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生活的守望与追寻

2018-12-11 04:15李云超蒋登科
诗歌月刊 2018年9期
关键词:诗意诗人诗歌

李云超 蒋登科

李云超,女,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硕士研究生。

蒋登科,文学博士,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副社长,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千百年来,诗歌对中国文化诗性气质的养成,对中国人的人格精神、审美观念的建构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现当代的新诗艺术探索同样取得了令人欣慰的成就。但是,随着市场经济带来的物质化追求,文化发展方式的多元化和科学技术引发的传播方式的便捷,再加上诗歌自身存在的一些问题,20世纪末期以来的新诗艺术探索并没有取得多少实质性的突破。当然,这并不是说,在这个充满躁动与不安的时代,诗歌就没有人关心和关注了,事实上,在我们的诗坛上,仍然有人像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坚守着内心的信念,顽强地致力于诗歌艺术的探索和精神家园的重建。傅荣生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坚持创作,以自己特有的艺术方式打量历史、现实与人生,试图通过独特的方式延续优秀的诗歌传统,让生活重新接近诗意。

寻找传统的现代价值

随着各种现代思想、行为、技术等等杂合而成的所谓现代性不断地攻城掠地,全球化和城市化的浪潮席卷了我们的生活,我们经历得越来越多,但感受力下降得似乎也越来越快。日益加快的生活节奏让我们的心灵愈加骚动而紧张,无心去欣赏清脆的鸟鸣与柳枝的轻摇,日益远离美的人生与诗意的生活。正如本雅明所说:“机械技术——新闻报道、照相等对人实施的日复一日的刺激已成为一种持久而固定的训练,它们直接诉诸感官,从而把个人从传统和经验的世界里分离出来、孤立起来——孤独的人群。”[1]在机械复制的时代,传统与经验的丧失让现代人的心灵倍感焦虑,个体生命不断趋向分裂状态。

在复杂而荒芜的现实生活中,傅荣生常常回到传统中寻求对抗现实、重构灵魂居所的力量。古典、怀旧、山水、田园是构成他诗歌的重要因素。他甚至喜欢直接化用一些古典诗句作为诗题,如《野渡无人舟自横》《去年今日此门中》,或是将笔触伸向历史深处,感悟古人的心性情怀,对古人的性格气质和内心感受进行揣摩与把捉,如《竹林七贤》《蔡文姬》等。更能表现傅荣生诗歌古典意趣的,是他善于化用古典意境入诗,于古典的意境之中传达出现代感受,如这首《秋月别致》:

鹊鸟,把从宋词里衔来的这月/种在落叶失守的空白里/长成一枚曾经呜叫过的印章/枯枝描绘的山河,有点凉/我在可以怀旧的印章里取暖/秋风,从时间的缝隙中/吹拂着夜行人/他想赶上第一片雪花/并在六角形的屋子里,饮茶。

首句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辛弃疾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但是作者的化用却没有突兀之感,“在可以怀旧的印章里取暖”揭示出传统对于我们获取生活的力量、重建灵魂居所的意义。傅荣生诗歌中的追忆、梦想以及闲适的格调似乎来自传统,又似乎是我们当下所需要的,形成了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正好抒写了快节奏时代的心灵渴望。

傅荣生诗歌的古典意趣,还表现在美学风格上。他的诗虽然采用了一些现代的技法,却具有鲜明的传统特色与民族风格,在意象的择取、语言的运用、意境的营造等方面都透出一股书卷气和古典美学风范。他的诗歌语言淡雅,爽若哀梨,经过了耐心的打磨却又看不出明显的雕琢痕迹,如“茶杯里的水/是一条河流的源头”(《低处流淌——题细雨茶楼》);“天色已晚/门口悬挂的灯笼/像邮局签收过的落日”(《大清邮局》);“是谁的指头/把雄鹰内心的辽远/一声一声唤回高原”(《鹰笛》)……这些诗句都体现出诗人出色的文本修辞能力和技巧运用能力,却又不落痕迹,仿佛日光一般,明明由多种色彩构成,可是展现在人们眼前时却没有使人感到眼花缭乱的驳杂,只有清澈明丽。在意境的构造上,他的诗深受东方审美趣味的影响,注重含蓄和留白,努力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如“那些生长过的事物/已归隐江湖/巢居在/草盛豆苗稀的句子里”(《落叶》);“在溪边/蚯蚓祖居的潮汛里/一枚陈年的坚果/已经破壳/它隐匿的细节/要经历一场花开”(《春风破》)等。[2]

