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
蒲寨蓝椴
蒲寨蒲家的四道院子,都是青砖到顶。缝隙里的石灰痕迹细腻柔和,笔直地从墙壁的一端到达另一端。屋檐的两根柱子一根是楸木的,一根是椿木的。在河南西部农村,这叫春秋配。春天繁花似锦,秋天谷香粟熟,是过往岁月里那些大户人家渴望的日子。突兀在柱子之外的木雕,一边是龙,一边是凤。在河南西部农村,这叫龙凤配。大户人家的男人是龙,自然要讨一个凤来做老婆,是那些大户人家延续了很多年的文化心理。按照老的律条,就是那些富可敌县,富可敌州,富可敌府的人家,也不能雕刻龙凤配,那是皇帝和皇后特有的权利,谁违反了天条,就有杀头之罪。但是蒲寨天高地远,蒲家就是蒲寨的皇帝,他们柱子上的木雕,就大模大样摆地精工细琢地雕着龙和凤。
墙壁上的窗户也是雕花的,牧童骑牛,喜鹊登枝,夏日荷花,秋后野菊,都被木匠那把雕刻刀留在窗户上。墙壁的上方还有六个棱角的气窗,雕刻的图案都和江南那些大户人家的窗雕一模一样。蒲寨蒲家盖房子的时候,老掌柜说:“江南大户人家盖房子,一个窗户雕三个月,一个柱子雕三个月。木雕里都带着木匠的灵气和血脉气,那才叫木雕。”蒲家就从安徽滁州请来了十几个木雕师傅,在蒲家住了两年,雕出了蒲家四道老宅院的窗雕和柱子上的木雕。二百多年过去,老宅院破落了,而那些木雕和窗雕还残存着蒲家过往岁月里的富庶和精细。滁州来的木雕师傅,每个人都带走了三百块银圆。他们骑着毛驴,银圆在毛驴背上的袋子里作响。木雕师傅听着银圆的声音,走回滁州,才知道在河南西部,蒲家的银圆和安徽滁州那些在江南卖茶叶的老板一样多。
蒲家四道老宅院,从烧砖烧瓦烧屋脊上的麒麟,都是四套人马各烧各的,每套人马负责一座院落。每座院落的青砖上都带着烧砖匠人的名字,还有朝代的年号。烧砖匠人的名字被砌在墙壁的里边,朝代的年号被砌在墙壁的外边,让人们知道蒲家的房子是什么年代建造的。蒲家烧砖用的是纯黄土,里边没有一粒沙子。烧出来的砖瓦细腻瓷光,不渗水不漏水。河南西部乡村有句老话说,谁管你千年的房子不漏雨,但是蒲寨蒲家烧的砖瓦,只要不烂掉,总是不会漏雨的。几百年之后,还有几个院落坐落在蒲寨,翻修的时候还是用的老瓦,仍然不渗水不漏雨。
蒲寨蒲家盖房子,从砌垒根基开始,到最后一块瓦插在屋脊顶部,也是费了三年时间。垒墙的白灰是一个叫作桑坪小镇子上烧的,蒲家的骡马大队就从一百多里远的桑坪驮回来。蒲寨别人盖房子,和白灰的水就是蒲寨河水,而蒲家盖房子和白灰用的是糯米汤和杨桃枝条里的水汁。蒲家的砖墙缝隙里的白灰,把每块砖头粘合在一起,上百年过去抠也抠不掉。蒲家的房子最后一道工序是摆瓦,二十多个瓦工摆了三个月,才摆好了四个院落的瓦。蒲家老掌柜说:“明朝江南人家盖房子,瓦摆好后,要从屋脊上滚磨扇,轧不碎一块瓦。我们蒲家花掉的银圆不比江南大户的少,也用磨扇滚一下,看看咱们的房子是不是和江南大户的房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瓦工们就拆下一个晃磨的磨扇,从屋脊滚下去,连滚三次,蒲家的房子也没有轧烂一块瓦。老掌柜说:“我们蒲家的房子,跟江南的房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本来每个瓦工给五十块银圆,蒲家就给了七十块。瓦工们背着银圆离开蒲家,银圆在布袋子里哗哗啦啦作响,如同一首金属歌谣。
蒲家的房子盖好之后,成为河南西部很有名的房子,方圆几百里都知道在一个长满蒲草的山谷里,有一个四道院子组成的院落叫蒲家大院。在清朝中期,蒲家是河南西部出名的大户,皇帝给挂过千顷牌。一千顷土地,就是十万亩,一亩地收一斤租子就是十万斤,收十斤就是一百万斤,收一百斤就是一千万斤。在农业文明时代,蒲家有了这么多粮食,就富贵了几百里。蒲家的院落坐落在河南、湖北、陕西三省交界的地方,三个省都有蒲家的土地。夏天小麦收割以后,秋天稻谷收割以后,通往蒲家的狭窄小路上,挤满了给蒲家送粮食的毛驴队伍。三个省的民间歌谣在这条山涧小路上汇集。最有名的歌谣就是:庞家有地一千八,不如蒲家一只鸭。贾家有地一百八,不如蒲家一个瓜。顺水走,顺水爬,蒲家金子一疙瘩。顺山走,顺山爬,蒲家玉石一谷抓。谷抓,是河南西部的方言,就是多的意思。
蒲寨出了蒲家这个大户,还出产蒲玉。蒲家就开采玉石,自己加工蒲玉酒盅酒壶和把玩的小件,在三省交界地段,很是畅销。蒲寨还出金子,蒲寨的小户人家,就在蒲寨河里淘金,混个肚子圆,混个小日子。蒲家是大户,就开了金矿,把山肚子挖个洞,挖金子,磨金子,然后铸成金条,压在蒲家的箱子底。就像今天的银行要有黄金做底垫,蒲家在几百年前,就知道拿黄金做底垫了。因此蒲寨的人们说,蒲家这么多地,就在于蒲家占住了蒲寨河中间这个宝葫芦地段。蒲家的四道院子,大门面临的就是蒲寨河拐弯形成的宝葫芦。杜甫说,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乡村的对联说,门对青山金元宝,窗含绿水碧玉簪。都叫蒲家占住了。也有人说蒲家对着蒲寨河的宝葫芦,还有一百多家蒲寨人家也对着蒲寨河的宝葫芦,咋就没有发粗长长盖四道院子?
蒲寨蒲家的老掌柜最知道自己院落对着的是一座山岗上那棵巨大的蓝椴树,才是他们的拱卫之臣,才是他们蒲家的宝贝发源。蒲家的院落外边是蒲寨河,河对岸是一座山岗,长满冬青树,一年四季,冬青树的叶子都是青的,那就是蒲家的门对青山。中午的时候,太阳升到中天,蒲寨河的水蓝得透亮,闪着水花。长满冬青树山岗的倒影映在蒲寨河里,蒲家的四道院落的倒影也映在蒲寨河里。屋脊的倒影和冬青树的倒影在河流中间结合在一起,似乎那些冬青树不是长在山岗上,而是长在蒲家的屋脊上。
山岗居中的地方,是几块巨大的石头,围成了一个坑穴。在坑穴的中间,生长出一棵蓝色的椴树。在河南西部的深山里,椴树有三种,一是黄椴,是做家具的上等木材。二是青椴,为数不多,标致高大,树叶水灵,而木质脆弱,只能做风景,不能做家具。第三是蓝椴,奇少奇少,几座山岭的椴树,也生不出一棵蓝椴。而在蒲家对面山岗上,却生出了一棵蓝椴。树干是深蓝的,枝桠也是深蓝的,叶子也绿得如蓝。
四面的冬青树都是小乔木,而这棵藍椴却是高大的乔木,凌驾于冬青树之上。夏日暴雨来临之前,南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想把蒲寨那些冬青树都席卷而去,留下一座空落落的山岭。但是冬青们摇摆之后,山岭依然在,冬青依然青。山岭上的蓝椴,长的那个地方叫过风崖,风来时过风崖几块大石头似乎在摇晃,却又屹立如初。经过石峰里的风声,尖叫着如同秋天长空里的一群云雀。石头中间的那棵蓝椴,枝叶飘飞,枝桠扭动,而树干却笔直笔直,大风从来没有撼动过它的身躯。
夏天的傍晚,夕阳挨着蓝椴落下去,郁郁葱葱的蓝椴把硕大的夕阳包裹在树叶里,留给蒲寨的是一个巨大的红色剪影,经过蒲寨的河流延伸到一片开阔地里,最后从开阔地延伸到蒲寨。蒲家的四道院落,都被蓝椴的树影覆盖了。弯月上树的时候,蓝椴是个隐隐约约的影子,似有若无地从山岗上流淌到河流里,那些树叶上的月色,也几乎成为一条河流,在风声里哗哗啦啦摇摆着。蓝椴叶子上露珠里的月光,闪烁的样子如同蒲寨河流里的几朵浪花。
蒲家的老掌柜懂得一点易学,他对蒲寨的人说:“我们蒲家良田千顷,得益于那棵蓝椴啊。蓝椴有多少叶子,我们蒲家就有多少银圆。”蒲寨姓蒲的不止一家,其他蒲家的人就问:“我们也能看见蓝椴,我们咋没有恁多银圆,恁多土地?”
