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义医科大学/台湾中山大学
许 明
香港岭南大学/遵义医科大学
田 野
提 要: 《推背图》是中国古代重要的文化典籍,但长期以来,此书的译介问题却很少受到学界关注。本文在发现无名氏英译的《推背图》后,经详细考证,确定了译者为晚清时期著名传教士李提摩太,其底本为带有东海野人序言的明系版本。李氏《推背图》译本不但选本独到,诞生时间最早,还早于底本17年公开出版,从而形成了中国典籍翻译史上独特的“我生君未生”现象。
本文为贵州省教育厅高等学校人文社科项目“《推背图》及其英译研究”(编号: 2015QN10)和贵州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医学院校‘翻译工作坊’教学模式改革研究”(编号: 2014C027)的阶段性成果。文章撰写和修改过程中,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Bernhard Führer教授、台湾中山大学外文系张锦忠教授、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张健教授、复旦大学翻译系陶友兰教授、王建开教授以及两位匿名评审专家先后提出了宝贵意见和建议,在此一并致谢。
《推背图》是中国古代著名的文化典籍,具有重要的文化和文学价值,但它的英译问题至今仍很少受到学界关注。实际上,《推背图》的译介史已经有150年之久[注]根据目前掌握的材料来看,最早翻译《推背图》的人是英国人曼根氏 (Mancon),时间是1867年。见清溪散人编《中国预言》序言页一。,译介语言涉及德、法、日、英四种(许明,2016),英译本也已经有五个之多[注]除本文讨论的李提摩太译本外,《推背图》一书还有另外四个英译本: 1) Charles L. Lee全译本。书名为The Great Prophecies of China,1950年纽约Franklin Company出版。2) Am-Chi全译本。书名为Ancient Chinese Prophecies Till the End of the World,2000年美国Author House出版,2001年和2008年再版,第三版译者姓名变更为Ruan Pui-Hua。3) Alex Chiu节译本,翻译了金批本第39—60象。标题为Future Prophecies Using I-Ching,2001年登载于美国网站。4) Vargas全译本,书名为The Military Prophecies of China,2007年加拿大Vision Press Films出版。。而且相对其他典籍,此书的内容、形式以及传播历程都可谓相当独特,其译介问题存在较多的探索空间和较高的研究价值。
笔者在发现无名氏《推背图》英译本的基础上,经过考证,证实了译者为晚清时期的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注]详见本文“沧海现遗珠——译本发现及译者考证”部分。。由于目前尚未见有文献提及李提摩太英译《推背图》一事,李提摩太的传记、回忆录及其他海内外文献和相关工具书也未发现有关记载[注]王尔敏的《中国文献西译书目》里有《推背图》Charles L. Lee译本的条目,但未提及李提摩太译本;袁同礼的《西文汉学书目》提到了李提摩太翻译的《西游记》,但不曾提到他翻译《推背图》。,由此推断,此发现在国内外尚属首次。
《推背图》相传为唐朝袁天罡、李淳风所作,是中国为数不多的见于正史记载、有据可考的古代预言书籍[注]《推背图》最早见载于敦煌残卷之唐代《大云经疏》(S2658号和S6502号)。宋代庄绰的《鸡肋编》及南宋岳珂的《桯史》〈艺祖禁谶书〉中对它也有提及。它的体裁为长篇预言诗。出于方便的考虑,本文谈到的“预言”和“预言诗”,均未加引号。之一。《推背图》版本众多,据最新的研究,有至少48个版本(翁常锋,2013: 274-285)。但实际上,这些版本无外乎出自两大系统,一为清末版本,即1915年公开刊行的清宫秘藏金圣叹批注本(简称金批本),独此一本。另一个是明系版本[注]这些版本多半带有明朝人士序言,但果真为明代传本还是清人假托,尚待考证。伦敦大学傅熊教授(Prof. Bernhard Führer)并不认同它们确系明代传本,称之为“Pseudo-Ming edition”。详见傅熊教授给本人的邮件,2016年12月12日。本文称其为明系版本,只是出于方便、并与金批本做区分的考虑。,此版本种类众多,各版本内容差异较小,顺序差异较大。根据年代和内容,可以细分为台湾藏彩绘明抄本、姚广孝序本、肃亲王藏本、东海野人序本等等。两大系统的《推背图》内容差异很大。
