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

2018-12-10 10:34王子
北方文学 2018年28期
关键词:大海儿子

王子

1

儿子钟晓兵出事,父亲钟建林并不感到意外和震惊,这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警察是在深夜把别墅包围的。夜阑人静,月影星稀,三层的独体别墅就像荒漠中废弃的城堡,幽静甚至有些荒凉。随着一声令下,全副武装的警察破门而入,他们迅速冲上三楼的一间卧室,把正在吸毒的钟晓兵和另外一男一女抓个正着。钟晓兵愣了一下,跃上窗台想跳楼,被手疾眼快的警察鹰抓小鸡似的从窗台上薅下来,脸朝下按在地板上,然后被手铐铐住。这一瞬间被执法记录仪记录下来,也成为市电视台新闻的画面,然后又成为全市街头巷议的话题。

但这种事对钟晓兵的母亲芦笛岩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儿子出事时,芦笛岩正在以色列旅游。这个和自己居住的城市人口相当的沙漠小国,处处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魅力,和犹太人出类拔萃的智慧。这次芦笛岩是和几个富婆组团到中东国家旅游的,她们住几千美元的海景客房,在死海上漂浮,享受俊朗的阿拉伯男子为她们提供的按摩,然后比赛似的购买钻石和各种奢侈品。这些富婆都有个能挣钱的老公,或至少是傍上一个能挣钱的别人的老公,不可劲儿花钱,似乎就对不起他们。儿子小的时候,每次出境旅游,只要是在寒暑假,芦笛岩就要带上儿子,让他增加见识,让他提前熟悉这个万花筒似的世界。东南亚,欧洲,澳洲,甚至南非都留下他们的足迹。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走了十几个国家后,儿子对出国游竟然有些厌倦,对国外光怪陆离的生活失去了兴趣和好奇。因为像他这样的富家子弟,在国内也可以尽享荣华,外国有的,中国有,外国没有的,中国也有。有一天儿子故作深沉地说,走遍世界各地,哪也不如中国好。这句看似很爱国的话,竟然出自小屁孩之口,钟建林和芦笛岩就觉得很好笑,他们知道这其实是儿子懒得出国的借口,也说明儿子长大了。所以这次中东之行,儿子没有来,但却在家惹下天大的祸事。

芦笛岩匆忙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回到家,芦笛岩把行李扔给佣人,厨师问她想吃点儿什么,她理也没理噌噌快步走上楼。当她看见钟建林穿着睡衣斜靠在沙发上,一脸淡定地在看着电视时,芦笛岩的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她快步走上前,一把夺下钟建林手中的遥控器关掉电视,没好气地说:“你的心可真够大的,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看电视。”

钟建林无奈地笑了笑:“那你让我怎么办?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还是绝食……”

芦笛岩随手从胸前把乳罩扯下来撇到沙发上:“钟建林你是不是有病?你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说赶快托人找关系想办法,还跟没事儿人似的,我都怀疑儿子是不是你亲生的……”

钟建林说:“反正儿子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是不是我亲生的你知道。”

“你正经点好不好?”芦笛岩说。“你都找了谁?你平时那么多狐朋狗友,关键时为什么不找他们?你别怕花钱,现在没有花钱办不到的事。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赶快把咱儿子弄出来。儿子长这么大没受过屈,我真怕儿子过不了这一关……”芦笛岩说着眼里就有了泪水。

钟建林说:“我跟你说实话,你要有心理准备。晓兵不只是吸毒那么简单,他容留他人吸毒,法律规定要判三年以上,不是找关系花钱就能解决的……”

“什么?三年以上?”芦笛岩突然声嘶力竭地叫道:“不,不!绝对不行!我不能让儿子在里面待三年,儿子从小到大没遭过罪,他会受不了的,那样就毁了他……建林我求求你,一定把咱儿子弄出来,我不能没有儿子……”

芦笛岩靠在钟建林身上嘤嘤地哭起来……

钟建林轻轻地抚摸着芦笛岩的肩膀说:“笛岩,作为父亲,我比你还急,那天得知儿子出事,我差点儿把车开进沟里。为了儿子,我找了所有我认为有用的人,可儿子毕竟犯在那儿了,根本就不是钱可以解决的。也好,儿子还年轻,这也是一次教训,让他在里面好好反思反思,对他以后的人生会有帮助……”

钟建林又说:“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反思一下,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是不是也有责任……”

2

王大海是在电视上看到钟晓兵因为吸毒被抓的。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是让他心里一沉。钟晓兵和儿子王思懿是同一天出生的,而且住在一个病房。那天医院出生的七个孩子都是男孩,提拉嘟噜都是带把的,大家就说那天送子观音肯定心情好,一股脑儿把这些金童送到人间,这一拨恰好让他们赶上了。钟晓兵本不该在那家医院出生,至少不应该和他们挤在一个病房。像钟建林这样的有钱人,对传宗接代生养孩子这样的大事当然是格外重视,不敢掉以轻心。从芦笛岩怀孕开始,她就像大熊猫一样被保护起来,除了定期请医生到家里检查,还专门请了个营养师负责孕期的饮食。起居也有专人贴身伺候,因为从怀孕第一天开始,芦笛岩就和钟建林分床而睡,用芦笛岩的话说,为了咱们的孩子,能忍不能忍都要忍,不能忍无可忍。在芦笛岩预产期前就订好了市里最好的产科医院,那是一家赫赫有名的专业产科医院,技术一流,设备先进。但那天就在送往产科医院的路上,芦笛岩突然宫口大开,急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钟晓兵已经露出了头,往产科医院送显然来不及了,而恰好车子路过那家医院,就急转车头开进那家医院,十多分钟后,钟晓兵就出生了。而在钟晓兵出生前的五分钟,已经折腾了一天一夜的姜波,因為难产,剖腹产下了王思懿。

那是四个人的大病房,同一天出生的四个孩子,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满脸褶子的小脸红红的,头发稀少,眼睛只是一条缝,各个都像小老头似的。芦笛岩和姜波邻床,来探视芦笛岩的人很多,而且都是一些有钱人。除了礼金,还有各式各样的高档补品,把床下塞得满满的。一开始大家对芦笛岩都是敬而远之,因为她们不是一路人。但养尊处优的芦笛岩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目中无人,难以接近,而且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芦笛岩甚至代表三位产妇警告钟建林和姜波的男人王大海等人,说你们做爸爸十多分钟就完事了,我们却要付出一辈子,你们要是做出对不起我们的事,天理都不容。说得四个男人唯唯诺诺,真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事。芦笛岩还出手大方,她把那些高档补品悉数分给三个产妇,让大家亲身感受一回有钱人的乐善好施,让他们对有钱人有了重新的认识。所以当芦笛岩一滴奶水也没有,钟晓兵饿得“哇哇”大哭时,姜波主动把钟晓兵抱过来,让小家伙吃上了人世间第一顿饱饭。

看到姜波怀里饿狼一样的钟晓兵,芦笛岩笑着说:“姜大姐,有奶就是娘,你要是不嫌弃,就给孩子当干妈吧。我的命不好,奶子像奶牛似的鼓鼓的,却一滴奶没有,想体验一下儿子小嘴吸吮的感觉都做不到,不能用自己的乳汁哺育自己的孩子,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说着眼里竟然有了泪水。

姜波急忙安慰道:“大妹子你别着急,我的奶水很充足,够这两个小家伙吃的,这几天我就一起奶他们,保证饿不着你儿子。我婆婆有好多下奶的偏方,肯定能让你的奶水下来,你要是着急上火,奶水就更不容易下来了。”

芦笛岩感激地点着头,并让王大海把王思懿抱给她,亲不够的样子。

果然,钟建林找的那些妇科专家开的“生乳灵”等药物都没有见效,还喝了一些通草和穿山甲的壳熬制的汤,也都无济于事。这天王大海的母亲带来了亲手熬制的黄豆炖猪蹄,和清炖鲫鱼汤,一开始芦笛岩吃不惯油腻的猪蹄,一吃就要呕吐,就想放弃。王大海的母亲就端着碗不厌其烦地劝说,硬逼着芦笛岩把炖得稀烂的猪蹄吃下去。相比之下,清炖鲫鱼汤就好吃多了。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微火慢炖,鲫鱼几乎融化,鲫鱼汤已经成了奶白色。王大海的母亲还让钟建林用热毛巾为芦笛岩热敷,当着众人的面钟建林还有些不好意思,老太太就说:“平时你还少摸啦?扭扭捏捏的。”这句话把病房内所有的人都逗笑了。

老太太又说:“用嘴多吸奶头也管用,你儿子没奶不愿吸,你可以吸的,你以为当爸那么容易。”

大家再一次笑得前仰后合,钟建林更是弄了个大红脸。

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白发、与自己素昧平生的老人,是那么善良质朴,乐于助人,芦笛岩几度动容,眼睛湿润。吃了两天黄豆炖猪蹄和清炖鲫鱼汤之后,芦笛岩饱胀的奶子终于有了奶水。当钟晓兵使劲吸着奶头,并不时地被充足的奶水呛得咳嗽时,芦笛岩发自内心地笑了。她拉着老太太的手动情地说:“大娘,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

老太太说:“举手之劳,算不了什么。我生了六个孩子,不想办法催奶,根本就喂不活他们。吃妈咂和吃牛咂、羊咂能一样吗?”