蒲家的老掌柜说:“你们看见没有,不论是太阳还是月亮把蓝椴的树影流到蒲寨的时候,树影就端端地流到我们的院落里。”
山岗的那边是谷家,大门也对着蓝椴,日子却过得拮据。谷家的老大谷子多经常看着山岗上的蓝椴发呆,特别是蓝椴的树影落到谷家院子里的时候,谷子多就大骂起来:“我日他奶奶,我日他奶奶,同一棵蓝椴,树影落到蒲家的院子里,蒲家就良田千顷;落到我们谷家院子里,我们谷家就像一棵旱田的稻谷,瘪着籽粒。”
蒲家在蒲寨是没有人敢骂的,谷子多敢骂是凭着他的二弟谷子稠在霸王寨当刀客。四十多号人马都刮光了脑壳,都背着霸王寨上铁匠打的大刀,大刀的把子上都缠着一块紫绸子。霸王寨上还有十个枪手,每人都背着一杆汉阳造。霸王寨的刀客在谷子稠的屁股后边跟着,半夜到蒲寨,还敢敲开蒲家的枫杨树大门,让蒲家给几十个刀客热黄酒,炒腊肉,蒲家也无可奈何。蒲家银圆很多,需要有人守卫,就养了几十个寨勇,但是蒲家的寨勇在明处,霸王寨的刀客在暗处。寨勇们推测刀客要来的时候,刀客们不来;寨勇们估摸刀客们不来的时候,刀客们却不期而至,让蒲家很是胆寒。蒲家的老掌柜对于霸王寨的刀客,实行的是绥靖手段。刀客们要三百块银圆,他给四百块。刀客们要三十布袋大米,他给四十袋。时间长了,霸王寨的刀客和蒲寨蒲家成了亲戚,只要银圆和大米给得多一些,霸王寨的刀客们对于蒲家就十分客气。刀客们说:“我日他妈,有银圆的人你不能杀完,杀完了谁给你银圆?有大米的人你不能杀完,杀完了谁给你大米。”因而,蒲家再有钱,他们也是刀客的票号,存够了刀客们要花的银圆。他们的谷仓就是刀客们的谷仓,存足了刀客们要的细米白面。
谷子稠是蒲寨出名的缠皮头,在蒲寨抬不起头,才去当了刀客。河南西部的农村,对于那些找不到老婆,而给自己嫂子睡觉的男人叫缠皮头。对于那些找不到老婆,而给自己弟媳妇睡觉的男人叫顽皮头。这些男人在村子里总是被人咒骂,时间长了,他们就背把大刀,去当刀客。谷子稠当了刀客,从来不回家看父母,也从来不拿一块银圆接济大哥谷子多。他对刀客们说:“我爹我妈偏心眼,给我大哥娶个老婆,咋不给我娶个老婆。我大哥也抠唆,他抱住我嫂子夜夜弄,我弄一回他就拿块木栅柴,朝我后脑勺子抡过来,差一点把我的脑浆子砸出来。现在咱们霸王寨上有银圆,我大哥不得花一块,我爹妈也不得花一块,我嫂子也不得花一块。”
谷子多在蒲寨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碍于谷子稠当了霸王寨的刀客头,在蒲寨还是没人敢惹的。谷子多的爹有个头疼病,一年到头两个太阳穴贴着两张膏药,一边像太阳一边像月亮。蒲寨人见到谷子多就说:“你爹有一个太阳,还有一个月亮,你们谷家一年到头连灯油的钱也省了。”
谷子多就破口大骂:“我日你们祖奶奶,你们想要我爹的太阳和月亮,我揭下来送给你们,让你们爹贴上,让你们的妈贴上,让你们的祖奶奶贴上,让你们八辈子都贴上。我日你们祖奶奶,我爹一年的膏药钱要二十块银圆,我上鸡巴上弄?上鸡巴上找?”
蒲寨药铺的先生每年秋天结一回账,就向谷子多要二十块银圆。谷子多说:“十块也没有。”
先生说:“那就给个五块吧,总不能白贴一年的膏药。”
谷子多说:“我真的一块也没有。”
先生说:“一个男人,总得想想办法吧。比如上霸王寨找你二弟要几块,比如去蒲家借几块。”
谷子多说:“我不上霸王寨要,也不上蒲家去借,我有办法给你二十块银圆。”
先生说:“你会屙银圆?”
谷子多说:“我日他妈,我砍蒲家和我们谷家都能看见的那棵蓝椴树。”
先生说:“那棵蓝椴,咋也卖不了二十块银圆。”
谷子多就把三个弟弟都喊回来,每人拿起一把斧头磨起来。半个时辰过去,四把斧头磨得铮亮铮亮。谷子多说:“我们去砍蓝椴树。”
三个弟弟说:“那是人家蒲家的椴树。”
谷子多说:“他蒲家把蓝椴放到鼻子上粘粘,看能不能粘住。”
谷子多走在前边,三个弟弟跟在后边。他们四人腰里都勒着一根草绳,别着一把斧头,也很像是四个刀客要去弄银圆的样子。他们沿着河边的小路走,秋天的太阳落在他们身上,蓝椴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小路转了个弯,谷子多被一顶八抬大轿拦住了。八抬大轿的帘子拉开了,谷子多看见了轿子坐着蒲寨的蒲家老掌柜。谷子多下意识地摸摸别在腰里的斧头说:“蒲老爷,你挪开。”
蒲家老掌柜说:“谷子多,那棵蓝椴是我们蒲家的。这座山岗,是我们祖上花银圆买来的。”
谷子多说:“你挪开,我们要去砍蓝椴,卖了钱给我爹买膏药。”
蒲家老掌柜说:“你爹要贴膏药,也不能砍我家的蓝椴啊。”
谷子多说:“你们蒲家,几十条沟,几十条岭,几百座山岗,树多得数不过来,还在乎这一棵蓝椴?”
蒲家老掌柜说:“蒲家樹再多,这棵蓝椴是独一无二的,是不能砍的。”
谷子多说:“但是你要有本事不让你们蒲家蓝椴的树影,落到我们谷家的院子里。”
蒲家老掌柜说:“我们院落里,也落满了蓝椴的树影。”
谷子多说:“蓝椴的树影落到你们蒲家院落里,变成了银圆,存到钱庄里。落到我们谷家院子里,变成了膏药,贴在我爹的太阳穴上。为了我爹的膏药,我们要砍掉蓝椴。”
蒲家老掌柜问:“你爹的膏药一年要几块银圆?”