需要注意的是,傅荣生的诗歌虽然表现出浓厚的古典意味,但其精神指向仍然是现实的,当下的。古典文化和乡土情结之于当下人文精神的建构,具有一定价值。在这个传统价值加速消解,新的价值范式仍未最终建立的转型时代,诗歌需要关注宁静、健康、自然的古典传统和乡土文化,收拾内心,重新确立我们的身份认同和价值归属。

孤独地探寻生命的本质

诗歌是诗人心灵的歌唱,是一种个人性很强的文体,但与此同时,诗人总是生活在一定的时代之中,他的创作就无法回避(也不应该回避)外在环境的影响。傅荣生是一位具有敏锐感受力的诗人,他的诗是自己内心真实境遇的书写,却又绝不仅仅限于个人化的抒情,而是力图通过对自我感受的梳理而实现对历史、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现象有所揭示和反思。

傅荣生在《木屋守望的渡口》中抒写了很多独行者的形象,这些独行者形象象征着独立思考的人,诠释着诗人的精神追求,其实就是诗人形象的诗化。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诗人都是最先从沉睡中苏醒的人,孤独地举起火把,为人类探寻希望的所在。可以说,一个真正对自己所处时代有所思考的诗人是注定独孤的,孤独地探索生活的奥义是诗人的宿命。像这首《雨中行》:

雨點在伞面上/疯狂地舞着/我撑着伞/什么也没有听见/心被圈在孤岛里/宁静像一只倦鸟/栖在山岩上/欲望的鱼/在浑浊的雨水中/游得不知所踪/此时/我听见生命的童谣/临空飘来/澄澈如一湖碧水/清香似一缕绿茶

第一节的前两句可以理解为一种象征性的描写,大雨象征着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社会,它造成了人性的异化。雨水的“疯狂”和“浑浊”象征了欲望驱使之下人性的疯狂,让世界变得日益世俗化与庸俗化。正如老子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世界的嘈杂和喧闹遮蔽了人类的感官,在人类接近生活本质的路上横添了一道阻隔。许多人在这纷乱的世界中茫然而不知所向,恰如“欲望的鱼”“游得不知所踪”,而诗人独自行走着去追寻生活的意义,“什么也没有听见/心被圈在孤岛里/宁静像一只倦鸟”,这时,生活的意义向他闪现:“我听见生命的童谣/临空飘来”,诗人仿佛听到一种神启般的指引,这指引“澄澈如一湖碧水/清香似一缕绿茶”,这声音给嘈杂混乱的世界带来了宁静与秩序,让人窥探到了生活的本质。诗人以一颗真挚的赤子之心,在诗意的指引下,找寻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傅荣生往往以生活化的事物人诗,喜欢使用一些通俗的甚至是口语化的语言,这样的探索至少在他的作品中产生了两方面的效果:一是让生活中那些看似诗意匮乏的事物进入诗歌,证实了处处有诗意的事实:另一方面则是让诗意返回生活,为凡俗的日常生活增添了色彩。他不忌讳描写一些在传统中较少人诗的事物,《旧门牌》《墙钉》《铜锣》这些题目在表面上看都很平常,但诗人却从中发现了诗意,如“老戏台的铜锣/悬于剧情的崖壁/山中梨花/怀抱着春天的药罐/救治应声坠崖的狐”(《铜锣》),这首诗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初看题目《铜锣》,会让人们以为这不过是一首平凡的咏物诗,但诗人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感受力与想象力,运用自己超凡的想象力与修辞能力将我们带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二是戏剧化,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九叶诗派大力倡导和实验新诗戏剧化,其诉求是要在诗中涵纳现代文明和现代人丰富而驳杂的生存体验,在诗中营造小说化、戏剧化的情境,勾勒出诗人丰富、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诗人用平凡而质朴的语言描绘生活中平凡的事物,而奇思妙想迭出,体现了诗人发现诗美、提炼诗美甚至创造诗美的能力。

在自然中参悟生命的归途

傅荣生的诗中有一类作品格外引人注目:诗人带着宗教般的虔诚描摹自然界的景物,并在自然圣洁的光芒下,感悟生命的意义,追寻心灵的宁静。正如诗人自己所说:“大自然是一个青铜的世界,而诗歌则是一个黄金的世界。诗人对自然万物的繁复观照和巡回探索,正体现了诗人企图与本原进行哲理对话的努力。……择取简单的意象和事物,发掘自然景象内部的隐喻和涵义,思考和呈现另一种苍茫的存在,另一种无垠的辽阔。”[3]观照大自然,发掘和提升其蕴含的诗意和生命启迪,是傅荣生的觅诗逻辑之一。