少了一个孩子吃奶,姜波的奶子就涨得像奶牛一样,胸前总是湿涝涝的,用手挤无济于事,老太太就从家里拿来奶抽子,每次都能抽出半瓶子,然后递给王大海说:“你喝了吧,扔了怪可惜的。”

大家就又是笑声一片。

王大海并不觉得难为情,拎着奶瓶子边往卫生间走边说:“我把它送到乳品厂去,做成奶粉给我儿子喝。”

几天以后,产妇们陆续出院,在一个病房窝吃窝拉,孩子哭老婆叫的,但大家都觉得很开心,所以一旦要离开,竟有些恋恋不舍。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芦笛岩把家里的电话和他们夫妻二人的手机号码全给了王大海夫妇,再三说有事千万找他们。芦笛岩说:“你们可以忘了我们,但作为干妈干爸你们不会忘了你们的儿子吧。”

姜波说:“不會的,两个孩子相差5分钟出生,又住在一个病房,这是缘分啊。”

芦笛岩还坚持让家里的小车先把姜波一家送回去。回到家,姜波见王大海拿着芦笛岩的电话号码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说:“你还当真了?人家也就是客气一下,咱和人家相差十万八千里,高攀不起。”

王大海说:“是啊,何止十万八千里。”

3

冬意渐浓,两场霜下来,天气就有些寒气逼人。这天王大海正在院子里劈木头,准备过冬烧炉子用的引火柴,大门前突然出现一辆小车。王大海家这片平房区,住的几乎都是原来红光机械厂的下岗职工。没有了固定收入,家家的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捉襟见肘,门前停一辆小车,就显得格外扎眼。正在王大海疑惑的时候,钟建林和芦笛岩拎着几包礼品走进院子,王大海愣了一下,急忙扔下手里的斧头迎上去:“钟老板,钟太太,屋里请,快屋里请……”

芦笛岩说:“王大哥,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以兄弟相称,你这么客气就是拿我们当外人。”

王大海说:“好好好,弟弟弟妹快进屋。”然后冲屋内喊道:“姜波你快出来,看谁来啦……”

正在洗衣服的姜波■挲着两手出来了,见到钟建林夫妇,既惊喜又感到意外,急忙把客人让进屋里。房子只有一大间,一进门就是厨房,水缸、酸菜缸和锅碗瓢盆塞得满满的,已经发酵的酸菜散发着臭味,让人大气儿都不敢喘。姜波歉意地说:“这屋子都没个下脚的地方。”

钟建林和芦笛岩先去看望王大海的母亲,老太太住在紧挨厨房不足六平方的小屋里。老太太有严重的气管炎病,一入冬病情更加严重,整天趴在炕上不住地咳嗽,佝偻得像大虾一样。老太太很惦记钟晓兵,不住地问孩子胖了没有,长高了没有。芦笛岩急忙拿出微型摄像机,给老太太播放了一段录像:光着身子的钟晓兵,又白又胖,四肢不断地舞动着,冲着镜头傻傻地笑着,突然,蚕蛹一样的小鸡鸡立起来,一股尿冲着镜头呲过来……老太太就和大家一起开心地笑起来。王大海也笑了,但那笑只是一闪而过。

大家又来到大屋看王思懿,王思懿正在睡觉,炕烧得很热,王思懿圆嘟嘟的小脸像个红苹果,并不时地撇一下小嘴。芦笛岩说:“小家伙肯定是在做梦,你看他美的。”

钟建林仔细端详着王思懿,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从包里拿出一叠钱塞在孩子睡的褥子底下:“这些钱给孩子买些好吃的,别让孩子受委屈。”

姜波急了:“不行不行,不能要你们的钱。”说着就伸手去掏褥子底下的钱,但被芦笛岩制止住了。

芦笛岩说:“咱们还分什么你们我们?咱们是一家。我儿子吃的第一口奶就是你的,你是他干妈,你想赖都赖不掉的。”

送走了钟建林夫妇,姜波对王大海的表现很不满意。姜波说:“给咱钱你怎么不拒绝?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我就是奶了几天他家的孩子,没帮人家什么,他这么做我有些受不了。”

王大海说:“我也不想要人家的钱,无功受禄心里过不去,可硬是拒绝好像咱们不讲情理。”

从那以后,钟建林夫妇经常来看望他们,每次都要给老太太带来营养品,给孩子留下一些钱,这让王大海两口子感到很难为情。

王大海原来是国营红光机械厂的一名冲压工的。冲压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工件成型靠的是上下模的挤压,不像车钳铣工那么吃香,有人说冲压工绑块大饼子狗都能干。但王大海对这份狗都能干的工作很满意,并很快成为全厂赫赫有名的冲压工。作为家中兄妹六个的长兄,他必须有所担当,替父母分忧。但好景不长,工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垮掉了。然后是转制,国营变成了私营,厂长成了老板,再然后就是工人下岗,怀揣可怜的安置费卷铺盖走人。王大海的父母也是工厂的老职工,而且都是赫赫有名的劳动模范。王大海的母亲是车工,长年累月一个姿势操作车床,落下了肩膀一高一低的毛病,走起路来身子就有些侧棱。王大海的父亲是个铸造工,在一次浇铸钢件时,钢水突然溢出,王大海的父亲为了抢救一个工友,被钢水烧成重伤,在医院抢救了三天不治而终。

父亲的突然离世,母亲和自己下岗,天灾人祸把王大海逼到了死角。作为长子,他必须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把一家人的担子挑起来。但工作并不好找,因为下岗的人很多,好多工友或外出南下打工,或摆地摊儿维持生计。那些年轻一些的女工,干脆做起了皮肉生意。王大海只能靠干一些力气活儿挣钱,因为他的冲压专长无处可施毫无用处,只要能挣到钱,什么样的活儿他都去干,有一次他甚至为了一百块钱,把一个病人从七楼背到楼下,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病人其实早已经咽气了。为了拉扯弟弟妹妹,早已过了谈婚论嫁年龄的王大海,在三十二岁时经人介绍认识了姜波。姜波身段苗条,皮肤也很白净,但一只眼睛有轻微的斜视。王大海知道,如果没有这个毛病,姜波是万万不会嫁给他的,也不会为他生下王思懿。

钟晓兵和王思懿周岁时,钟建林夫妇订下市内最好的酒店为两个孩子庆生。开始姜波坚决不同意,她说:“咱们为什么要和有钱人搅和在一起,让人以为咱们巴结人家,咱家再穷,孩子的生日还是过得起的。”

王大海息事宁人地说:“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他家孩子吃过你的奶,总记在心上,说明两口子都是知恩图报的人。”

姜波坚决地说:“那就下不为例。生日宴完事,咱们就不再和他们来往。他过他的富日子,咱过咱的穷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咱儿子越来越大了,我不想让他过早地知道有钱和没钱的差距那么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大海说:“我明白,我听你的。”