谷子多说:“二十块。”
蒲家老掌柜说:“我每年给你们谷家八十块银圆,你爹的膏药不用发愁,只要你们弟兄几个不吃喝嫖赌,一年日子也绰绰有余。”
谷子多说:“再加二十块,凑够一个整数一百块。”
蒲家老掌柜说:“不就是一百块银圆吗,给你们。”
蒲家老掌柜摸出一个很细致的布袋,摇晃一下,银圆在里边哗啦哗啦响。蒲家老掌柜说:“不多不少一百块银圆,还是康熙的老银圆。”
蒲家老掌柜把银圆袋子扔给谷子多,起轿走了。
谷子多说:“不砍了。”几个弟兄就走回自己的院子里,把银圆倒出来,数了一遍,没零,正好一百个银圆。谷子多拿出二十块银圆装进口袋里说:“这是爹的膏药钱。”
“另外的八十块,咱们每人二十块。”谷子多三个弟弟说。
谷子多说:“一块也不能分。三十五块能盖三间瓦房,七十块能盖六间瓦房。有了这六间瓦房,就能给老三老四都娶一个老婆。”
老五说:“我呢?”
谷子多说:“你还小,明年再盖一座瓦房,给你也娶一个老婆。”
老五说:“银圆没有了,拿啥给我盖瓦房?”
谷子多说:“咋没有银圆,蒲家老掌柜的银圆多得都要发霉了,还能没有给咱们老五盖三间瓦房的银圆。”
老五说:“你们不给我盖三间瓦房,娶个老婆,我把你们三个的老婆都睡了,当个缠皮头,然后跟着二哥到霸王寨当刀客。”
谷子多说:“老五,咱们弟兄几个,出一个刀客就够了,你是不能再去当刀客了。就像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篮子倒了,鸡蛋就全部烂了。西峡口巡检司经常剿灭刀客,总不能巡检司杀回刀客,我们谷家就掉两个脑袋吧。”
谷子多把二十块银圆给了药铺的掌柜,继续拿膏药给他爹贴上。剩下的八十块银圆,在谷子多的房子南边,盖起了两座瓦房。还结余十块银圆,给两个弟弟置办了结婚的酒席。谷子多没事做的日子,就坐在门槛上看山岗上的蓝椴。巨大的枝桠在风中摇摆,似乎一座山岗在缓慢优雅地移动。那些圆圆的树叶构成的树荫,遮盖了大半个山岗。雨季来临,带水的风从山岗上吹过来,裹挟着蓝椴树叶的气息和季节的气息。秋末的风呼天号地,把山岗吹得摇摇晃晃,蓝椴金黄透亮的叶子吹落到谷子多的院子里。他捡起几片叶子看了几遍,越看越像是蒲家给他的银圆。
到了拿回一百块银圆对头一年的那一天,谷子多清早起来就喊叫几个弟兄磨斧头。老五问:“磨斧头干啥?”
谷子多说:“去蒲寨蒲家找银圆。”
斧头磨得铮亮铮亮,谷子多就领着弟兄们去蒲寨蒲家找银圆去了。四个男人,腰里别着铮亮的斧头,推开了蒲家四道院落的第一道大门。看门的说:“你们咋像是刀客。”
谷子多说:“我们不是刀客,我是刀客谷子稠的大哥,他们三个是刀客谷子稠的弟弟。”
看门的听说是刀客谷子稠的兄弟,就让进去了。蒲家老掌柜坐在院落里喝茶,头也没抬就问:“谷子多,银圆又花完了?”
谷子多说:“蒲老爷,银圆那玩意儿也经不住花,给药铺二十块,盖两座瓦房七十块,给两个弟弟娶了弟媳妇,十块。”
蒲家老掌柜又问:“花完了,就来要银圆,是吧,谷子多。”
谷子多说:“蒲老爷,我们不是来要银圆的。”
蒲家老掌柜問:“不要银圆,要啥?”
谷子多说:“我们是来告诉蒲老爷一声,我们要砍我们那一半蓝椴树。”
蒲家老掌柜放下茶壶,坐起来说:“谷子多,那棵蓝椴树,是我们蒲家的。”
谷子多说:“我去年就给你说了,蓝椴树的树影,前半天落在我们的院落里,阴森森地笼罩着我们,让我们谷家弄不来银圆。”
蒲家老掌柜说:“谷子多,说了半天,不还是为了银圆。只要你们以后不再砍伐蓝椴,我们蒲家一次了断。谷子多,你想要多少银圆?”
谷子多说:“我爹七十九岁了,再活五年就八十四了,阎王不叫自己去了。这五年膏药需要一百块银圆,是青石板上查星星,一个也不能少的。还有我们谷老五没有瓦房说不来老婆,盖瓦房需要三十块银圆。这就是一百三十块。”
蒲家老掌柜说:“谷子多,不就是一百三十块银圆,我给你们。”
谷子多说:“一百三十块是不够的。我们几个商量了,还要三百块银圆,在西峡口巡检司做个药材生意。生意做大了,就永远不会来向你蒲老爷要银圆了。”
蒲家老掌柜说:“四百三十块银圆,不是个大数目,我们蒲家拿得起,也不在乎。但是,你们要是生意赔了,还回来找我们要银圆,还回来砍蓝椴,那不就成了真的刀客了。”
谷子多说:“蒲老爷,只要你给四百三十块银圆,我们谷家弟兄几个以后就是精屁股要饭,就是掂着鸡巴尻母牛,也不回来砍蓝椴,也不回来要一块银圆。”蒲家老掌柜说:“给你们五百块银圆,咱们一了百了。”
蒲家让柜上拿来五百块银圆,递给谷子多。谷子多把银圆布袋塞进腰里,拿出一把斧头,掂在手里。然后把一只手放在门墩上,谷子多举起斧头,吭哧一声砍掉了一根指头。指头还在地上乱蹦,谷子多看也不看一眼,对弟弟们说:“把斧头都给蒲老爷留下,咱们以后假若再来砍蓝椴,再来要银圆,就让蒲老爷拿起四把斧头砸碎咱们的脑袋壳子。”
谷家几个弟兄一去不复返,几年在蒲寨都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蓝椴依然,蒲寨河依然,蒲家依然。到了第五年,谷子多穿着一身苏州的绸子领着三个弟弟回到了蒲寨。他径直走到蒲家的院落里,拿出一个帆布袋子递给蒲家老掌柜,说:“我们拿走你们蒲家六百块银圆,现在加上利息一百二十块,统共是七百二十块,现在还给你们。”
蒲家老掌柜说:“我们蒲家当时说是给的,不是借的,一块也不会要。”
谷子多说:“蒲老爷,我们手里有银圆了,就要还你们的银圆。”
蒲家老掌柜说:“生意大了窟窿粗了,这些银圆你们做个底垫吧,我们蒲家是坚决不会要你们谷家这些银圆的。”
谷子多说:“蒲老爷,这些银圆应该是那棵蓝椴的。我们弟兄几个在你的院子里,端端地对着蓝椴树磕几个头吧?”
蒲家老掌柜说:“你们磕吧,这棵蓝椴树,可是一棵发财树啊。”
谷子多弟兄四个跪在石板上,面对山岗上的蓝椴树,磕了三个响头。正是秋天,蓝椴树金黄的叶子随风飘落而来,在谷子多周围打转。谷子多捡起几片树叶说:“这些蓝椴树的叶子,就是银圆啊!”
