军。有评论说,吴军是极好的工程师,但却不是领军产品开发的将军。吴军也不避讳,他说,腾讯的基因是社交,不是搜索。

做事容易,但成功太难,除了靠客观条件和个人努力等看得见的因素外,还有很多运气成分。在硅谷成功的人,都承认自己只是比别人运气好一点点。这倒不是他们谦虚,而是当他们回首自己成功的过程时,发现在很多需要命运女神垂青的时刻,他们都得到了庇佑。在硅谷的历史上,失败和成功一直相伴,虽然大家关注的常常只是成功。扎克伯格经常在公司里讲“如果你没有遇到失败,说明你跑得还不快”,这既是对尝试新东西的鼓励,也是对失败的宽容。

“莫扎特是个很穷的艺术家。他一生都很平静地写快乐的曲子,这是件难得的事。人穷了一辈子,但是他的音乐里从来没有忧伤。”

退出腾讯后,吴军重返美国,开始了在常人看来极为洒脱的生活方式。到全世界旅行,做风险投资,听音乐会,写畅销书。

最耀眼也最奇怪的是,吴军以毫不遮掩的精英主义,用类似记者的方式,从“Google黑板报”到“硅谷来信”“吴军的谷歌方法论”,不停歇地记录了自己和家庭经历的大事小事,琐碎中却将21世纪的经济增长、技术变革、教育疑虑等大事一一记述了下来。

这样一来,吴军就从互联网技术的领军人物,蜕变成了互联网生活的哲理导师。

传道,授业,解惑,从《见识》中用自己的人生经验补充了读者的社会视角,到《态度》中通过与两个女儿的书信来往探讨未来的努力,“被动地”成为了吴军生活中的一部分。

“姐姐上了好大学(MIT),是不是将来就会有好工作、好生活?”这是小女儿的问题。

“不是的,她以后还要努力一辈子。”吴军答。

“既然以后可以努力一辈子,为什么要接受好的教育?不是有很多人退学创业成功了吗?”小女儿又问。

30岁的时候能实现财富自由吗?职场中如何快速晋升?寒门如何出贵子?互联网的下一波红利什么时候到来?……

今天,人们对于吴军“来信”的期盼,几乎到了饥渴的地步。其实,吴军不过是抓住了作为人类永恒的困境—梦想与现实的冲突这个关键。现在的问题是,浪潮已起,何时再及巅峰?

尽管吴军认为,“近一百年来,总有一些公司很幸运地、有意无意地站在技术革命的浪尖之上。一旦处在了那个位置,即使不做任何事,也可以随着波浪顺顺当当地向前漂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在这十几年到几十年间,它们代表着科技的浪潮,直到下一波浪潮的来临。”

一生能赶上一次这样的浪潮是幸运的。与别人不同的是,对于吴军而言,他更快更早明白了一件事情,世事纷纭,无法预知下一件大事在哪个领域发作,为了克服社会发展中出现的危机,必须立即反应,快速学习。

大众的疑问和期盼,其实暴露了时代的弱点。但补救的方法不是大家共享一套成功经,也不在于能够从互联网中搜索到海量信息,而在于巩固自己的力量。说到底,即使无数个吴军都将自己的人生经验分享出来,也不能证明在新一轮技术变迁的浪潮中我们就能占领先机。

即使2%的人掌握了大数据和机器智能,也不代表我们没有抓住智能时代的机遇,没有认真对待挑战的勇气和可能。在吴军看来,更重要的是,除了学习,你的思维框架还得有弹性、可包容、能扩展,还得有好几套。

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建议在现实中是如此苍白无力。2017年10月,吴军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做有关通识教育、人文教育的报告。吴军站在台上,看到台下坐的学生们居然带了高等数学来听报告。

“‘拿微积分怎么找女朋友啊?我最后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吴军无可奈何,又忧心忡忡。

见识 & 态度

讲台下的这片光景,是两代人的代沟,也是每个人生的某种隐喻。

是的,孩子们的游戏方式和规则变了。他们比吴军更灵活地掌握应运而生的各类APP,比吴军更灵活地用技术表达自己的情感与生活。但是,在后物欲和技术化的时代,如何应对那些变化、宽阔、庞杂、没有规律、无视个人意志的现实,是做一个镇定自若、着眼长远的人,還是麻木不觉、投身佛系呢?

《黑客帝国》这部科幻味十足的电影中曾用多个镜头,重复了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人终将被紧紧捆绑在座位上,强迫观看所谓现实的诡异影像。

“那个时候我觉得,改变大家的认知还是比较难的”,吴军意识到。

当世界被处理在Google提供的庞大网页里,任何不能充分引起视觉刺激的文字、图片或者视频,都会被眼睛抛弃。而经过搜索引擎“搜索”后的信息碎片,在一刻不停地流动于眼前时,它对观看者的思维与情感的摧毁力该是多么强大,这样的力量将怎样重塑一个社会的头脑与内心?

西奥多·罗斯扎克教授在《信息崇拜》中提醒:“真正值得尊重的不是信息,而是思维的艺术。”从这个意义上讲,吴军的贡献就在于“坚持写写书,丰富一下大家想问题的方式,或者说再开一扇窗子,看到外面还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今天,人们对于吴军“来信”的期盼,几乎到了饥渴的地步。其实,吴军不过是抓住了作为人类永恒的困境—梦想与现实的冲突这个关键。现在的问题是,浪潮已起,何时再及巅峰?

以至于在提及“机器智能取代人之后,人怎么办”时,吴军会提到他喜欢的《红楼梦》,谈到《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吴军认为,人有两个上帝赋予的特殊天赋是机器所无法取代的:一个是艺术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另一个是梦想和浪漫的情怀。而我们正在失去林黛玉那种“作诗的性格”。

谈到这里,吴军是遗憾的,尽管这种遗憾已经被很多人重复过了。

信息论之父香农早在1949 年就提出,信息是用来消除不确定的一种东西。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定义,却是我们现在这个社会的基础。转识成智,是不以知识本身为目的的。我们抱怨的,不过是自己还没有的那两样东西,我们放弃的,是没有了雄心勃勃和灵性的社会。

面对不知疲倦地追赶信息技术的人们,吴军总是会想起古希腊时代,那些在小剧场讲大问题的“自由民”。

“记账是技能,可以作为谋生手段。但我们需要往上走一点,观看表演,欣赏音乐,让生活更丰富。你不仅要履行分内义务,还要到广场去辩论,出席城市事务讨论会,为国家的安全与繁荣担负起责任。”吴军说,“我们的目的是培养最大量的未来公民,明白自己的责任和利益,觉得自己就是社会的主人。”

高效,不被打扰,是吴军的态度。

与大多数人醒来就打开朋友圈刷存在感不同,“我看微信就像看邮件。每天只看两三次,早上出门前看一眼,中午吃饭前看一眼,完了就干其他的事。早上10:00发的微信,不要指望我马上看到。即使看到了,我也不会马上回复,而是等会儿集中处理。”

“如果远在美国的家人发消息找你呢?”

“找不着就找不着吧。每个人都是独立的,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是生死问题么?不是。没有那么多需要着急的事,你有更值得做的事。”

刚过16:00,吴军站起来走向房门,嘟哝道“第二个访客应该已经到了”。他没有看到助理发送的微信,不知道第二个采访计划已经取消。

他是在提醒我采访该结束了,虽然说话和声细语、态度谦逊,也非常投入,但局面始终在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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