生日宴那天,王大海西装革履,容光焕发,完全变了个人,虽然第一次穿西装让他有些不适应。姜波身穿白色礼服,细心的芦笛岩还为她准备了一副带底色的金丝眼镜,像个贵妇人一样雍容华贵,外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她眼睛的瑕疵。当然,两个人的行头都是芦笛岩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钟建林和芦笛岩也是盛装出席,他们和王大海夫妇比肩而立,笑容可掬地接受客人们的祝福和不菲的礼金。整个宴会厅灯光闪耀,客人们衣着光鲜,相互打着招呼。他们非富则贵,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们有的抱起钟晓兵逗他玩儿,有的在王思懿的脸上亲一下。两个小家伙并不惧生,谁抱都行,而且开心地笑个不停。有一个结婚多年没孩子的客人喜欢得不得了,把钟晓兵高高举过头顶,不承想钟晓兵的小鸡鸡突然闸门大开,迎头尿了他一脸。没承想那个人不但没嫌弃,还索性张开嘴喝了一口,惹得众人大笑不止,都说那个人捡了个天大的便宜,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童子尿啊。

庆生结束后,钟建林让人用小车把王大海一家送回去,临下车时司机还把一个纸包交给王大海。回到家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叠没拆封的礼金。

4

钟建林在看电视,这几天电视和网络上全是钟晓兵吸毒的事。作为市里屈指可数的实业家,儿子吸毒被抓肯定会成为社会的焦点。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但别墅外仍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守在那里,小报和网络上有关他和儿子的八卦就是他们提供的。钟建林知道,这种事要想淡出人们的视野,除非发生另一件更吸引人眼球的事。芦笛岩在翻看钟晓兵的相册,儿子出事后,芦笛巖每天都要翻看那些相册,而且每次都是念念叨叨,泪水涟涟。从儿子满月到现在,十八年的光阴全记录在里面,如果像放电影一样把这些照片连起来,儿子的成长经历将是那么立体和生动,鲜活和亲切,恍如昨日。

钟建林扫了一眼芦笛岩手中的相册,那是钟晓兵周岁庆生时拍摄的。那天他让司机把王大海一家送回去,可司机前脚走,姜波后脚就跟来了。姜波冷着脸,跟生日宴时判若两人。她二话没说,把那些礼金硬塞给芦笛岩,芦笛岩说:“大姐,这是给孩子的,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姜波说:“这些钱我们不能要,既然生下了儿子,我们就养得起。”

芦笛岩说:“你误会了,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谢谢你们的好意。”姜波说:“我们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不想被别人打扰,希望你们以后别再联系我们。”说完扔下尴尬无措的钟建林夫妇,头也不抬地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芦笛岩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钟建林说:“谁都没有错。”

从那以后,钟建林夫妇再也没见到王大海一家。直到钟晓兵上幼儿园大班时,在一次全市幼儿园才艺表演上,一个孩子的脱口秀表演赢得了评委和家长的好评,钟建林和芦笛岩几乎是在同时认出了那个孩子就是王思懿,这让他们激动不已,好像受到好评的不是王思懿,而是钟晓兵。那次钟建林本不该去参加那样的活动,那些天他正在为新楼盘的地皮投标弄得焦头烂额,但钟晓兵说了,爸爸要是不去,他以后再也不上幼儿园了。钟晓兵的任性和固执,钟建林早就领教过。那天钟建林特意磨磨蹭蹭地把车从停车场提出来,然后停在少年宫的路边假装打电话。不一会儿,王大海穿着迷彩服蹬着老百姓称为倒骑驴的三轮车驶过来,车上坐着姜波和王思懿,王思懿的脸上还带着妆,三个人有说有笑地从他们身边驶过去。

这些也被芦笛岩看到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幸福其实很简单啊。”

钟晓兵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钟建林接他放学,因为平时都是家里的专门司机或芦笛岩接送。钟晓兵一上车就问:“爸爸,为什么同学的爸爸妈妈都是骑自行车或坐公交车接送他们,咱家却有好几台车,咱家哪来的钱?”

钟建林想不到儿子会问这样的问题,就说:“都是爸爸挣的,你要好好学习,学习好有了本领就能挣好多钱。”

钟晓兵说:“那王思懿学习那么好,在我们班总是第一第二,他家为什么没有钱,他爸有时骑倒骑驴送他上学……”

“你和王思懿一个班?”钟建林问。

“是啊。”钟晓兵突然想起什么:“爸爸,我们班要竞选班干部,你多给我们宋老师送点儿钱,我一定得当上班干部。”

钟建林打断儿子的话:“跟谁学的这一套,竞选班干部要靠实力,比如学习要好,为人要诚实,还有……”

钟晓兵反驳说:“那次我听你跟妈妈说,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我要是当不成班干部,我就不念书了。”

钟建林的火一下就上来了:“不念书你干什么?要饭去?去偷去抢?再说这样的话我掰掉你的牙!”

钟晓兵愣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父亲会大发雷霆,他突然打开后车门,钟建林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踩了一脚刹车,然后减速把车停在路边,车还没有停稳,钟晓兵就跳下车,一溜烟地往家跑去……

钟建林无奈地叹了口气,拿出烟点燃,恨恨地吸了一口。他想起刚才儿子问他咱家的钱都是哪来的,他当然不能实话实说。钟建林的爷爷解放前就是当地有名的生意人,货栈、粮店、烧锅、当铺和大车店十几家。1945年东北光复后,爷爷卖掉所有的店铺,只留下两间用于居住的平房,然后大张旗鼓地把钱捐给共产党,支持当地政府,支持部队南下打老蒋,爷爷也赢得了共产党的信任。不久爷爷接管日伪留下的机械厂——也就是后来的国营红光机械厂,成为第一任厂长。正当爷爷干得风生水起的时候,爷爷突然不辞而别,有人说爺爷被土匪绑了票,还有人说爷爷在南方出家当了和尚。爷爷的突然失踪,让父亲感到孤独无靠,他想起爷爷曾经紧紧抓住他的手,叮嘱他无论世道怎么变化,都不要把房子卖掉,因为钟家的根在那里,有了根,枝枝桠桠就不愁生长。当时只有十几岁的父亲记住了爷爷的话。他机灵聪慧,任劳任怨,很快从一个学徒工成长为班组长、车间主任,最后成为掌管几千人命运的厂长。但有一件事一直让父亲很纠结,那就是爷爷为什么再三叮嘱他不要卖掉房子。那两间房子已经很破旧,甚至可以说是摇摇欲坠,父亲觉得这个看似破败的房子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所以每当夜深人静时,父亲就把院门锁好,窗帘紧闭,然后仔细搜索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敲击墙壁看是否有空的,打开壁橱检查是否有暗道,甚至钻进狭窄的棚顶,但却毫无所获。父亲没有放弃,他又开始重新搜索。父亲打开地窖的盖,这里他已经检查好多遍了。这种地窖家家都有,用来储存白菜、土豆、大萝卜等过冬蔬菜。地窖的四壁是用砖砌的,父亲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父亲把没有吃完,已经长芽子的土豆清出去,就露出洋灰窖底。父亲用手中的镐头敲了敲,竟然发出空空的响声,父亲一阵惊喜,心跳加快。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刨着窖底,当窖底被刨开碗大的窟窿时,下面的坛子已经清晰可见!父亲坐在窖里,抱着满满一坛子金银珠宝泪流满面。父亲除了感激爷爷,更为爷爷的先见之明所折服。那些和爷爷一样的生意人,或在公私合营中变得一无所有,或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甚至丢掉性命。

父亲朴实低调,平易近人,即使当了厂长,每天还是穿着工作服,见到厂里任何人都主动打招呼。其实这只是一种伪装,在这种伪装下,父亲煞费苦心,或者说不择手段地占有工厂的资金。那时存款还不是实名制,父亲开了几十个户头,把钱存起来,这也使得工厂的经营每况愈下,难以为继。但父亲对子女依然很苛刻,从不多给他们一分钱,这一点钟建林感受最深。父亲还细水长流地把那些金银珠宝一点点卖掉。当工厂转制对外出售时,两手空空的工人们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以白菜价很轻松地买下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厂,父亲摇身一变成为为国分忧的民企老板,他们却成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下岗职工。