谷子多的生意越做越大,内乡和老河口有他们的商铺,襄樊和汉口也有他们的商铺。那个时候,西峡口外边的老鹳河,有座码头,谷子多的药材从西峡口码头装船,过淅川,经丹江,漂汉江,入长江,直接通达汉口。回来的时候,谷子多的船上装着苏州丝绸和上海的雪花膏,两头都赚钱,谷子多的银圆就呼呼啦啦地流。一时间,谷子多就成了西峡口巡检司这座商埠里最大的掌柜。就连清末的西峡口巡检,每年都要到谷子多的商铺给谷子多拜年。巡检拜过年之后,谷子多对弟兄们说:“巡检不是来给谷子多拜年的,是给咱们那些银圆拜年的。”
谷子多认识几个字,生意做大了,还抽出时间读读《宋史》和《明史》。在读到《明史》马皇后之后,谷子多对几个弟兄们说:“明朝有个沈万三,富可敌国。南京的城墙,他修建了三分之一。明朝的军队打了胜仗,他要出钱犒劳军队。朱元璋说,军队是天子的,你一个老百姓,咋能有权力犒劳军队?这个沈万三,就是乱军之徒,乱民之徒,杀无赦。还是马皇后说,民富可敌国,民自不祥。法律是杀不守法之人的,而不是杀不祥之人的,沈万三才保住了性命,流放到甘肃去了。咱们弟兄几个的生意在西峡口巡检司这块地盘上,也算是不小了,咱们可不要成了西峡口的沈万三啊。”
谷子多没有成为沈万三,但是结局也是很悲惨的。清末民初,谷子稠成了西峡口方圆一百多里的大刀客。在一个月黑雁飞高的夜里,谷子稠领着刀客队伍进了西峡口,抢掠了几家商铺之后,谷子稠说:“把我大哥的药材铺子烧了。”十几个刀客就把几桶桐油倒在谷子多的药材铺子里,把谷子多所有的积累都付之一炬。谷子多就带着几个弟兄坐着船离开了西峡口,不知道云游到哪儿去了。蒲寨的谷家弟兄几个就彻底从西峡口消失了。剩下的老二谷子稠,在民初,被别廷芳剿灭了,绑在大树上,烧得只剩下了一个骷髅。
时间过去,时间也没有过去。因为时间不分昨天和今天,不分唐朝和明朝。谷子多离开西峡口一百多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去了蒲寨,看见了那棵蓝椴,还站在山岗上,蓊郁出一个巨大的树冠。蒲寨蒲家的四道院落,还剩下了两道。木雕依然生动如初,石雕依然生动如初。问蒲家人到哪儿去了?不知道。问蒲家还有什么人在外边?不知道。只有一个老人说,蒲家良田千顷,就是不出读书人,慢慢地就没有了。蒲寨有些小户人家,只有几亩土地,但是祖祖辈辈出读书人,人家的后代远天远地,有的还在外国。在蒲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竟然还有一个老人认为读书有用,也算是一个奇葩。
到山那边,寻找谷家的院落,已经是荒草狐坡,连一个根基石也没有找到。从谷家的老宅子看那棵蓝椴,和在蒲家的院落里看那棵蓝椴,都是一树绿叶,都是蓊郁一片。一棵树,活得比一个人久远,比一个家族久远,甚至比几个家族久远。甚至几个家族消失了,一棵树还在注视着另外几个家族匆忙的生活和匆忙的消失。
站在蓝椴树荫覆盖的山岗上,你能说,是一个人伟大呢?还是一棵树伟大呢?其实树不知道伟大和渺小,只是活着,任尔东南西北风,任尔春夏秋冬云而已。
穆寨鬼柳
一个村庄叫穆寨,流经穆寨的河流就叫穆寨河。从另一个村庄到达穆寨,要穿过四季流淌的穆寨河。那个时候没有桥,但是有河水。初夏到秋后是村庄雨水较多的季节,人们要脱掉鞋子拿在手里,■河过来。春季和冬天,河流里的水浅了,大石头踏石从河里露出来,人们就跳过踏石,踩着石子路向穆寨走来。
石子路顺着河岸铺到村庄,两旁长着鬼柳树。鬼柳树在南方叫枫杨树,穆寨的人祖祖辈辈就叫鬼柳树。鬼柳树的叶子很密实,留在石子路上的树荫几乎没有太阳的黄色斑点。穿过树荫到达村庄,是穆寨的一个荣耀。很远的村庄都知道穆寨,都知道穆寨那两排鬼柳树。到过穆寨的人都会对别人说:“过了穆寨河就走进了鬼柳树的树影下,凉森森的,连脊梁筋都凉爽了。”
那些鬼柳树是什么年代的?穆寨没人知道。那条鬼柳树的树荫遮盖了村庄几辈子?也没人知道。在这两排鬼柳树挨着河岸的一边,有一棵弯腰的鬼柳树。半个躯干弯在河流中间,大半的老枝弯在河流中间。这样的弯腰树,穆寨人叫吊死鬼树。看见了那些弯向河流的老树枝,人们就想到了吊死人的地方。鬼柳树在夏天,细小的枝条上,結满了一种虫子布袋,随着风摇摆着,如同树叶。虫子布袋口,长着一根米黄色的虫丝,一头系在树枝上,一头系在布袋上。虫子钻在布袋里,跟着风摇晃,跟着树摇晃。全世界都很难找到这样的摇篮,全世界都很难找到风这样尽职尽责的手,一个夏天都不停地晃荡着摇篮。一树的虫子布袋,穆寨人叫它们吊死鬼。鬼柳树上吊死鬼,听着很恐怖,坐在树下,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怖。把脚放穆寨河里,看着河流里晃荡着吊死鬼的影子,甚至还有几分惬意。
坐在弯腰鬼柳树下,顺着穆寨河的流向朝南能看见一座山寨,叫迷心寨。明朝末年,李自成血洗河南,穆寨的人都藏在迷心寨的寨墙里边。迷心寨三面是悬崖峭壁,无法攀登。一面是通天梯,一千多级石头台阶,直通寨门。只要寨门紧闭,在冷兵器的年代,谁也无法把迷心寨攻破。李自成围困迷心寨三个多月,寨内粮草已空,即将不攻自破。寨主穆天泰就把剩余不多的大米熬了一锅米饭,让一头猪吃得滚圆滚圆,从寨墙上推了下去。李自成看到迷心寨上猪吃的都是大米,猜测寨内粮草丰厚,年儿半载是攻不破的,就带着兵丁远去。
清末民初,大刀客任魁元重修迷心寨,一百多号人马就占寨为王,方圆一百多里都是他的地盘。穆寨最大的富户穆铁头,也就是几百亩地。穆寨没有土地的人,是穆铁头的长工。秋收冬藏之后,穆铁头就成了大刀客任魁元的长工。任魁元手下的刀客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个铁标扎在穆铁头的大门上,铁标下边是一张黄草纸,写着几月几日准备多少小麦大米和猪肉,让寨上的弟兄们来取。穆铁头就把小麦装进麻袋里,稻子舂去壳子变成雪白的大米,杀掉几头猪挂在屋檐下,等待任魁元来取。穆寨人说:树不焦顶顶塌天,没有刀客,穆铁头的粮食不就挨住了老天爷的仓库。
任魁元喜欢吃猪腰子,穆铁头每次杀三头猪就把六个猪腰子留下来,亲自递给任魁元。民国三年,穆铁头接到铁标,杀了三头猪。杀猪头也喜欢吃猪腰子,悄悄把两个猪腰子烧吃了,剩下了四个猪腰子。任魁元坐在穆铁头院子里的青石头上,捏捏四个猪腰子问:“咋■弄哩,仨猪才四个猪腰子?”
穆铁头说:“那两个让杀猪头烧吃了。”
任魁元说:“你一个老财主,连个猪腰子都看不住?拉到弯腰树下吊死算了。”
穆铁头说:“那两个腰子算个啥吗,咋能比我的命还值钱?”
任魁元说:“你和两个腰子相比,连根鸡巴毛都不如。把你杀了,你的两个腰子,有猪腰子大?”
四个刀客把穆铁头拉到穆寨河边的弯腰鬼柳树下,把一个绳套套在穆铁头的脖子上。一个刀客把绳子扔过弯在河流里的鬼柳树老树杈上,狠劲一拉,穆铁头就悬在空中,伸着舌头死了。穆铁头的尸体一晃一晃,和一个吊死鬼的虫袋子一模一样。另外四个刀客把杀猪头拉到了弯腰鬼柳树下问:“你为啥吃掉两个猪腰子?”
