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葳漪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晚风起的时候,带着初秋清爽的凉意,中秋时节的夜空,有很高很高的朗朗月色。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能特别引起深沉和幽远的感悟,心里空出一大块地方,是盛放亲情的所在。
我是跟着叔叔、姑姑长大的,读书时几乎每一个寒暑假都在叔叔和姑姑家。此时此刻,在异国他乡,格外思念他们。
叔叔是一个研究世界近现代史的处女座老头儿,婶婶是大学里教俄罗斯语言文学的双子座老太太,他俩有着浪漫的情史,某个2月14日在莫斯科订婚,叔叔跳华尔兹什么的堪比专业,我曾经偷偷跟着他,看他都跟什么人跳舞,跑回来和婶婶汇报舞伴的长相,婶儿一脸不在乎:“我真特别希望那些女的把你叔领走。”
叔叔当然不会跟别人走,天底下再没有比婶儿更云淡风轻的女人了。叔叔没有闺女,两个哥哥分别学材料和建筑,娶了媳妇回家更少了。叔叔婶儿几乎把我当成闺女了,很多个晚上,跟叔叔在花园里散步,老头儿语重心长地说:
“你婶儿什么都好,就是太粗心,女人最重要的是解风情知体贴。”
“啊?那你当初为什么看上她?”
“被长相迷惑了呗。”
“薄酒可以忘忧,丑妻可以白头,真让您娶一黄阿丑,冲您这么挑,能乐意么?”
因为爷爷和日本扯不清的渊源,叔叔考大学时即便考上了第一志愿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也没有被录取,只好学历史;大学毕业时,他成绩最好,原本是要分配在北京大学历史系,又因为他爹的身份,只能去其他学校任教。我白以为是地劝他:“和杨立文、郑家馨、张芝联之类的教授做同事,心情会很沉重的啊。好比在张爱玲巨大旗袍阴影之下的女作家,如果不脱,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叔叔说,你这就是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评论时事,有论点没论据。
姑姑在大学里教日语,那份温婉克制比日本女人还日本女人,跟她出门净看她跟人礼貌打招呼了。她也没有闺女,早把我当她闺女了。我爸打孩子从不手软,我妈历来不拦着,只会说:“该!”看他们俩对我,总要高度质疑“为人师表”这四个字。相比从不溺爱还尽让我干家务活儿(没完没了)的亲爹亲妈,姑姑家简直是天堂。我每天睡14个小时,晚10点到早10点+午睡两小时,什么家务都不做。姑父是一个跟花草树木较了一辈子劲长得像向日葵一样的大脸盘子老头儿,姑姑说他是植物学家,我说:“您也就是比花农捌饬得干净点儿罢了。”他慈祥地笑笑,摸摸我的头:“你有任何关于植物的问题,我都愿意解答。”我总能让温润的植物学家绝望:“植物不就是分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嘛。”
到了处女座老头儿那儿,再不允许我这么原形毕露。每天的生活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处女座的事儿妈,叔叔都占全了,他特别讲究:做学问、吃饭、穿衣、散步、出门跳舞……他带我去吃西餐,从吃面包起就唠叨,刀叉不能放错,食物的顺序不能吃错,什么酒配什么吃食也不能错。出了餐厅门,我拉着他的袖子:“咱倆以后只进饺子馆好么?跟您在一块儿我就想吃饺子。”
记得刚上大学时,一度对《菜根谭》泥足深陷,向往“风月相知摘花浸酒,山林为伴扫叶烹茶”的旷远意味,叔叔深感担忧,他说那样的境界是郁郁寡欢的,是失意不得志的无奈表现,他说:“好好读读《史记》和《世说新语》吧。”
叔叔在一封信中,描述了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笔下那些普通人:“在星期日不去酒店喝个醉,却安静地待在他的苹果树下读书的农民,厌弃跑马场的纷扰喧嚣却去看一场高尚的戏或者只度过一个宁静的午后的小市民,不去街上唱粗俗的歌或哼些无聊的曲子,却走向田间或者到城墙上看日落的工人;他们全都把一块无名的,无意识的,可是决不是不重要的柴薪投进人类的大火之中。”
这段话对我的影响,不亚于无人太空船首次成功登陆月球的励志。人生应该丰富而美好。
9月的空气,吸起来愈发干燥健全。气息改变的那一刹,颐和园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全部涌上心头。这些静的、清的、凉的情景,伴着深沉、悠远的秋天,明亮、皎洁的月色,即使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此刻月色婵娟,此时亲情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