父亲是绝顶聪明的,在竞标购买工厂时,就大张旗鼓地四处张罗着借钱,甚至高利息集资,还向银行申请贷款,让人觉得他的钱都是正道来的。父亲还非常有预见性地把工厂俱乐部改造成全市第一家大型超市,这家叫福顺来的超市不但改变了老百姓的购物理念,即使后来沃尔玛、家乐福、大润发等零售巨头纷纷入驻抢滩,福顺来在老百姓心中的位置仍然没有被撼动。父亲做出的另一个超常举动就是把整个家业交给了钟建林,然后开始了云游四方的生活。钟建林在家排行最末,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父亲之所以让钟建林掌管钟家的产业,理由竟然是哥哥姐姐太老实。父亲说做生意不能太奸猾,那样你就没有合作伙伴,当然更不能太诚实。一块钱进的东西你卖一块零一分,说明你心眼实;一块钱进的东西你卖九毛九,说明你缺心眼;一块钱进的东西你卖三块四块,甚至更多,那就是本领。作为生意人,钟建林继承了父亲和爷爷的精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不知道能不能像爷爷和父亲那样让家业一辈辈传下去,让财富之水汹涌澎湃,奔流不止。

5

王思懿要竞选班干部,王大海和姜波知道可能性不大,但还是非常支持儿子。王思懿写完作业后,又写了一个竞选演讲稿,经过姜波的指点和不断完善,演讲稿居然很精彩。为了达到最佳效果,儿子连续两天在写完作业后反复练习,并让王大海和姜波当评委,进行最后一次彩排。主持人当然由姜波担任,她非常庄重地说:“下一个演讲的同学是王思懿。”

儿子大大方方地走向前,面向王大海和姜波行了个队礼,然后开始了声情并茂的演讲: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

大家好!今天是我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演讲,我很激动,也很紧张。当班干部是大家都很向往的,需要有能力、有爱心的人来担当,而我热爱集体、团结同学、富有爱心、努力学习,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如果我能竞选上班干部,我将会以旺盛的精力、清醒的头脑,配合老师完成各项工作,请大家投我一票。谢谢大家!

儿子的演讲可以说近乎完美,王大海和姜波都特别高兴,姜波更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她一下搂过儿子说:“儿子你是最棒的,你肯定行,妈支持你,加油!”

但王大海并不像姜波那样乐观,现在的孩子都很优秀,但像儿子演讲说的那样有能力有爱心还不行。为人师表的老师已经彻底堕落,家长们早已心知肚明,却心照不宣。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坐在前面,为了让孩子引起老师的注意上课时多被提问,家长们暗地里给老师送钱送物。而要想当上班干部,哪怕是个小组长,不送钱根本就不可能。端午节送,中秋节送,教师节更是得送。王思懿一个同学的家长开着一家饭店,每天中午都为班主任宋老师送来四菜一汤,而且从不重样。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节课,宋老师就让每个同学填一张卡片,内容是父母从事什么工作,在什么单位,座机和手机号码是多少。当时王大海问儿子是怎么填的,儿子笑着说把你填成了司机,把妈妈填成了医护人员。王大海和姜波都被儿子的机灵逗笑了,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被儿子冠以医护人员的姜波,当时正在医院给人家当着月嫂,人家生孩子坐月子,姜波却似在坐牢。她要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地守在孩子和产妇身边,给孩子换尿布,协助产妇给孩子喂奶,遇到一滴奶水也没有的产妇,就要不停地冲奶粉,用温度计量奶温,温度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还要随时抱起哭闹不止的孩子。正常睡眠完全被打乱,孩子的哭声就是命令,哪怕你连续几天没睡好,或者是刚刚睡着,都要义无反顾地爬起来。碰上通情达理的雇主还好,如果遇到一个事儿妈,疯的可能性都有。一个月回来后,姜波整个人脱了相,她把钱从衣袋里掏出来扔在床上,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蒙头大睡。看到妻子这么辛苦,王大海就特别难受,也怨恨自己没能耐,不能给老婆孩子像样的生活。

在做月嫂之前,姜波还做过一段家政钟点工,给人打扫卫生。有一次姜波跪在卫生间的地上擦死角的灰,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顶在屁股上,她回头一看,吓得大叫一声,急忙站起身,老得已经快散架的雇主手里拿着五十块钱,裤子褪到膝盖,露出软绵绵的家伙冲她傻笑着。姜波气得随手打了老家伙一嘴巴,然后连干活儿的工钱都没要就冲出屋子。但让姜波放弃钟点工的还是王大海。有一天姜波走得急把手机落在家里,作为钟点工,没有手机就等于断了财路,王大海就急忙骑着倒骑驴去给她送手机。在一个小区里,王大海老远就看见妻子和一个同伴站在六楼的阳台上,身子探出窗外擦着玻璃,王大海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两腿竟然抖个不停。他一口气爬上六楼,不顾雇主的反对,拉着姜波就往外走。姜波说:“你干什么?活儿还没干完哪。”他抓着姜波粗糙的手边下楼边说:“以后再也不许你干这活儿了,你是在玩儿命啊。没钱咱就少花点儿,要是没有你,我们爷俩儿还怎么活……”那是姜波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男人眼里有了泪水。

王大海是在干遍所有的零活儿之后,选择蹬倒骑驴的。那时整个市区突然变成了大工地,到处在拆遷,到处在盖楼,城市每天都在发生着改变。买楼装修的人当然也越来越多,用倒骑驴拉运装修材料成了首选。这种人力车运费便宜,大街小巷穿越自由,哪怕你住在八楼也负责把东西扛上去,这就使得干这行的收入很稳定。当然,劳累和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要说水泥、沙子、瓷砖这些实打实的东西,就是各种装饰板材扛上楼几次,也都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夏天还好,像饮驴一样灌两瓶矿泉水汗就消了,如果是冬天,外面零下二十多度,一身的汗水立马让人寒彻透骨,心都凉了。王大海之所以能咬牙把这份活儿干下去,就是希望用自己的汗水和辛苦为这个家多带来一些希望。

王大海想起两天前的事。那天他拉着一车家具用力地蹬着,家具摞得很高,只能从缝隙看着前面的路。由于是上坡,每前进一步都很吃力,他只能屁股离开车座,人悬在两只脚蹬子上,两脚用力地蹬着。可蹬着蹬着,他突然感到车子轻松起来,并很快爬完了那段坡路,这时他才在家具的缝隙中发现车前面的儿子,他把跳绳绑在车上用力地拉着,小脸通红,而且流淌着汗水。那一刻,王大海感觉心里暖暖的,儿子的懂事让他特别欣慰。

也是在那一天,送完家具他想再回装修城等活儿,两个小姐想要搭他的倒骑驴回夜总会,而且给车费十元。因为是顺路,王大海就答应了。小姐们平时都是坐出租车的,她们坐王大海的倒骑驴纯粹是为了好玩儿,她们衣着暴露,不停地吃着零食,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惹得路人频频侧目。王大海后悔不该弄这么两个妖精招摇过市。到了地方后,一个小姐从乳罩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另一个小姐竟然撩起短裙,从内裤里抠出一叠钱,但都没有零钱。一个小姐说:“大哥,你也看了,没零钱,就算你献爱心了。”

王大海说:“我这全是零钱,我可以破开。”

另一个小姐说:“大哥,干我们这行不容易,陪吃陪喝又陪床,两个奶子抻挺长,你就算了。”

王大海心里的火一下就上来了:“你不容易,我容易吗?我走大街串小巷,两个卵子磨铮亮,赶快给钱!”

回到家王大海学给姜波听,姜波乐得前仰后合。

正如王大海担心的那样,王思懿没有竞选上班干部,甚至连小组长都没当上。王大海急了,立马就要去找宋老师讨个说法,但被姜波拦住了。姜波说:“儿子才上小学二年级,还有四年在宋老师手里攥着,得罪了她,咱儿子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王大海说:“咱儿子学习那么好,各方面也都非常优秀,连个小组长都当不上,这老师简直他妈的黑透了心!”