杀猪头说:“我每次杀猪,都要吃掉猪腰子。”
刀客说:“以后你再也吃不到猪腰子了。”
和穆铁头一样,杀猪头被吊到了鬼柳树上,伸着舌头死了。
穆铁头被吊死之后,院落慢慢荒凉了,几百亩地不止一次变更了姓名。而那棵弯腰的鬼柳树,依然佝偻着身子,站在穆寨河边,吐出一树阴凉儿。
穆寨还有一个在苏杭做丝绸生意的,叫穆嘉银。从小在穆寨河岸边那棵弯腰鬼柳树下的树坑里洗澡,鬼柳树的影子把水坑遮盖了,也把穆嘉银的身体遮盖了。每年腊月二十,雪花漫天飞舞,穆寨河边两排鬼柳树苍老的枝桠,堆满了雪花。黑色的树枝和白色的雪花相映衬,鬼柳树显得更加苍老,而雪花却显得很是年轻。一辆牛车吱吱呀呀在雪地上行走,钉满粗铁钉的车轮子,在雪地上轧出两道带着图案的车辙。穆嘉银坐在牛车上,赶车的鞭子搭在鬼柳树的枝桠上,积雪掉下来,落在穆嘉银的狐皮帽子上。牛车在鬼柳树的影子里穿行,穆寨稀疏的村影,便进入穆嘉银的视野。一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院落外边有口水塘,水塘边有三棵巨大的鬼柳树,那就是自己殷实的院落。
穆嘉银背着一个褡裢,提着一个箱子,里边装着在安徽亳州一年挣来的银子。穆嘉银没有一亩地,没有一头牛,他的老婆和三个孩子,都依靠他的褡裢和箱子里的银圆养活。穆嘉银对老婆和孩子说:“这个褡裢,就是咱们的稻谷地;这个箱子就是咱们的麦田。”穆嘉银生意做大的时候,是四十九岁。穆寨人说四十九是个明九,也是命里一个定数般的年份,容易遭受不测。四十九岁的穆嘉银,腊月二十从安徽亳州回到穆寨,看见了自己的院落,才把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进入腊月二十,富足的人家就开始在大门楼两边挂起两个油纸做的大红灯笼。穆嘉银大门外的灯笼更是精致静美,一个灯笼上是龙的图案,一个是凤的图案,在乌桕蜡烛的光亮里闪闪烁烁。把门前的石板路照耀得红彤彤的,把石板路两边的积雪照耀得红彤彤的,当然也把半夜时分来穆寨找银圆的刀客任魁元照耀得红彤彤的。
两个刀客跳进院落,打开了穆嘉银的枫杨树大门,剜开了穆嘉银的堂屋大门,呼啦就站到了穆嘉银的顶子床前。任魁元一把大刀挑开门帘,说:“穆嘉银,把蜡烛点亮。”
穆嘉银双手哆嗦着摸出洋火,把蜡烛点亮了。任魁元说:“穆嘉银,你过年,也要让我们迷心寨上的弟兄们过年。”
穆嘉银说:“我是小本生意,一年弄回来百十来块银圆,在柜子里,俺都给你。”穆嘉银打开柜子,把红绸子包着的银圆都递给任魁元。
任魁元说:“哄要饭吃的吧,你这一进三道院,没有三千块银圆能盖起来?”
穆嘉银说:“房子是房子,银圆是银圆。”
任魁元把红绸子包着的银圆递给了一个刀客,把柜子推到一边,看见了一幅山水画。刀尖呼呼啦啦划开山水画,是一个镶在墙上的老檀木柜子,里边摆满了银圆,大约有四千块。几个刀客把银圆装进粗布袋子里,穆嘉银扑通跪下来说:“任魁元,你过年,也要让我过年吧,给我留下千儿八百块银圆当明年生意的铺底钱。”
任魁元说:“走吧。”
几个刀客架起穆嘉银,来到穆寨河边那棵弯腰鬼柳树下边。还是套穆铁头的那根绳索,套在穆嘉银的脖子上。还是挂穆铁头的那个弯弯的树枝,把穆嘉银也挂了上去。雪花飞舞,漫无边际,一会儿,穆嘉银的身子就落满了白雪。任魁元带着刀客,骑着几匹黑红色的马,朝迷心寨飞奔而去。任魁元对几个刀客说:“本来是不想把穆嘉银挂在鬼柳树上的,他说了瞎话,就把他挂起来了。现在有点后悔,明年過年,上谁家去弄一布袋银圆?”
穆嘉银被挂到鬼柳树上,穆寨最后一个有钱人就咽气了。穆寨的人们看见河边弯腰的鬼柳树,想挣几个银圆的人,就失去了挣银圆的勇气。想倒腾倒腾买几亩地的人,看见了河边的弯腰鬼柳树,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穆嘉银被吊死在鬼柳树上之后,三个孩子跟着穆嘉银南方的老婆,回到了南方。埋在穆寨山坡上的穆嘉银,鬼节没人烧纸,清明节也没人烧纸。三四年过去,那座坟墓就被风雨夷为平地,谁也不知道那儿埋葬着一个曾经有过很多银圆的人。
穆铁头和穆嘉银的结局,从银圆和土地开始,到土地和银圆结束。如同一个巨大的警示牌子,竖立在穆寨河岸边的枫杨树下,提醒穆寨的人们土地有几亩能养活三五口人就够了,银圆有几块过年的时候能买几斤肉就可以了。自穆嘉银之后,穆寨的人没人出去做生意,也就没人有很多银圆,刀客们也就不再光临穆寨来找银圆。自穆铁头之后,穆寨也就没有超过十亩土地的人,粮仓里总是空空如也,也就没有刀客来穆寨找粮食。从民初开始到民国结束,穆寨就是这个平平稳稳地穷着的村子,平平稳稳地活着几百人的村子。每个人都是一片鬼柳树的叶子,青了黄了落了,无声无息又年年有序。帝力奈我何?就是如此。
1948年秋天,陈赓的部队没打一枪一炮就解放了穆寨,最为难的是土改工作队长。想在穆寨找到一个地主,没有。想在穆寨找到一个富农,没有。没有地主富农的村子,就没有斗争的对象,也就没有工作的动力。土改工作队长回到区里对区长说穆寨没有地主富农,区长就跟着队长来到穆寨,磨筋了三天,对队长说:“要是刀客不杀穆铁头不杀穆嘉银,就有地主富农了,甚至就有乡村资本家了。我日他奶奶的刀客,把一个村子给毁了。”
没有地主富农的村子,在各个历史时期,是很不好混的。要开斗争会,就要抓阄找对象,抓来抓去把村子里的人几乎斗争了一遍。由于斗争对象产生得不严肃,斗争会也就很不严肃。特别是夏天,在鬼柳树下开斗争会,调皮的孩子趴到鬼柳树上掂着鸡鸡撒尿,把尿星子撒到队长的头上,让斗争会变成了一场相声。每次斗争会之前,队长就掐着腰站在鬼柳树下大骂刀客:“我日他奶奶任魁元这个大刀客,把咱们穆寨有地有钱的人都杀了,留下来我们穷人自己斗争自己。”
贫穷是很好继承的,穆寨解放了,但是贫穷被继承下来。过半个月村子里没有钱花了,就到河岸边砍一棵鬼柳树卖了。再过半个月村子里又没钱花了,再到河岸边砍倒一棵鬼柳树卖了。没有几年,除了挂过穆铁头和穆嘉银的弯腰鬼柳树卖不出去之外,穆寨河边两排鬼柳树就都被卖完了。队长说:“这棵弯腰鬼柳树不能砍了,夏天开斗争会,树荫能遮住全村的人呢。”
穆寨的人除了享受弯腰鬼柳树的阴凉之外,还有个很迷信的心理,害怕砍了弯腰鬼柳树会招惹一身骚气,会自找倒霉。更害怕穆铁头和穆嘉银的魂灵,跟着自己一起回家,让自己的家族遭遇不测之灾。在村子里最没有钱花的日子,也没有人去砍倒几百年就生长在穆寨河岸边的弯腰鬼柳树。一棵老树的存在有一棵老树存在的理由,谁也不能剿灭这个理由,谁也不能修改这个理由。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穆疙瘩掏了六百块钱,买走了残留在穆寨河边的弯腰鬼柳树。穆疙瘩雇人砍倒鬼柳树的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围着树疙瘩看年轮里流出来的暗红色树汁。在谁也数不清楚的年轮中间,村子里的人都看见了两个人的头像印在上面。是穆铁头的?是穆嘉银的?谁也不知道。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见过穆铁头,也没有一个人见过穆嘉银。弯腰鬼柳树树干很粗,解出来的板子一分为三,就是三个案板。鬼柳树吃刀口,砍下去的刀口,拔出来木板恢复原样,跟没有砍过一模一样。穆疙瘩把一百多个案板拉到城里卖了,赚了一万多块钱。接着穆疙瘩把弯腰鬼柳树的枝桠做成菜墩,拉进城里卖了,又赚了一万多块钱。不粗的树枝,做成了鬼柳树笔筒,依然赚了一万多块钱。四万块的进项,让穆疙瘩成了当年很出名的万元户,披红挂绿地在县城里的嘎斯车上站着挂冠游街,让很多人目睹了他的尊容。
弯腰鬼柳树让穆疙瘩在县城里买了一个院子,剩下的钱穆疙瘩倒賣坑木,让穆疙瘩成了和穆嘉银一样的老板。穆疙瘩偶然回到村子,过去的童伴们说:“穆疙瘩,你这么多钱,不怕出个大刀客任魁元,把你的脑袋疙瘩揪下来喂狗?”