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汉学教授傅熊(Prof. Bernhard Führer)(2006)曾指出,《推背图》一书存在一个早期的英译本,书名为PushHimOut!,or:ABookofChineseProphecy,出版地为上海,译者不详。本人遂以此书名为关键词,在各大网站查询。查询结果表明,此书西方主流图书馆(如大英图书馆及一些著名大学图书馆等)皆有收录,但相关馆藏信息均未列出译者姓名,疑是缺少译者信息,无法判断所致。美国亚马逊网站也有同名书籍出售,介绍信息显示,此书为2015年重印本,但原出版年代及译者信息不详。此外,美国俄勒冈大学图书馆网站提供此书的电子扫描版免费下载[注]见http: //purl.library.uoregon.edu/e-asia/ebooks/read/pushout.pdf。。此版本具体样貌如下:
此书共32页,上方空白处靠右位置以打孔方式标记出Univ. of California字样,显示原为美国加州大学图书馆馆藏。此书无目录,也无任何附录和术语表。除了封面和扉页之外,全部内容为三篇序言和18页正文,正文部分即为67象《推背图》的英语译文。封面和扉页设计基本相同,均绘制了一副画,画中一满清装束的小孩推一将军,似乎要将其推走,正合标题“Push Him Out”[注]《推背图》书名的由来,一般有两种解释。一为相传李淳风写到最后一象时,袁天罡轻推其背,提醒不要再写,遂以此作书名。另外,台湾学者王见川等人认为,此书原名《稚背图》,即小儿都能背诵的谶谣和图谣,因避唐高宗李治之讳,改“稚”为“推”(王见川a,2010: 7)。此处译者将《推背图》书名译为“Push Him Out”,明显是受了晚清时期中国民间反满排外情绪的影响,希望借机表达对这种盲目排外的不赞同。译者序言页有相关论述,此处不赘述。大英图书馆对此译本的标注为“Political Pamphlet”。之意(见图1)。封面下方有一行斜体字:Printedatthe“ShanghaiMercury”Office,标明了出版地和出版机构。三篇序言均为英文,分别为译者序、The Wild Man序和袁天罡(Yuen Tien-kan)序的英译文。在译者序言末尾,标明了出版时间为1895年4月,地点为上海。但译者签名处是空白(见图1)。
此书正文部分第一页写明了标题为“Chinese Prophecies (Push Him Out Illustrated) or Golden Key to Open the Lock of Heaven”,然后标出了原作者及写作年代: Yuen Tien-kan (A. D. 643) 。接下来是《推背图》67象预言诗的英语译文。每一象的译文均包括三部分: 一为序号,如第一象就译为 “Sketch 1”,直到最后一象 “Sketch 67” ;一为原文图片描述文字的英译;一为原文预言诗的英译。另外,译者给第3象和第5象的译文另加了注释,其余65象均未加注。整书样貌,大致如此。另需指出的是,此书不仅译者序言末尾处没有签名,通篇也无任何有关译者的信息,或许这就是傅熊教授和各大图书馆与出版商均无法判断译者身份的原因。
图1. 加州大学版译本封面及译者签名页
但幸运的是,本人后来又在香港大学图书馆网站下载到此书的另一个电子版[注]网址为http: //ebooks.lib.hku.hk/archive/files/a037e5a363e81f4dcbca6df4d3f6b28a.pdf。,此版本扉页上方空白处盖有Hankou Club Library的印章[注]据笔者查证,Hankou Club Library 为汉口英租界的一家有英国背景的图书馆,1932年,此馆的汉学藏书被香港大学图书馆悉数购入。,靠右位置有一个署名为Blayton的捐赠印章。此书内容与加州大学所藏版本完全一致,只是译者签名处多了一个“Timothy Richard”字样的手写签名(见图2)。正是根据此签名,再结合其他材料,笔者断定此书译者为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无疑。证据有三:
图2. 香港大学版译本扉页及译者签名页
证据一: 将此签名与其他著作中的两个李提摩太手写签名对照,发现非常相似(见图3),从笔迹看,可以确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图3.三个手写签名对比图[注]三个签名从左至右分别为: 本文作者发现的译者签名;李提摩太致友人签名(见李提摩太著The Awakening of Faith一书扉页);李提摩太照片签名(见苏尔特著,周云路译《李提摩太传》一书扉页“李提摩太博士照片”)。