姜波示意他小声点儿,怕被儿子听见,然后说:“这件事对儿子的影响肯定挺大,咱们既不能告诉他真相,又没有钱给老师送礼,只能对孩子撒谎,就说全班六十多个学生,班干部要轮换着当,今年当不上,以后肯定能当上,因为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小学三年级下半学期,儿子真的当上了生活委员,而且胳膊上还戴上了两道杠。当母子俩兴高采烈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幕后的推手是王大海。三年级开学后,王思懿又一次参加班干部竞选,仍然榜上无名,王大海知道,如果不给宋老师送钱,小学毕业儿子也不会当上班干部,那对儿子的打击太大。有一个星期天宋老师领着女儿去逛街,回来时刚要进小区,王大海出现了,他几乎是强制性地把宋老师和女儿拉到倒骑驴车上,然后对宋老师说:“我现在没什么活儿,拉你们娘俩兜兜风。”

宋老师的女儿显然是第一次坐这种车,高兴得手舞足蹈。

王大海边蹬车边说:“我原来真是个司机,而且是给一个很大的领导开车的。有一次有人想欺负我儿子,我心想我儿子那么优秀你还欺负他,忍不住把那个人砍了。虽然蹲了几年大牢,但我一点不后悔。”

王大海说得煞有介事,宋老师尴尬地笑了笑。

王大海挥舞了一下纹有暴龙图案的胳膊说:“宋老师对我儿子一向很好,希望以后更加关照。别看我是个蹬倒骑驴的苦力,懂得报恩,以后家里有什么活儿的话,只要言语一声就行。”

宋老师连连说:“不客气,王思懿学习很好,又懂事,我会多给他机会的。”

机会在下半学期就来了。但那天王大海为了在胳膊上画那条暴龙,整整一上午没有干活儿。

6

钟晓兵的案子就要开庭了,钟建林从律师那了解到,儿子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的可能性很大。在这之前,钟建林曾动用各种关系想见儿子一面,因为芦笛岩思儿心切,每天以泪洗面,几近崩溃。但却遭到拒绝,因为谁也不愿破坏规矩,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钟建林曾试图说服芦笛岩,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无法改变,就要面对,其他的都无济于事。但芦笛岩却是一根筋,就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她不再和那些富婆打麻将、逛街购物、减肥美容,也不再山南海北地去旅游,而是整天蓬头垢面地窝在家里,像个幽灵。有一天钟建林被芦笛岩哭哭啼啼的样子弄得突然发起火来:“哭哭哭,哭有什么用?儿子走到今天都是你给惯的!”

芦笛岩一下停止了哭泣,瞪大眼睛反问道:“我给惯的?你就一点儿责任也没有?你每天只知道挣钱,关心过孩子吗?现在孩子出事了,把责任全推给了我,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

钟建林息事宁人地:“好好好,我也有责任。我求你别再哭天抹泪的,三年很快就会过去,等儿子出来后,我们一定严加管教,这么大的家业早晚要交给他的。”

芦笛岩也反省着自己:“我确实太溺爱儿子了,可咱家就这种条件,别人家的孩子骑自行车是因为买不起汽车,咱给儿子买汽车是因为和别人买自行车一样容易。再说了,咱们拼死拼活挣那么多钱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子吗……”

妻子说的似乎有道理,但恰恰就是这种想法害了儿子。钟建林想起儿子小学竞选班干部让他给宋老师送钱的事,那天儿子弃车而逃,他本想回家好好教训一下儿子,却被芦笛岩百般护住。最可气的是,芦笛岩竟以筹集班费的名义给宋老师送去一万块钱,然后让钟晓兵顺利地当上了班长,还戴上了三道杠。儿子原本学习还可以,自从当上班长,每天好像有操不完的心,为屁大的事训斥别人,向老师打小报告,放学还要举着班牌带队走出校门,等同学都被接走他才离开。儿子的学习成绩开始下降,而且每况愈下,但直到小学快毕业才被他们发现,因為宋老师总是袒护儿子,他那些看不出任何破绽的作业居然是花钱雇同学写的。

对于儿子的所作所为,芦笛岩并不以为然,她说等儿子长大了就会好的。但钟建林却不那么认为,三岁看老,现在就必须严加管教。可没等钟建林付诸行动,听到风声的钟晓兵竟然离家出走,而且是开着钟建林那辆路虎越野车逃跑的。听到这个消息,钟建林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他顾不上穿鞋光脚跑下楼,开上家里另一辆车追了出去。钟晓兵九岁时就学会了开车,钟建林知道后把公司和家里的司机一顿臭骂,并警告他们以后再也不许让儿子碰车。钟建林刚把车开上主路,就见路边一家超市前围满了人,钟建林一眼就发现自己的路虎停在那儿,车头扎进超市,后转向灯还在闪烁,满地的碎玻璃狼藉一片。钟建林急忙停车跳下去,得知没有撞到人后,他打开路虎的车门,还好,钟晓兵没有受伤,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钟建林的火一下就上来了,他随手打了儿子一个嘴巴,没承想钟晓兵把另一侧脸也转向他,眼里含着泪水说:“打呀,你可劲打……从我记事起你就整天忙,你连打我的时间都没有,你接过我几回上下学?你开过一次家长会没有?你以为你有钱就是好爸?你以为你有钱就了不起……”

钟建林愣住了,这些话出自十三岁的儿子之口,让他无比惊讶。但他表面上对儿子的委屈甚至是强词夺理不予理会,他非常严肃地告诉儿子:“你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要敢于担当,错就是错,而且要知错就改。当然,如果我做得不好,我也会改……”

“爸……”钟晓兵一下扑进钟建林的怀里,钟建林抱着儿子,眼睛湿润了……

巧的是钟晓兵上中学时,竟然又和王思懿一个班。那是市里的重点初中,有一半是优中选优的尖子生,有一半是所谓的贵族子弟。尖子生给学校撑门面,贵族子弟给学校带来滚滚财源。以钟晓兵的分数是上不了那个中学的,但钟建林为学校修建的塑胶跑道和仿古式校门,让钟晓兵顺利地跑进那所学校大门。钟建林和芦笛岩用心良苦,为了儿子他们愿意做任何事情。他们希望儿子能安下心来学习,把三年的初中好好读下来,然后考上市一中,再然后考上一所像样的大学。芦笛岩还经常叮嘱儿子多向王思懿学习,但儿子却不以为然,他说王思懿就是一个书屎虫。芦笛岩还再三告诫儿子,千万不能欺负王思懿,因为他吃过王思懿母亲的奶。钟晓兵套用当时流行的一句台词说:同样是吃着一样的奶,学习的差距咋这么大呢。把芦笛岩说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自从王大海拒绝了他们的帮助,两家人几乎断绝了来往。但钟建林和芦笛岩仍然关注着王大海一家,并暗中帮助他们。王大海居住的棚户区动迁改造,开发商恰好是钟建林。钟建林是市里第一个涉足房地产业的,当他开发建成的两栋楼三天就变成钞票后,他觉得这比抢钱还容易。随后他开始跑马占荒似的开发。钱是从银行贷的,房子是建筑公司盖的,他只管想尽各种办法把房子高价卖出去。老百姓说得很形象,说他们前脚把钱存进银行,开发商后脚就把钱从银行贷出来,然后买地盖楼再高价卖给他们。钟建林从父亲手里接过工厂的时候,就开始转行生产石油钻具,这种产品市场需求量很大,甚至远销到美国和中东国家,现在的工厂已经成为省内最大的石油钻具生产企业。福顺来超市更像是一台稳定的印钞机。超市每天都推出几种特价商品,其实只是比市场价便宜几毛钱,每天却吸引大量的人排队购买。钟建林还为超市配备五辆大巴车,免费接送购物者,那些老头老太太成了超市的铁杆儿购物者,超市十几个收款卡口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好像东西不要钱似的。但所有这些和房地产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个中的玄机钟建林最清楚。

王大海家按照拆迁政策只能得到一室半的回迁楼,老少三辈根本无法居住。钟建林知道后,自己垫钱为他们换了一套两室半的,而且再三叮嘱不要让王大海知道。王大海乔迁新居那天,钟建林和芦笛岩登门去祝贺,带去一大盆缀满金橘的金橘树,并送给王思懿一台手提电脑。王大海的老母亲背驼得更厉害了,看到钟建林和芦笛岩高兴得合不拢嘴,说起当年她让钟建林吸奶的事,大家都笑个不停。

想起当年的事,钟建林和芦笛岩一直心存感激。为了帮助王大海一家人,钟建林還和儿子的班主任柳老师协商,为他们班设立了奖学金,奖励学习成绩排在前三名的学生。这样一来,王思懿每学期都可以得到五千块的奖学金,因为王思懿的学习成绩从来没掉下过前三名。唯一的条件是柳老师要对奖金的来源守口如瓶。