穆疙瘩说:“我不怕。”
童伴们说:“你就不怕有一天文化大革命来了,把你揪回来斗斗。”
穆疙瘩说:“我不怕。”
其实穆疙瘩很害怕。童伴们两问之后,穆疙瘩就很少开着桑塔纳回穆寨。1985年前后,加拿大的移民管理得不严格,穆疙瘩就把县城里的房子家业都变卖了,带着老婆孩子到了加拿大。他给队长写信说:“加拿大大树很多,日他妈就是不让砍。假若让砍,拉回去几轮船菜墩,就发大财了。”靠卖弯腰鬼柳树发财的穆疙瘩,到了加拿大也没有忘记砍树。
穆寨河没有鬼柳树了,河流也基本干涸了。弯腰鬼柳树那个地方还有一口不大的泉源,冒出一股清水。双手捧起来喝一口,沁凉沁凉。仔细一品,还有鬼柳树根苦苦的味道——那是树根的味道。
柯寨红柏
柯寨的寨墙是红石头垒砌的,远远望去,如同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在柯寨的头上。早上太阳从柯寨的后边出来,把寨墙的红石头照耀得透亮。寨墙的垛子,四四方方,阳光从里边流出来,把柯寨分割为一条一条虚幻的影子。明朝的时候,柯寨的寨垛子上架着捻子火炮,点燃火药捻子,火炮就会喷出滚圆的铁球,在攻寨的刀客中间纷飞,击退成群的刀客。
柯寨方圆十几里的村庄,收割完最后一块稻谷,就开始把家搬到柯寨上,把金灿灿的谷子搬到柯寨上,把猪马牛羊赶到柯寨上。月黑雁飞的夜晚,刀客们洗劫村庄的时候,留给他们的只是一个空空的村落。刀客们就把村落里的房子点燃了,坐在柯寨的寨墙上,能看见村庄的火光。村庄四周,围绕着枫杨树,树杈上的鸟巢里,挤满了风老鸹。它们被火光惊吓之后,飞出鸟巢,寻找一块安生的地方。
风老鸹们似乎知道村庄的人都上了柯寨,它们在夜色里飞来飞去,最后落在柯寨的寨墙上,惊恐地啼叫着。还有的风老鸹熟悉自己鸟巢附近的人家,它们就围在这家人的四周飞来飞去,叫声凄厉哀怨。黎明时分,柯寨的寨墙上落满风老鸹,给红色的石头镶上一道黑边。这是柯寨四周一年里最悲怆的季节,人和牛马、鸟和树木,都笼罩在刀客的剑影和火光里。
柯寨向北的山岗和峡谷的石头和土壤都是红色的,风化之后的泥土和尘埃,让流淌的河流也带着浅浅的红色。这条河流就叫作柯寨河,绕着柯寨转了个大半圈,汇集到另一条大河里,浅红的水就被分解了沉淀了,成为绿水的一部分。别的村寨人来到柯寨,很是诧异,站在柯寨河边说:柯寨人,心不平,柯寨河水一半红。
柯寨与绕寨而过的柯寨河之间,是零散的村庄,村庄的外边,是柯寨河冲击的平原,瘦长瘦长把柯寨围了个半圆。站在柯寨上看那个半圆的平原,如同一把弓箭摆在柯寨前面蓄势待发,而四季的柯寨河简直就是弓箭的弦,张在弓的两端。特别是秋天,柯寨平原上的稻谷熟了,金灿灿谷穗散发的谷物芬芳,一半沿着柯寨河流淌到很远的地方,一半顺着柯寨河流北上的秋风,飘摇到柯寨的顶端。
最不可思议的是,柯寨河流域的小平原上的稻谷,谷壳上都带着粉红的颜色,谷粒也微微地发红。当柯寨河与另一条河流汇集到一起之后,河流两岸的谷壳上的红色就消失殆尽,成为纯粹的黄色。柯寨平原上的村庄,喜欢种植的稻谷叫红花翅,谷粒上本身就带着鱼翅的红色。遇到了柯寨河流红水的浇灌,谷粒上的红色翅膀的纹路,越发地明亮。在稻谷地旁边的溪流里,游着一种鱼,也叫红花翅。鱼翅膀的颜色和柯寨红花翅稻谷的颜色,如出一辙。满地的稻谷随风摆动与一溪红花翅鱼缓慢地游动,成为秋日柯寨的绝美景色。
柯寨下边和柯寨相匹配的村庄也叫柯寨,住着一百多户姓柯的人家。枫杨树巨大的树冠在柯寨四周生长成一道屏障,把柯寨抱在中间。四时的树荫,通过不同的角度,铺设在柯寨的院落里,花花搭搭,斑斑驳驳,让柯寨神秘又遥远。
在柯寨村子最南端,长着三棵汉朝的老柏树。树根一半在大地上,一半在大地内。树干几个人搂不住粗,上面落下了历朝历代刀客土匪们的刀痕和枪眼。村子里的老年人甚至能够分辨出哪个刀痕是哪个刀客留下的,哪个枪眼是哪个土匪的枪子儿留下的。无论谁在柯寨来去匆匆,都改变不了这三棵汉朝的老柏树一年四季叶子深绿深绿,枝桠苍老苍老。
别处的柏树叶子都是碎碎的深绿,唯有柯寨的柏树叶子在深绿里夹杂着一半的暗红。细碎的红色颗粒和绿色颗粒交织在一起,结出的柏树籽粒也是一半绿一半红。抠开柏籽,里边原本是黑色的籽粒,也带着一半深红的颜色。柯寨人很是疑惑,一河微红的柯寨水,竟然让柯寨的一切都带上了微微的红色。清末豫西的大刀客任光瓢血洗柯寨的夜晚,举起刀在柏树的身上砍了三刀,都因柏树的木质坚硬没有在树上留下多深的痕迹。任光瓢从一个刀客手里夺过锛桩,对着一棵柏树开了一枪,铁砂进入柏树,留下一片细小的洞穴。任光瓢摸摸那些洞穴,手上沾满了柏树的汁液,竟然是血一样的深红。任光瓢坐在柏树疙瘩上说:柏树流血,血流不完;人流血,会血竭而亡。柏树树根扎土地深处,柯寨河水不枯竭,柏树的血也就不枯竭。而刀客是人,是在大地上行走的人,没有根扎在土地深处,早晚会血竭而亡。人不如一棵柏树啊!自此,柯寨的夜晚,再也没有听见任光瓢的脚步,再也没有看见任光瓢的身影。
柯寨的村子中间,有一口水井,井台上的辘轳架子,就是柏树的。穿铁辘轳的辘轳轴心,也是柏树的。经年之后,辘轳在轴心上磨出的印痕仍是深红的颜色。辘轳架子上柏树的节结,还会流出红色的汁液,散发出松香一样的芬芳。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老辘轳架子需要换掉,柯寨的木匠在汉柏疙瘩旁边磨斧头,然后跪在柏树下说:不怨你,不怨我,就怨辘轳天天磨。
木匠爬上柏树,砍下一个侧枝,树上留下一个节疤,渗出暗红的汁液。有人递上一个麻包,木匠把节疤包起来,不让柏树汁液流淌。柯寨人都把柏树的汁液看作是柏树的血液,流淌多了,柏树就瘦了,无节制地流淌,柏树是会死的。柏树在柯寨,就是一个苍老而不死的老人,由于年月的叠加,最后成为村庄的神。人老成精,树老成神,是一个很民间的真理。