证据二: 此书译者序言中充满提倡教育和改革救中国的思想,与李提摩太思想吻合。
在序言中,译者写道:“吾等不吝赘言,若作者和画师将驱满逐外之热忱,尽付除腐败、消愚昧之伟业,上天或已赐其更大成功”,并进一步指出,“唯多求知,唯多行善,方能救中国”(1895: ii)。
而在李提摩太的回忆录——Forty-fiveYearsinChina:Reminiscences一书中,我们也能看到类似的对中国的关注和殷殷期望:“若这个国家摒弃愚昧和陋习,沐科学教育之光、浴工业教育之辉、承宗教教育之泽,它或将成为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1916: 7)。此外,李氏早在1883年给李鸿章等人的建议中也说过“引入现代教育可将中国从屡遭外辱和赔款中拯救出来”(1916: 191)。李提摩太在华四十五年间(1870—1915),曾为中国的政治改革和现代教育多方奔走,他在回忆录中的这番论述与上述序言中的观念完全吻合,可以说是一脉相承,如出一辙。
证据三: 此书发行时间为1895年4月,刊印机构是Shanghai Mercury Office(上海文汇晚报), 与李提摩太在中国活动时间、地点吻合。
据李提摩太回忆录(1916)记载,从1891年10月受邀到上海广学会主持工作起,至1895年9月暂离上海前往北京止,他在上海连续生活了近4年。在此期间他编辑《万国公报》(ReviewoftheTimes),与中文助手蔡尔康合作翻译了后来在清政府高级官员中影响很大的《泰西新史揽要》(The19thCentury.AHistory.)一书,并在出版前夕的1895年5月拜见张之洞,请其作序。此书出版地也是上海(美华书馆)。虽然李氏回忆录中不曾提到翻译《推背图》一事,但时间和地点是高度吻合的,这也是此译本为李提摩太所译的又一旁证。
综合以上多重证据,笔者认为,此书译者为李提摩太已是无疑。
李提摩太是英国人,一生中有45年在中国度过,集传教士、政治家、翻译家、学者、教育家于一身,赈灾、行医、传教、译书、办学、政治活动,样样在行。单就翻译活动而言,李氏曾翻译了大量的文学、文化和宗教典籍。但截至目前,尚未发现有研究李提摩太翻译的专著面世。而此译本的发现,必将为李提摩太研究、清史研究、李提摩太翻译研究乃至中国易学文化典籍的翻译研究提供新的材料和佐证。
相较其他四个译本,李提摩太译本出版时间最早,距今120余年,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和重要的研究价值。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推背图》本身版本众多,李提摩太翻译所依据的底本是哪一种呢?
李提摩太(1895: ii)在译者序言里曾明确提到他的底本来源:“因原本不曾付梓,故抄本众多,且诗序紊乱,内容多不全。此译本即为校勘五种抄本而成”。但对于这五种抄本的具体情况和来源,他并未作任何说明。而在千余年来秘密流传、私下传抄之下,《推背图》的版本已非常之多,到晚清时期,手抄本更是数不胜数。因此如何考证底本,就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
经对比,笔者发现,此译本的预言诗译文与金批本《推背图》原文明显不同,由此可以判定它的底本必定为明系版本。另外,前文曾提到,李氏译本的三篇序言中,有一篇为The Wild Man序。此序言的落款显示,此人全名为The Wild Man from Eastern Sea。译为中文,即东海野人[注]东海野人应为化名。本人查询大成老旧刊全文数据库和晚清及民国期刊全文数据库,均无此人信息。目前虽无直接证据,但本人认为,此人有可能是曾任李提摩太中文助手的蔡尔康。蔡为上海人,且使用过“海滨野史”、“海上蔡子”等化名,与“东海野人”较为接近。另外,李氏所译之《推背图》,也极有可能是在他的协助下完成的。。而笔者此前确实见过附带东海野人序言的明系版《推背图》(以下简称东海本)。于是,笔者以附有东海野人序和67象版两个特征为条件,在晚清时期众多《推背图》手抄本中一一查找比对[注]查询资料主要为南台科技大学王见川教授等人编撰的《中国预言救劫书》丛书(收录31个版本)、日本国学院大学中野达教授编撰的《中国预言书传本集成》(收录6个版本)以及荷兰莱顿大学汉学院图书馆收录的三个版本(吴荣子,2003)。,最终发现了三个与李氏译本吻合度较高的底本。此三个底本分别为:
底本一,载中野达主编《中国预言书传本集成》,彩色手绘本乙,第79到第217页。
底本二,载王见川等主编《中国预言救劫书》第一册,抄本,第356 到第424页。
底本三,载王见川等主编《中国预言救劫书》第二册,抄本,第349 到第409页。
经仔细对比,笔者发现,底本一和底本二均为67象,且与李提摩太译本67象的顺序完全一致,内容也大致吻合(仅有个别地方不吻合)。此外,它们附带的东海野人序言也与译本基本吻合。东海野人序言的标题为“推背图转金天锁钥序”,与译本正文第一页的“Golden Key to Open the Lock of Heaven”大致接近。底本三部分缺页,故东海野人序言不全(见图4),全书只剩57象[注]此版本标记为共60象,因原本缺页少了三象。而且,原书每象的序号时有时无,故所缺之象的原序号难以判断。,而且顺序也与前两个底本有所不同。但经重新排序后,本人发现此版本内容也跟李氏译本大致吻合。
图4. 三个东海本序言部分[注]左图见中野达《中国预言书传本集成》第81页,中图见王见川等《中国预言救劫书》(第一册)第357页,右图见王见川等《中国预言救劫书》(第二册)第351页。
为了得到更清晰的认识,笔者试将李提摩太译本与三个东海本列表对照如下(限于篇幅,此处只列出部分):
表1. 李提摩太译本与三个东海本对照表(部分)
①东海本三的顺序与译本有所不同,为便于对比,在此表中做了重新排序。
续 表
①东海本三的顺序与译本有所不同,为便于对比,在此表中做了重新排序。
通过对比分析,我们可以得到下面几点认识:
一、 通过对上述三个底本的对照,可以发现有个别字词在传抄的过程中出现错误,如第一象中,底本一的“武后”,在底本三中为“武侯”;第五象中,底本二、三的“金环”,在底本一中为“金怀”,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但整体上,底本一和底本二顺序完全一致,内容基本相同,可视为同一个版本。底本三虽少了10象且顺序略有不同,但内容大致相同,因此可归为同一版本的衍生本。
二、 将李提摩太译本与三个底本对比后,发现吻合度非常高。首先是底本一和底本二跟译本顺序完全一致。而除了这两个底本外,笔者再未发现有顺序跟李氏译本完全一致的《推背图》抄本或印刷本。其次是内容基本一致。笔者对译本和东海本的67象预言诗逐一对照后,发现除个别地方外,内容大体吻合,不太吻合的地方多为细枝末节。差异较大(有整句完全不对应)的地方很少(只有第5象、第49象、第60象三处)。由此可以初步断定,李提摩太译本的主要底本就是东海本。
三、 译本与三个底本的一些不吻合之处,虽然就内容来说,只是细枝末节,但却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因为它们是探索(除三个东海本之外)其他底本的突破口。
如第8象的图片解说文字的译文为“A large tree with 18 branches and a Buddhist priest hiding himself below”,描述了一个僧人藏在树下,树有十八个枝桠。这与东海本所说的“一僧身批袈裟行枯树下”明显不同。笔者多方查证后,发现荷兰莱顿大学汉学院图书馆所藏的新加坡吴氏藏本中,第二象的介绍文字说:“一大树十八枝,一僧匿身”(吴荣子,2003),与译文最为接近,但遗憾的是,吴氏藏本余下内容又与李提摩太译本差距较大。
再如第49象前两句诗译文为“Battling o’er, the Sun doth rise/As of yore, to rule the land”,但三个东海本原文皆为“战龙老猴又入秦,井分日月闭无门”,差异比较明显。笔者经查证后,发现莱顿大学汉学院图书馆所藏的高延藏本中,第48象诗的前两句为:“战罢胡儿却入秦,并分赵国一其门”(吴荣子,2003)。这是与译文更加接近的原文,但李提摩太此处所依原本是否为此,仍难以判定。
四、 译本与三个底本不相吻合的地方,也有一部分是暂时无法查清出处或弄清原委的。如李提摩太第五象的译诗,只有第一句与东海本相符,其余三句差距较大(见上表)。但笔者看到的其他版本《推背图》中,这一象的内容基本都是“銮铃(鸾铃/渔阳)鼙鼓近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木易若逢山下鬼,定于此处丧(葬)金环”。因此无法确定如此差距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另外,第60象的第三句也是类似情况。笔者认为,这里存在两种可能。一是译者确实另有底本,但笔者尚未发现。目前笔者所能搜集到的《推背图》不过40种左右,但《推背图》实际版本数远不止于此,在传抄过程中产生的衍生本更是数不胜数,因此有尚未发现的底本不足为奇。二是译者并无其他底本,出现差距较大的译文是自身理解和翻译失误所致。李氏回忆录不曾提到翻译《推背图》一事,说明译者本人对译介此书的重视程度有限;另外,据李氏的工作时间表(1916: 110)记载,他一天有四个半小时从事翻译工作,但都是英译汉,可见对汉译英也未投入过多精力。所以,译文偶有失误也就不难理解了。