让钟建林和芦笛岩挠头的是,初中三年,儿子不断惹是生非,麻烦不断。先是为了一个女同学把一个男同学的鼻梁打塌了。那个女同学面皮黄瘦,眉眼模糊不清,没有发育成熟的身体裹在肥大的校服里,像稻田里的稻草人。钟建林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会为这样的女孩子争风吃醋,甚至大动干戈。按理说这种事很好解决,向被打一方赔礼道歉,然后给一笔钱了事。但被打一方的远房亲戚是市里某领导,事情就出现了僵局。钟建林知道,对方无非是想多要点儿钱,但他并不想妥协。钟建林不但是市里赫赫有名的商界翘楚,头上还有省人大代表、市工商联副主席、市慈善总会副会长等一大堆头衔,和省里一些领导也非常熟悉,这让对方感到很棘手,最后双方各让一步,事情才得以解决。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钟建林大跌眼镜。钟晓兵在家搞了个生日聚会,把班里十几个要好的同学请到家里。为了不受干扰,钟晓兵给钟建林和芦笛岩还有佣人等全都放了假,厨师在为他们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后,也被扫地出门,整个别墅成了孩子们的天堂。他们无忧无虑,尽情吃喝玩闹,吃饱了,玩累了,孩子们来到别墅顶层的露天游泳池戏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钟晓兵突然脱下泳裤,赤裸着在游泳池边上奔跑,惹得大家一阵尖叫。接下来又有几个男生脱掉泳裤,同样迎来一片尖叫声。紧接着发生的一幕更是让人难以置信,女生们竟然也脱掉了泳衣!十几个胯下长着茸毛,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们像鱼儿一样尽情地在水中游弋着。但很快就有警察找上门来,因为他们的行为被附近住在高层的居民发现报了警。警察说他们的行为涉嫌聚众淫乱,钟晓兵就和警察据理力争,最后还是钟建林出面把事儿摆平。这件事让钟建林颜面尽失,儿子不断惹是生非,他不断地给儿子擦屁股,他真的有些身心疲惫了。

7

王思懿第一次拿回五千元奖学金时,王大海和姜波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因为这些钱几乎是他们两口子一个月的工钱,这让他们感到特别欣慰。儿子是优秀的,这一点再一次被证实。姜波从那一沓钱中抽出一张硬塞给儿子,因为平时除了学校要钱,儿子兜里几乎分文没有。王思懿接过钱说了声谢谢,然后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手里拎着一大包小食品,那些都是奶奶喜欢吃的,这让老太太高兴得不住地夸孙子。平时做菜,姜波总是多给儿子留一些肉和可口的菜,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学习那么累,需要营养,但每次儿子都拨出一些给奶奶,否则就不吃。无论学习多么紧张,儿子都坚持每天晚饭后领着奶奶去遛弯,而且必须是牵着奶奶的左手,以防被车碰到。奶奶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几乎弯成了九十度,身高一米八的儿子就要俯下身子才能牵着奶奶的手,这让很多人看了备感温馨。但有一次儿子放学回来,脸上带着伤,这让王大海和姜波吃惊不小,因为儿子从来不惹是生非。再三追问下,儿子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外班的几个男生看到王思懿领着驼背的奶奶遛弯,就开玩笑说老太太像一只煮熟的大虾,王思懿急了,和那几个学生打了起来。姜波一边用消炎液给儿子擦着脸上的伤一边说:“他说他的,就当在放屁,干吗非要和人家动手。”

坐在一旁的王大海反驳道:“我觉得儿子做得对,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点血性。咱不惹事,但咱不怕事。”

姜波说:“你怎么还纵容孩子在外面打架?要是打坏了怎么办?把别人打坏了得赔钱,把自己打坏了要遭罪,遇事能忍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学得那么没脑子。”

王大海说:“能忍的忍,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不忍。”

但后来发生的事,王思懿却忍住了。

有一天儿子放学回来,明显地看出有什么心事,姜波知道儿子的脾气,你越是想知道的事他越是不告诉你。姜波就使眼色给婆婆,让她探个究竟,因为儿子有什么话都愿意和奶奶讲。祖孙俩遛弯回来后,婆婆悄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王大海和姜波。原来在几天前的期中考试时,钟晓兵和王思懿排在了前后座,钟晓兵有几个英语单词不会写,就用脚踢坐在前排王思懿的椅子,想让王思懿把身子闪开些,让考试卷子多露出来一些,以便打小抄。但王思懿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答自己的卷子,直到考试结束。这下惹恼了钟晓兵,他指着王思懿的鼻子说:“你以为你学习好就了不得?你就是考上了北大清华,毕业后也得给别人打工,一辈子也成不了有钱人。”

王思懿说:“那当然,有钱人不用学习好,只要昧着良心就能赚到钱。”

钟晓兵冷笑着说:“好像全世界就你有良心,你每学期拿的奖学金,是我爸爸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你不觉得也是昧着良心吗……”

王思懿不甘示弱地:“谁拿的钱设立奖学金我不管,你爸爸也好,李嘉诚也好,我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而且发给我奖学金的不是你爸爸,是学校。”

钟晓兵有些理屈词穷,最后扬言以后再也不理王思懿了,而且鼓动大家孤立王思懿。

听完老母亲的陈述,王大海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他愤愤地说:“那些奖学金一分没动,都存在银行里,咱们取出来还给他。不要以为有钱就他妈可以为所欲为,咱们人穷志不短,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这时王思懿从小屋探出头来:“爸,妈,这件事就过去了,不要再提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的。”

在初中的后两个学期考试中,王思懿都考了个第四,而且与排在第三的同学只差几分,当然也就无缘奖学金。对于儿子考试成绩突然下降,王大海和姜波都有些不理解,甚至颇为不满。但老母亲的一句话,让他们幡然醒悟。

老母亲说:“我孙子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啦。”

王思懿顺利地考上了市一中,这就意味着王思懿已经一脚迈进了大学的校门。钟晓兵却与市一中无缘,一是分数相差太多,再一个就是一中没有花钱就能上的所谓贵族班。一中拼的是实打实的分数,靠的是响当当的升学率。能考上一中的学生,可以说都是人中尖子。但即使这样,王思懿仍然很快脱颖而出,成为整个高一学年的领头羊,并拿下第一学期的奖学金。

市一中在郊区,要求学生住读,一来可以节省大块的时间集中精力学习,因为时间对这里的莘莘学子而言就是分数,就是决定命运的时空穿梭机。二来是便于管理,因为一中在管理上的严格是有口皆碑的。但王思懿却坚持每天倒两次公交车上下学,因为住宿费和伙食费是一大笔开销。学校了解情况后,免去了住宿费,还给一定的伙食补贴,就这样王思懿住进了学校。但王思懿并不想无功受禄,他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到食堂帮忙,在窗口帮助打饭,打扫卫生,最后一个吃完饭回教室复习。食堂的阿姨都很喜欢这个勤快朴实的孩子,偷偷把肉埋在米饭里留给他。

这天中午,王思懿从学校回来,要借王大海的倒骑驴用,说是学校要搞卫生。王大海边穿衣服边说:“这活儿还用你们干?你们只管安下心来好好学习,我去帮你们搞定。”

姜波也说:“我也去,妈可是专业干家政的。”

王思懿说:“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干,让我爸休息一下午吧。”

新校服穿在像旗杆一样瘦高的儿子身上有些捉襟见肘,他熟练地骑上倒骑驴,向小区外蹬去,看着远去的儿子背影,王大海和姜波都会心地笑了。

傍晚时,儿子骑着倒骑驴回来了。儿子满脸都是油污,像戏台上的包公,龇着白牙向他们笑着。正当王大海和姜波一头雾水的时候。儿子说:“爸,你骑一下我改装的倒骑驴,看好不好使。”

王大海疑惑地骑上倒骑驴,按照儿子的指点按下车把上的开关,脚上还没用力,倒骑驴自己就向前滑动起来,行驶平稳,操作简单,除了“吱吱”细小的电动机声,几乎没有任何噪音。而那些电瓶和电动机都隐藏在车厢板的下面,冷眼看去和普通的倒骑驴没有二样。儿子竟然把倒骑驴改成了电动的!这让王大海喜出望外。同行们也有这样改装的,让王大海很是羡慕,但需要一大笔费用。有了这样的车,坡再大的路也不用怕了,搬运完货物也可以坐在上面轻轻松松地往回走。

心里像吃了蜜似的王大海却板着脸说:“这得花很多钱,你哪来的钱?”