砍掉的侧枝做了新的辘轳架子,继续吱吱呀呀地让铁辘轳磨着漫长的岁月低音,陪伴着柯寨人度过散漫随意的日子和年月。在柏树辘轳架子和辘轳唱出的歌谣里,一些人老了,一些人又出生了,而柏树故我,你注视它不注视它,它都在那里笑看风雨霜雪。而柯寨的人一辈子只能看到换一次辘轳架子,柏树的坚硬和持久,让人的生命汗颜,也让人觉得一棵树可能比一个人还长久,比一个家族还长久。
柯寨的柯大头在民国初年混成了一个混成旅的旅长,在陕西跟着刘镇华当旅长,每天都能吃腊肉喝烧酒。柯大头刚当上混成旅旅长回柯寨孝敬父母的时候,前边十几匹白马开路,后边十几匹白马殿后,柯大头骑着一匹枣红马夹在马队的中间。乡村的土路被飞快的马蹄踏出一路黄烟,土路两旁的枫杨树随着马队的飞奔树叶不停地摆动。柯寨人看见柯大头回来了,才知道什么叫绝尘而来。柯大头到了柯寨的村口,就跳下马,把马缰绳递给一个马弁,自己步行进村。屁股蛋子上的盒子炮,在胯骨和裆部之间大幅度晃荡着,足以证明柯大头的旅长身份。柯大头见到柯寨人,都要啪地一声立正,再敬一个军礼。柯寨人没见过如此夸张的恭敬,竟然惴惴不安地问:“柯大頭,你不会一盒子炮把我毙了吧?”
柯大头哈哈大笑说:“柯寨的老少爷儿们,我跪下磕头都来不及呢,咋能一盒子炮把柯寨的人毙了呢?”
当了三年旅长之后柯大头回柯寨,开回来三辆乌龟壳子汽车。在通往柯寨的土路上飞驰,远处看就像三只乌龟插上了翅膀在挨地飞行。进入柯寨,柯大头从汽车里钻出来,一个人缓缓而行,屁股蛋子上的盒子炮依然晃晃荡荡。见到了柯寨的老少爷儿们,依然是啪嚓一个军礼,让柯寨人很是胆寒。
柯旅长回到柯寨,带着几个护兵。他挎着盒子炮,护兵背着长枪,走进了柯寨最高的一座门楼。他从裤兜里掏出三块银圆,递给坐在院子里吸水烟袋的老头。老头掂掂银圆,放在嘴边吹吹,搁到耳朵边听听,说:“真的,真的。三块银圆,能买几箩头水烟。”柯旅长说:“我爹做梦说他快死了,想睡个红柏树棺材。柯寨三棵红柏树,我要砍一棵,给我爹做棺材。”
老头把三块银圆递给柯旅长说:“不是你要砍一棵,而是你想砍一棵。柯寨几百口子人,能让你砍?”
柯旅长把三块银圆丢在老头脚下的地上,拍拍屁股蛋子上的盒子炮走了。柯旅长一家一家地跑,一家一家丢三块银圆,柯寨没有一家点头让柯旅长砍红柏给他父亲做棺材。柯旅长拿着盒子炮走到柏树下边,掏出盒子炮,对着天空打了三枪,把柏树上的风老鸹惊飞了。柯旅长对护兵说:“砍,砍,砍。看谁敢拦我柯大头砍红柏?”
护兵们从车里拿出准备好的斧头,砍了三天,才把一棵柏树砍倒。轰然倒地的一瞬间,树上上百年的风老鸹巢穴,也随之掉落在地上。逝去家园的风老鸹们围着倒下的柏树,凄厉地飞着叫着。柏树疙瘩红色的断面上,流淌着红色血液。柯寨年纪最大的老头儿九十七岁,拄着一根红柏枝条拐杖,坐到柏树疙瘩上说:“树老成仙啊。柯大头,你砍倒一棵红柏,就是砍倒了柯寨一个神仙啊。”
当年冬天,柯旅长的父亲死了,装进红柏棺材里,埋葬在柯寨面向柯寨河的山梁上。一湾河水微微发红,有点像一个哭红的眼睛。柯寨人说,那不是为哭柯旅长的爹红的,是为哭那棵汉朝的红柏哭红的。柯旅长埋葬父亲走后不到一个月,在陕西潼关的军阀混战里,一个枪子从他的后脑勺进去从额头出来,惊呼了一声妈呀就倒在地上。从陕西运回柯寨,埋在他爹的身旁。柯寨人说:“砍倒了一个神仙,就砍倒了柯旅长的爹,也砍倒了柯旅长自己。一年埋了两个男人,就是得罪了红柏树这个神仙。”
最惊奇的是,过去聚集在那棵红柏上的风老鸹,第二年春天,都聚集到柯旅长和他爹的坟骨堆上,啄食从红土里冒出的草芽。两个坟墓上,留下了无数个风老鸹爪子的印痕。别的坟墓上绿草青青的时候,柯旅长和他爹的两座坟墓,依然是光秃秃的两个红土骨堆,没有一棵草芽。每天落霞漫天风老鸹归巢的时候,都不会忘记到坟骨堆上去,把刚刚出来的草芽啄食干净。坟上寸草不生,人丁就会灭绝。柯寨人固守的民间理念,在柯旅长和他爹的坟墓上兑现了。
砍倒第二棵红柏的是柯嘉归。他曾在清末当过南方一个县的县丞,回到柯寨也就成了一个乡绅。柯寨河边的枫杨树林里,经常能看到柯嘉归拿着一本《诗经》晃晃荡荡的影子。柯嘉归是个秀才,肚子里装满了唐诗宋词和之乎者也,他就成了柯寨的一个另类。柯寨的红柏被柯旅长砍倒一棵做棺材的时候,他曾在月夜里坐在红柏残留的疙瘩上,屁股粘满了红柏的汁液。
柯嘉归知道,何物堪留天地间,唯有春花秋月山杜鹃。人是留不到天地间的,死了就死了,血肉之躯就消失了。但是一棵红柏树做的棺材,里外土漆刷上几遍,把人装进去,放上水银,血肉之躯就会在土地深处保留很长时间。红柏自汉朝就生长在柯寨,已经有两千多年。时间越长久的树木越是坚硬和不朽,这样的树木做棺材,也就越是坚硬和不朽。不说还能坚硬两千年,起码还能坚硬几百年。他决意也要砍倒一棵红柏做两口棺材,一口给父亲一口给自己。让两个血肉之躯在土地深处几百年不腐烂,成为柯寨生命的永恒标本。
柯嘉归后来出山当修志局局长,接着当民团团长,手里掌握着一千多个人和枪。他回柯寨砍红柏做棺材,比柯旅长更直接。他领着一百多个背着长枪的团丁,没给柯寨人打一声招呼,几十把斧头就围着红柏砍将起来。那天飘着雪花,被砍伐的红柏飞溅起来的汁液,把落到地上的雪花染红了。红柏树上鸟巢里的風老鸹围着红柏低飞,翅尖挨着砍伐红柏团丁们的头颅拍打。柯寨最老的一个女人当年九十七岁,只有她颤颤巍巍走到红柏跟前对柯嘉归说:“你是个秀才,还不如一字不识的柯旅长。他还知道给每家打个招呼,给每家三块银圆。红柏活了一两千年,你们说砍就把它砍了,你和柯旅长一样,不得好死。”