最后,笔者的结论是,李提摩太译本的底本整体上是以东海本为主体,但个别地方依稀可见其他版本的影子(如吴氏藏本、高延藏本等)。李氏所言的五种抄本究竟还有哪些,有待于进一步查证。希望今后随着研究的深入,此谜能最终解开。
相对其他《推背图》英译本,李提摩太译本有下列独到之处:
1) 选本眼光独到
前文提到,除本文讨论的李提摩太译本外,《推背图》一书还有另有四个译本,即Charles L. Lee译本(1950)、Am-Chi译本(2000)、Alex Chiu译本(2001)和Vargas译本(2007)。这四个译本面世时间皆晚于李氏译本,且底本均为金批本,而金批本的内容与李提摩太的底本——明系东海本内容差异较大。确切地说,除了内容外,两者在语言风格上也相去甚远。明系本略显俚俗鄙浅,而金批本却不失典雅庄重。由于《推背图》一直处于开放的创作中,“愈晚出者,愈准确”(王效锋、王向辉,2013),所以金批本的预言更加接近史实,也就是说,明系本更加接近原书原貌。因此,从文学价值上来说,金批本可能略领风骚;但从文化价值上来说,明系本确实更胜一筹。
由此看来,从更接近原作的角度以及文化意义上说,李提摩太的选本确有独到之处,此译本也具有更大的研究价值。当然,李提摩太选择明系版本而非金批本来翻译,也有可能是因为他1895年翻译《推背图》的时候并未见过金批本。因为金批本是1915年才正式出版的,出版之前经历坎坷,鲜为人知。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阴差阳错,李提摩太选择了文化价值更大的明系本来翻译,从而使得此译本成为目前唯一的明系本《推背图》英译本,其独特的研究价值也值得进一步探索。
2) 诞生时间最早
与前文提到的四个译本相比,李提摩太译本诞生时间最早。那么李氏译本是否是目前所知最早的《推背图》译本呢?
实际上,除了上述诸译本之外,还有一个更早的疑似译本。1915年上海文明书局出版的《中国预言》一书收录了金批本《推背图》,并登载了英国人曼根氏(Mancon)写于1867年的英文跋并附中译,主要讲述了《推背图》从清宫被掳掠到英国,再被曼根氏发现并翻译的过程(见图5)。兹将原文抄录如下:
图5. 曼根氏英文跋及中译
In 1859[注]应为1860年,原文如此。本文作者注。, when the allied English and French troops burnt the YuanMingYuan in Peking, one of the soldiers discovered a box of manuscripts in Chinese which had been carefully preserved by the imperial family. Seeing that they contain pictures the soldier presented them to Miss Lipia from whom I secured the same.
In translating them I found they represented the predictions of a Chinese prophet with reference to the rise, the fall, the tranquility, and the turbulence of china. Everything was very plainly written. The emperors of the past dynasties prohibited their publication for their publication for they might disturb the minds of the people and led to bad consequences.
It is indeed our good fortune that they had come into our country and that we may study them. These lines are written as an introduction.
