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显
“爱卿毕竟非是当年可比了。”皇上起身,拈了下浓密的胡须,有几分心疼,也有几分无需掩饰之得意。
师傅有些遗憾:“棋输一步,那个车丢得实在可惜。”皇上下棋,曾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而今初登大宝,莫非是棋仗人势,棋风一下子就凌厉了许多。师傅开局还略占上风,但到了僵持阶段,不慎被皇上抽掉一个车,而后步步苦撑,直到败北。
尚高是个没品级的平民,这是头一回得以亲见师傅与皇上对弈。然而,此夜皇上高兴,竟然下驾到师傅府上,说要与师傅过三招。按规矩,尚高与师弟们都要回避的,可皇上说了一句话:“留一个在身边伺候吧。”尚高便有了这个机缘。
但尚高这棋看得犯堵。
师傅是何等高超的棋手。师傅当年15岁便杀败过所有敢叫阵的棋手,所以得名“镇京都”。幸遇先皇爱棋,把师傅召在身边,再后来便让师傅为太子师。师傅如鱼得水,竭尽全力把太子调教成仅次于他本人的棋手。
登基后皇上国事繁忙,棋便下得少了一些,但只要有空闲,定召师傅手谈,皇上把象棋也称作手谈。那一时期,象棋的地位便盖过了围棋。师傅当仁不让,谦逊过后,君臣一番厮杀,师傅被送回来常常敲过三更。回来之后,师傅总是面壁思考,不断复盘,最后遗憾地摇头又昂首:“老了?我还不服气呢。”
这三局厮杀,虽是跪着观看,尚高这种境界的棋手已经历历在目,他暗自替师傅着急,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师傅这是明明白白的昏招,若是换了他尚高,一定杀那得意忘形的皇上片甲不留!
师傅看出他的心结,扫他一眼:“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站着说话,自然不会腰疼!”
尚高只能点头称是。师傅如父。然而师傅教诲过,为棋,当场不让父,举手不留情。师傅的对手是当今天子,他肯定是心有余悸,落子时不免手软,如此心境,焉得不败!
尚高默默期待,一旦有机会,他会替师傅把这正气扳回来。皇上怎么了?下棋嘛,又不是真的动刀动枪。
这一天终于让尚高等到。太监过来宣召师傅去侍棋,而师傅重病在床。太监又传旨,着昔日在旁伺候过一回的徒弟伴驾。
尚高踌躇满志地跟着太监进了皇宫。
这大半夜真是痛快淋漓呀,尚高杀败皇上两局,和一局。皇上盯了他半晌,说了三个字:“好,好哇!”
回到师傅跟前,尚高眉飞色舞:“皇上又何足惧哉,你硬他就软,开始想占我便宜,徒儿也让他知道师傅是让着他的!”
师傅的脸惨白得如同身后的石灰墙。他沉吟良久,让尚高师弟们扶他坐起:“尚高,你赶紧换身衣服,混到城门附近。城门一开,即刻出城,从此更名改姓,不得再提‘棋字!”
“为什么呀,师傅。不就下个棋嘛。”
师傅说,皇上日理万机,管的是国家大事,下下棋无非是歇息脑子,人家岂能天天如我辈等泡在棋谱里?你不知深浅,得意忘形,逞小人之势,已犯下欺君之罪,皇上岂能容你?赶紧走!
尚高还在困惑。
师傅说:“为师是告诫尔等,棋品乃人品。可这棋外功夫比棋局里更是要紧。面对圣上,你怎么可以不守为臣之道?”
正说着,人呼圣驾到!
师傅吐出一口血:“尚高,你小小年纪,只怪为师毁了你这株好苗子。今夜重病,岂非天绝你也……”
而皇上已径自入室,对跪在地上的师徒们笑笑:“老爱卿这次病得好!”
皇上扳着手指,细说深夜驾临的目的。平时他与老师傅对弈时占上风,满以为自己棋艺长进或者师傅年纪渐老,但今夜与尚高对弈,才知道,从前师傅是让着自己的。为什么呢?只因为自己是皇上。
“尚高初生牛犢,性情率真,一番搏杀,让联意念清醒,大功,当重用;老爱卿委婉侍驾,也是用心良苦,重赏。”
皇上当场立誓,为君主者,理应为万民谋福,分一份心,则毁一份帝德,故从此戒棋。
“下棋的事,应由尔等为之。”
师傅惭愧得无地自容:“老臣只揣摩了棋外,却不知万岁棋(其)内。今日师徒本当一人丢命,却皆大欢喜,是因千载难逢的圣明皇上。此老臣与尚高之福,更是万民之福啊。”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