儿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我是买的旧电瓶车改装的,钱是我从伙食费中省下来的。我不想看到爸爸每天那么辛苦。等我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我一天活儿都不让你们干,让你们和奶奶好好享受一下……”

王大海感觉鼻子酸酸的,他掩饰地说:“去把你奶奶领下来,我要拉着你奶奶在小区里兜兜风……”

8

钟晓兵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因为是钟建林的儿子,庭审现场引来众多的各路媒体和旁听者,他们关心的并不是钟晓兵案件本身,而是钟晓兵特殊的家庭背景。钟建林也就再一次成为舆论的焦点。看着坐在被告席上稚气未脱、满不在乎的儿子,钟建林感到心里空荡荡的。钟建林没有参加庭审现场,而且断然拒绝了芦笛岩的再三恳求,因为他无法面对公众,更无法忍受媒体刁钻古怪的提问。由于国际禁毒日即将到来,为了配合宣传,市电视台对庭审过程进行了直播。钟建林坐在家里的电视机前,看到他花高价聘请的律师侃侃而谈,与其说是在为儿子辩护,更像是一场有关人生的演讲。电视中还多次出现芦笛岩的镜头,虽然是一闪而过,足可以证明搞这次现场直播者的良苦用心。如果钟建林参加庭审现场,那他将会频频地出现在电视中,人们在议论这起案件的同时,更多的是一种幸灾乐祸,甚至是大快人心。这一点钟建林心知肚明。老百姓现在普遍都有仇富心理,而且很强烈。他们就像动物世界中食物链下层的动物,眼看着狮子老虎们肆无忌惮地掠夺原本属于他们的食物,却无能为力,希望所有的有钱人都倒霉就成了他们心中唯一的魔咒。

芦笛岩回来了,她顾不上脱掉鞋子径直走进客厅,然后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佣人黄妈赶紧把一杯凉茶端上来,然后问她用哪个盥洗间冲澡,芦笛岩示意黄妈先下去,然后把凉茶一口气喝干。钟建林和芦笛岩谁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对视的目光已经让他们心照不宣。儿子的事终于有了结果,虽然这种结果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但钟建林和芦笛岩还是感到如释重负。先前被痛苦和绝望弄得早已身心疲惫,现在卻可以坦然面对,并把希望奇托在三年以后的儿子身上。他们相信,这样惨痛的教训儿子不会不引以为戒的。

芦笛岩说:“我给王大海打电话了,王思懿自己估的高考分数很高,老师说极有可能成为全市的理科状元……其实,咱儿子也挺聪明,他却要在大墙里耗费三年的宝贵青春……建林,我总觉得这是一场梦,你说,这要是一场梦该多好,醒来之后阳光依旧灿烂……”

钟建林说:“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

芦笛岩说:“建林,我感觉很累,你能不能陪我去度假?”

钟建林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第二天,钟建林给司机放了假,司机有些疑惑地问:“你自己开车……能行吗?”

钟建林说:“我的驾龄比你都长,没关系。”

司机笑了笑,没说什么。钟建林知道司机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为他不只是司机,还是钟建林的贴身保镖。司机原来是武警的特种兵,别看长得精瘦的,手脚上的功夫了得。有一次钟建林让他给朋友送一笔钱款,由于一时没联系上那个朋友,司机又把钱夹落在了公司,他就靠一瓶矿泉水和两个橘子维持了两天。钟建林知道后,骂他没脑子,说你包里不是装着几十万吗?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司机的一句话,让钟建林从此对司机刮目相看,司机说:那不是我的钱。

钟建林开着路虎向郊区的草帽山驶去。那里有座森林别墅,是他几年前建的,其实就是一个建在小溪边上的木板楼。每年夏天钟建林都要带好友或生意上的客户在那小住几天,呼吸清新的空气,在海浪河边钓鱼。那里也是钟晓兵常去的地方,同学生日聚会,班级夏令营等。有一次儿子搞篝火晚会,竟然险些把木板楼化为灰烬、

坐在后面的芦笛岩一上车就发现靠背上粘着一根长发,她若无其事地打开电动车窗,捏起那根长发放在车窗口,手指松开,长发瞬间消失。芦笛岩很淡定,她不是那种非常不理性的人。在全民都性奋不已的当下,农民工累死累活也要用血汗钱找小姐的今天,你想让一个腰缠万贯的男人面对花花世界而无动于衷,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但芦笛岩早就给钟建林约法两章,一是逢场作戏可以,但不能动真情,否则麻烦缠身。二是不能染上病,弄得全家人都跟着担风险。好在钟建林是个非常有分寸的人,事事都拿捏得很准。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森林别墅就到了。这是座二层木板楼,掩映在摇曳的绿荫下,一条小溪缓缓流过,潺潺有声。钟建林和芦笛岩登上二楼,打开窗户,然后迫不及待地脱掉衣服,几乎没有前奏,就轰轰烈烈地做起来。儿子的事弄得他们焦头烂额,心情糟糕透顶,他们已经很久没做了。两个人都很投入,钟建林气喘吁吁,但愈战愈勇,芦笛岩更是高潮迭起,毫无顾忌地大喊大叫,整个木板楼仿佛都在颤抖。

战事平息后,钟建林竟然赤裸着背起渔具走出去,然后顺着小溪向海浪河走去。芦笛岩急忙抓起衣服往身上穿,但她想了想,索性也丢掉衣服,赤裸着追了出去……

他们赤裸着坐在河边,清凉的河水漫过脚面,阳光照在身上痒痒的,像有无数只小手在抓挠。海浪河里有一种鲶鱼,半尺长,通身暗黄色,而且咬死钩,任何人都能把它钓上来。果然,从没钓过鱼的芦笛岩竟然开杆钓上第一尾鱼,她用手抓着满身黏液的鲶鱼大呼小叫,兴奋不已。傍晚时,两个人竟然钓了半篓鱼。夕阳下,青山绿水中,两个赤裸的人蹲在河边收拾着钓上来的鱼,看上去就像一幅油画,那么自然和美丽。两个人回到森林别墅,在门前架起铁锅,用小溪里的水把鱼炖上,“劈啪作响”的炉火很快就让锅里的鱼沸腾起来,然后鱼香四溢,让人口生津液。铁锅炖鲶鱼终于炖好了,两个人围着铁锅大快朵颐,鲜嫩的鲶鱼让他们爱不释口,欲罢不能。芦笛岩还平生第一次喝了一杯白酒,人就更加亢奋起来。他们竟然拥抱着合二为一地四只脚挪动着,一点点挪到楼上,然后又是一场翻云覆雨,直到精疲力尽……

9

半夜时,钟建林突然被惊醒,他忽地一下坐起身子,眼前看到的让他大惊失色:床对面的昏暗处,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男人身穿迷彩服,带着面罩,手里拿着一把张满弓的弩,还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钟建林本能地叫道。

芦笛岩也被惊醒,她急忙抓起毛毯盖在身上。

“把衣服穿上。”男人说,晃了晃手里的刀子。

两个人慌乱地把衣服穿上。

男人把一卷绳子扔给芦笛岩;“把他手脚都绑上,你要不想皮肉受苦,就给我捆结实点儿。”

芦笛岩迟疑地看着钟建林,钟建林点了一下头,芦笛岩就开始捆绑钟建林的手和脚。

钟建林说:“想要钱是吧?你大可不必这样,有话咱慢慢说。”

男人说:“我管你要别的你有吗?良心你有吗?道德你有吗?人最基本的同情心你有吗……”

芦笛岩带着哭腔哀求道:“这位大哥,要钱我们给你钱,千万别伤害我们……”

男人说:“那要看你们的表现。天一亮你们就让人送钱来,三十二万零三千,多一分我不要,少一分不行。”

钟建林问:“为什么是这些钱?这里面肯定有原因,你能告诉我吗?”