Macon (1867)
译曼根氏跋语
当1859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某军人得书一簏,皆大内珍藏本,以此书中有图画,举赠利比亚女士。余从女士乞得之,翻译一过,知为中国先哲之预言。兴亡治乱,微言示意,靡不明如烛照。历代君主恶其淆惑民心,觊觎非分,故止刊刻。兹何幸而流传我国,得饫眼福,因跋数语于后。1867年曼根氏识。
[注]见傅熊教授给本人的邮件,2016年12月4日。但笔者同时认为,虽然曼根氏的跋不足以证明他的《推背图》译本的存在,但至少可以证明他的翻译行为的存在。因此,《推背图》的译介史可以上溯到1867年。(清溪散人,1915: 序言1-2)
从这篇跋中,我们可以看出,曼根氏很可能在1867年翻译过《推背图》。但遗憾的是,目前曼根氏生平无可稽考,该译本也无法找到。仅仅凭借跋里的“In translating them I found they represented the predictions of a Chinese prophet…”一句话,也无法判断曼根氏是否完成了翻译工作、译文是否出版、在何处出版。伦敦大学傅熊教授声称自己也见过这篇跋,但他对曼根氏译本持怀疑态度,并认为仅凭曼根氏跋本身不足以证明此译本的存在②。因此,在没有新的证据之前,本文对此译本也持存疑态度。
笔者的结论是,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1867年的曼根氏译本确实存在之前,1895年的李提摩太译本就是诞生时间最早的《推背图》英译本。
3) 出版经历特殊
与其他文化典籍相比,《推背图》的传播历程相当独特。此书面世千余年来,因内容涉及王朝兴衰,历代封建统治者均将其列为禁书,严禁刊行,故只有手抄本秘密流传。李提摩太(1895: i)在序言中也明确提到了清政府对《推背图》的查禁:“盖朝廷忧此书至甚,以致列禁书之册” 。
清廷对《推背图》的查禁由来已久。《大清律例》卷二十三〈造妖书妖言条〉记载:“凡造谶纬、妖书、妖言,专用惑众者,皆斩。若私有妖书,隐藏不送官者,仗一百,徒三年。凡妄布邪言,书写张贴,煽惑人心,为首者,斩立决,为从者,皆斩监候”(田涛、郑泰,1998: 368)。到了1911年8月,清廷行将灭亡的前夜,末代江苏巡抚程德全(1911)还在严令上海警察部门查禁《推背图》:“严禁各书坊出版,毋使荒诞邪说扰害治安,是为至要。速速此札!”
在这种高压下,李提摩太译本的底本明系版本,直到满清灭亡后的民国元年(1912年)才得以在上海艺海书店正式公开出版。这也是《推背图》被查禁千余年来首次公开跟读者大众见面。然而,相对于原本面世之旅的磨难与艰辛,李提摩太译本却能够逃脱清廷查禁,并早于原本17年在同城上海顺利出版,原因何在?
这里,我们可以从译本的出版机构Shanghai Mercury Office(上海文汇晚报)中找到答案。据笔者考证,Shanghai Mercury Office为英文晚报,是晚清时期的一份重要英文报纸,1879年4月17日创刊于上海,1930年被《大美晚报》收购。它的读者对象为“寓居中国的西方人士”(王健,2015),具体地点为“上海市福州路的一间屋子内”(胡道静,1935: 83)。而福州路当时位于英租界内。晚清时期的租界俨然就是一个国中之国,享有治外法权。所以李氏认为:“刊印此英译本,吾等未违朝廷之意也。朝廷查禁此书,意在禁其流传于国人之手”(1895: i-ii)。意即他的读者对象是外国人,而且是以英文出版,因此并不认为违反了清政府的禁令。更何况,他的出版地是在清政府鞭长莫及的英租界。
于是,在同一座城市,远东大都市上海,在租界内和租界外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译本和原本就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推背图》的李提摩太译本出版于1895年,而原本却直到17年后的1912年才得以公开刊行。
李提摩太英译的《推背图》,是目前所知最早的《推背图》英译本,也是唯一的明系版《推背图》英译本,价值非同小可。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晚清时期的思想观念和制度习俗,也暗含了李氏对发展教育和根除愚昧救中国的期待。从文化意义上说,李氏译本在向西方传播中国预言文化方面起到了开创性的作用,在《推背图》一书乃至中国易学文化典籍的译介史上起着里程碑意义的作用。此外,李提摩太译本独到的选本和独特的出版经历也在《推背图》翻译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