诗人的功力在于能从随处可见的事物中挖掘出被常人忽视的隐喻和内涵。这需要诗人敏锐的感受力,更需要诗人在日常生活中对生命意义的不懈思索与顽强追问。他在峡谷中放空自己,静静地感悟自然的律动:“山风,从高处滑落/潜入原始丛林/这唯一的动静/让时间微微荡漾”(《峡谷》);面对湖水的倒影,诗人在永恒的自然面前思考生命的有限与无限:“倒影荡漾/像涉世未深的木刻/拐角里/藏着浮生”(《湖》);成子湖唤醒了他内心沉睡的生命,心灵逐渐苏醒,重新带给他创作的灵感:“湖,沉浸在古意里/把葱茏的愿望,氤氲得/生生不息/就有潜藏心底的水声,轻轻/拍岸/就有炊烟和渔火喂养的诗句/在日出而作的芳香里/一次次踏浪而行/随性的曼妙中,端庄成/令人景仰的姿势”(《成子湖畔》)。在自然的怀抱里,诗人体悟生命的奥义,追寻精神家园。

傅荣生这些以自然、山水为题材的作品的意义还在于,他试图以诗的方式恢复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久已淡漠的联系。虽然这种联系一直存在,却因现代人的匆忙与欲望而断裂,诗人因为保持着這份联系,才摆脱了俗世的纷扰,才能够发现日益被我们忽视的生活之美、自然之美,在无垠的辽阔中思考与体悟苍茫的存在,与本源进行对话。我们看看下面这首《远山》:

端坐如高僧/袈裟在夕光下微语/隐秘的掌纹/有高山流水/青黛之色/像叹息/让心有不甘的事物/遁入一片苍茫

这首诗颇有中国山水画的韵致,诗篇短小精悍,注重神意的传达而不拘泥于具体物象的描写。起句借用人们心目中的“高僧”来书写“山”的独立与高洁,清远高旷,超然脱俗。值得一提的是,傅荣生的诗中常常出现一些具有宗教意味的诗句,如“禅门紧闭/木鱼声/锁着静寂”(《归途》),这让我们相信诗人对未知的世界是充满敬畏的,因而能够在自然中感受到一种宗教般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接通天籁,“让心有不甘的事物/遁人一片苍茫”,在自然的无限中感受到人生的渺小,从而将在滚滚尘世中体验到的骚动、委屈、愤懑、不平卸下,从精神的困惑中解脱出来,寻找到心灵的宁静与皈依。但在这宁静的表象之下,却又蕴含了诗人真正面对生活的力量。因此,这种宁静与皈依绝不是看淡一切之后的死寂,而是饱含着诗人对生命意义的真切体悟和执着追求,让他明白了生活中什么是真正值得珍视的,什么是过眼烟云。正如论者所说:“在他笔下,有隐秘的花开,有神秘的音响。读他的诗,能够鲜明地感受到一颗宁静的心——静如止水,波澜不惊,仿佛静到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另一方面,却又如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派表象的静谧下,是汩汩的热血,是欢然的歌唱。”[4]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傅荣生在山水中获得了善待生活的仁厚心境和看淡名利的豁达智慧,最终寻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综观傅荣生的诗歌探索历程,他矢志不渝坚持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在诗的语言、意象、结构等方面的精心打磨与提升,一是对诗歌精神的探寻与追求。他倔强而孤独地坚守着自己内心的信念,思考生命的意义,执着寻找一片诗意的净土。在喧嚣与杂乱中,他或许也曾彷徨,却从来不曾放弃过追寻自己的方向,在人人都在奔跑的年代里,他努力让自己慢下来,沉潜下来,用诗意的笔挑开生活的面纱,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在精神重建的语境中,他或许也曾骚动不安,却始终不忘在自然的怀抱中修得心灵的安宁,感悟生命的意义,在诗意的引领下,皈依心灵的家园。

傅荣生在诗歌探索中能取获得这样的成效,得益于他开阔的视野,也得益于他的包容。他一方面将传统的精髓作为自己人生思考和现实打量的重要参照之一,另一方面将传统融合在对现代文化的建构之中,对于现代的、独特的诗歌元素,他照样大胆吸收,也善于吸收,由此形成了在格调、品质、境界上一些独具的特色。一个诗人在诗歌艺术的探索中,要有所坚持,也要有所舍弃,才能成为独特的“这一个”。我们相信,傅荣生可以在诗歌探索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2018年6月22日-7月9日,于重庆之北

注释:

[1] 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0页。

[2][4]张宗刚:《芙蕖出渌波——傅荣生诗歌的审美特色》,见张宗刚著《木屋守望的渡口》,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3页。

[3]傅荣生:《歌声在季节的转角处伫立沉思》(代跋),同上书,第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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