男人一下激动起来:“你说为什么?我的门市房有人出价九十万我都没卖,被你们强拆后,才补偿我五十七万七千,你们他妈的简直就是强盗!我们一家老小就指望出租门市房养家糊口,你们断我活路,我也不能让你们好过。你们仗着有钱有势可以为所欲为,我他妈只好玩阴的。”

钟建林一下就想起年初那次拆迁。那个楼盘虽然是老旧小区,但在市中心,拆迁的难度可想而知。这些年公司在拆迁中可以说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什么样的阵势都见过,无论多么难缠的钉子户,最后都被连根拔起。但那个门市房房主却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楼上和左右邻居都被拆了,唯独剩下那一间房子孤零零地戳在那。水电早已切断,门前被挖沟机挖开一条沟,但房主一家人仍在坚守。房主的老妈甚至爬到楼顶上,手拿两个装满汽油的瓶子,扬言如果要强拆就自焚。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房主六七岁的孩子也站在房顶上,手拿玩具冲锋枪,大喊“人在阵地在”。惹得好多人围观。钟建林不知道手下用了什么手段,反正房子最后还是被拆了。

天亮了,鸟儿叽叽喳喳地聒噪起来。男人把钟建林的手机扔给芦笛巖,让她拨打电话要钱。男人晃动着手里的刀子说:“你们要是耍花招报警,咱们就一命顶两命,光脚的肯定不怕穿鞋的。”

芦笛岩拨通手机后,把手机放到钟建林的耳边,钟建林说:“是我,我现在急需三十三万块钱……怎么那么多废话,是你嫂子急用,让她和你说。”

芦笛岩急忙对着手机说:“是是是,是我用,你准备好后我让人去取。”说完讨好似的又把手机交给男人。

男人接过手机扔在地上,然后一脚把手机踩得稀碎。男人打开芦笛岩的手机,在已通话记录中翻找着,然后对芦笛岩说:“你给这个人打电话,让他一个人打出租车把钱送来。”

芦笛岩接过手机,上面的名字是王大海。她看了一眼钟建林,钟建林点了点头,意思是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手机通了,芦笛岩说:“王大哥吗?对对,我是晓兵的妈妈,听说王思懿考得那么好,我和建林都非常高兴。我求你帮我办一件事,十点钟你到建林的公司去帮我取点儿钱,然后打车送到海浪村这边,到时打车费和劳务费我一起算给你……不不不,一码是一码……”话没有说完,手机被男人一把抢了过去。

“能给我一支烟抽吗?”钟建林说。

男人掏出两支烟一同叼在嘴上,用打火机同时点燃,然后走过去把一支烟放进钟建林的嘴里,自己抽另一支。但却随手把打火机落在了地板上。

中午时分,外面响起汽车引擎声。男人用刀子逼着芦笛岩来到窗口,芦笛岩笑着对外面说:“王大哥,你辛苦了,快上来吧。”不一会儿,随着上楼的脚步声,王大海拎着兜子出现在门口,当他看到绑在地板上的钟建林让他大吃一惊时,躲在身后的男人用刀子顶在王大海的腰上,手里的兜子也被抢了下去。

王大海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钟建林说:“没什么,不要怕,我欠别人的钱。”

男人冷笑着说:“这话说得算你有良心。”然后对芦笛岩说:“把他们俩绑在一起,快!系紧点!”

芦笛岩边用绳子绑王大海边说:“王大哥实在对不住了,把你卷了进来,这都是不得已的事……”

男人重新把绳子系了一遍,然后对钟建林说:“我带她一起走,等我安全了再让她回来接你们。”

钟建林说:“咱们都是男人,说话要算话。我把钱给你了,你不能伤害我妻子,否则我追到天边也要找到你。”

男人拎着装钱的兜子,押着芦笛岩走出了木板楼,不一会儿,汽车引擎声响起,然后渐渐消失……

钟建林说:“王大哥,让你跟着担惊受怕了。”

刚才的惊吓显然已经平息,王大海开玩笑说:“谁说有钱人和穷人不能坐在一条板凳上。”然后话题一转:“钟晓兵的事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说心里话,我和你一样感到痛心。”

钟建林说:“你家王思懿考得那么好,我也同样为你高兴。”

王大海说:“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感觉浑身没劲,前几天我到医院去查了一下,结果是得了胃癌。医生说可以手术,再活三年五年没问题。我知道得上这种病手术也是人财两空,莫不如再咬牙干几年,为老婆孩子多留下点儿钱……”

钟建林急了:“那怎么行?!你应该听医生的马上手术,钱你不用担心,我来出……”

王大海说:“就钱这个东西不能搅在一起,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还有一个事我得告诉你,这件事在我心里藏了十八年!我不想让它和我一起烧成灰——这个逼养的,是不是绑过猪,绳子系得这么紧。”

王大海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说:“十八年前,一个穷人的老婆和一个富人的老婆同在一个病房生孩子。有一天夜里,那个穷人好像被施了魔法,竟然鬼使神差地把两个孩子换了,他想通过这种办法改变自己孩子的命运,让他也成为有钱人。那个穷人知道他那么做太不可思议,甚至有些丧心病狂,但他实在想不出能让孩子成为富人的办法。都说穷不留根儿,富不过三代,那纯粹是他妈的瞎扯淡!你像那个穷人,爷爷是手艺人,穷困潦倒一辈子;父母为工厂卖了一辈子命,最后下岗,除了一身病什么也没留下;他也是被工厂抛弃的,只能靠蹬倒骑驴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那个穷根儿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他们世世代代串联起来——就像我现在这样,无法逃脱。而那个富人,爷爷有钱,父亲有钱,他更是坐拥资产十几亿。这些钱可以让他的儿子、孙子、孙子的孙子一代代富下去——你怎么看上去无动于衷?”

钟建林平静地说:“其实那天夜里,富人发现了孩子被调换。”

王大海几乎是惊叫着:“发现啦?那他为什么不制止?!”

钟建林说:“他当然想制止,看到孩子被调换,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孩子是被无意中抱错了,但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想当面拆穿那个人的行为,甚至想把他扭送到派出所。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因为有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都说富养女,穷养儿,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一出生就掉进蜜罐里,要让他知道挣钱不易,生活的艰辛,然后才能守得住这份家业……所以他干脆来了个将计就计。”

王大海说:“这么说两个男人是在拿孩子做赌注?可惜你儿子在我家吃了很多苦,虽然我们两口子已经尽力了。”

钟建林说:“可他确实很优秀,而你的儿子我们却没有管教好,让我们感到很惭愧。”

王大海说:“我倒是觉得无所谓,从古到今的有钱人都一样,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寻找刺激,那就是有钱人应该干的。穷人犯罪是为了钱,去偷去抢,就像绑架你的那个男人。富人犯罪也是为了钱,是为了怎么把钱花出去。”

钟建林说:“你不像蹬倒骑驴的,你是骑着驴的阿凡提。”

王大海笑了:“我希望这是咱们两个人的秘密,永远也不要告诉两个女人和孩子——哎,我摸到了打火机。”

王大海打着打火机,然后小心翼翼地烧自己手上的绳子,由于无法看到身后的手,只能凭感觉,打火机一下烧到了王大海的手,他下意识地一抖,打火机掉在地板上,然后顺着地板缝隙坠落下去,几乎是眨眼之时,楼下就燃烧起来……

两个男人拼命地挣扯着身上的绳子,木板楼里浓烟弥漫,地板像烤盘一样炙热。钟建林说:“我刚夸你像阿凡提,你这是要把我们当肉烤啊……”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芦笛岩的惊叫声,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麻利地用刀割断绳子,然后拉起两人连滚带爬地逃出木板楼……

钟建林大口喘息着说:“你怎么来了?”

司机说:“我一直担心着你,想来看看,恰好在路上遇见你的车,而开车的是陌生人,我就知道出了事,然后掉头把车拦住,那个家伙居然不自量力,让我打得半死。”

鐘建林这才看见被绑着的那个男人坐在地上,脸上伤痕累累。

司机拿出手机:“我报警吧?”

钟建林说:“不用,放了他。”然后从车上的兜子里拿出几沓钱扔给那个男人:“记住了,不要只是仇视有钱人,要想办法去弄到钱,哪怕那些钱不是很干净。”

男人愣怔了一下,然后抓起地上的钱,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木板楼完全燃烧起来,就像一堆巨大的篝火,把木板楼里曾经发生的事和两个男人的秘密付之一炬……

责任编辑 付德芳

猜你喜欢
大海儿子
大海才是我的家
问大海
大海依旧在那儿
养儿子,一定要“拼妈”
冬日的大海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