柯嘉归弄来几辆牛车,把红柏拉走了,炕干之后做了两口棺材,里外刷了几遍土漆,黑亮黑亮的。在一个傍晚,牛车把两口棺材拉回柯寨的院子里。第二年春天,冯玉祥的西北军有个师长马文德过路河南西部,和柯嘉归的民团交战,虽然柯嘉归的民团把马文德打跑了,但是一个枪子却从柯嘉归的前心穿透后心,把柯嘉归从大白马上撂了下来。连一声惊呼都没有,就死掉了。
柯嘉归用红柏打制的两口棺材,没有想到自己走到了父亲的前头,竟然第一个睡了进去。埋到柯寨的山坡上,也就是一个土谷堆而已。经过柯寨的外地人谁也不知道土谷堆里睡的是谁?土谷堆里棺材是红柏还是枫杨,是栗树还是楸树?最让柯寨人想不到的是柯嘉归埋葬之后第三天,柯嘉归的父亲死了,睡到另一口红柏棺材里,埋到儿子身旁。柯寨有句俗语:一年不死二男,一枪不打俩鸟。柯嘉归和父亲在几天之内就接连死掉了,让柯寨人更坚信红柏就是神仙,谁也不能砍掉做棺材。
想砍掉第三棵红柏做棺材的是柯寨的刀客柯三根。柯三根是个天生的光瓢,脑袋中间却长着三根乌粗乌粗的头发。他原来的名字叫柯治贵,十岁时,柯寨的剃头匠柯金银给他剃头时说:头上三根毛,是个刀客料。你还不如叫个柯三根呢,从此,柯治贵就叫了柯三根。
民国初年,很多刀客被剿灭了或是被收编了,柯寨的男人们都不再到柯寨上躲刀客的时候,柯寨就空留了一座寨墙和寨屋。柯三根就在此时当了刀客,带着柯寨附近村子里几十个人驻扎到柯寨上。柯三根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带着一杆子刀客到远处抢商行,让柯寨上的刀客们过着富足的生活。柯寨村子里的人们在夜晚,能够听到柯寨上刀客们喝酒时划拳的喧哗,很是羡慕和嫉妒。
过去柯旅长在,过年的时候请戏班子来柯寨唱三天大戏,柯旅长死了,柯嘉归请戏班子来柯寨唱三天大戏。柯寨人围着戏台子,前朝古代就来到了柯寨里,皇帝和大臣就在戏台子上和柯寨人对话。柯嘉归死了,柯三根就弥补了这个空白,花比柯旅长和柯嘉归更多的银圆,让戏班子来柯寨唱戏。柯寨人不管是旅长请的戏班子,还是团长请的戏班子,还是刀客请的戏班子,都昂着脑袋看得不亦乐乎。
柯三根当了几年刀客,也要砍红柏给他的父亲做棺材。他砍红柏时很斯文,不像是一个刀客,而像是一个私塾先生文质彬彬的。他派刀客们在夜里给柯寨村子里每家的门缝里塞进了一个纸条,写着半文言半白话的《就柯三根砍红柏给我爹做棺材——告柯寨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书》,告诉柯寨人,第二天柯寨的刀客就要到柯寨村子里砍倒第三棵红柏给父亲做棺材,不论是同意砍伐的还是不同意砍伐的,每家都给十块银圆,并且是民国三年的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圆。随着纸条送给柯寨各家的当夜,刀客们通过门道眼把十块袁大头塞进了门内。
第二天砍伐最后一棵红柏,柯寨人都坐在自己的院落里,拿着十块袁大头在嘴边吹吹,放在耳边听听,试试袁大头是不是假的。那些袁大头都是真的,柯寨人很是高兴。旅长砍红柏,给了三块银圆;柯嘉归砍红柏,没给一块银圆,而刀客柯三根砍红柏,却给了十块银圆。一个旅长一个团长,出手还没有一个刀客豁达。
民国十三年,地方民团司令别廷芳剿匪,围着柯寨打了三天三夜,把柯三根的刀客打呼啦了,柯三根的脑袋也被砍下来,不知道滚到哪儿去了。那口红柏棺材,没有轮到柯三根父亲睡,倒是柯三根睡到了棺材里。白发人送黑发人,柯三根的父亲哭得昏天晕地。红柏棺材装的柯三根没有脑袋,就用木头做个脑袋插在脖子上。柯三根棺材落墓的时候,棺材里咕咚一声,抬棺材的人们说:柯三根的木头脑袋掉了。
三棵红柏,本来就是柯寨的,也是柯寨河的,更是柯寨每个人的,两千多年里,谁也没有浇过水,谁也没有上过粪,它们只是根部扎在柯寨的土壤里,汲取着柯寨河水长得茂盛葱郁。自然,在漫长的年代里,谁也没有想到砍倒它们做棺材,开始,柯寨人只是把三棵红柏作为一个风景,后来,柯寨人就把三棵红柏作为一个神仙群体来对待。慢慢地就变成了一个习俗,制约着柯寨人尊敬三棵红柏。谁破坏了这个习俗,谁就会在习俗的谶语里结束自己的生命。三棵砍伐红柏做棺材的人,最后的结局一模一样,让柯寨人在莫名其妙里感知到大自然里经天经地的东西,时间长了,就是一棵树也是不能随意消灭的。
枫杨树砍伐了,在原来的地方会生出另一棵小枫杨树苗,而柏树被砍伐了,在原来的柏树的根部,是不会生出另一棵柏树苗的。枫杨树几百年树心就空了,而柏树经过一两千年,树心还不会成为空洞。柯寨三棵红柏被砍倒了,埋进了山岗深处,原来的树疙瘩上,连一个柏树枝条也没有生长出来。柯寨人到了冬天,就拿起斧头劈红柏的疙瘩烤火。特别是除夕夜里,一家人围着火盆,点燃红柏疙瘩烤火,满屋子都飘散着红柏的醇香。过了几年,柯寨人把红柏的树疙瘩也劈完了,红柏就从柯寨彻底消失了。
1966年冬天,柯寨的老人们偶尔说起红柏的往事,让柯寨年轻人很是激动不已。冒着雪花,把柯旅长和他父亲的坟墓敲开了。弄了一百多斤水银和五百多块银圆,卖的钱平均分给了柯寨的每一个人。柯旅长和他父亲的尸首如刚刚死去,面部还带着血色。就把他们丢进掘开的坟墓里,随意弄锨土,草草地掩埋了。接着把柯嘉归和他父亲的坟墓也掘开了,弄得银圆和柯旅长父子的银圆一样多,水银也是一样多。这次没有分钱,而是买了两头大肥猪宰了,柯寨人美美实实吃了一顿。柯三根的坟墓是最后被撬开的,里面的水银竟然比柯旅长和柯嘉归的还多,竟然为柯寨换回了一个柴油机和一个磨面机,柯寨的水磨就停了,开始用磨面机磨面。而开磨面机的人,就是刀客柯三根的重孙子。
最后来,柯寨人都忘记了柯寨曾经有过三棵红柏。前年柯寨的几个人去安徽宏村旅游,回来说:“也没有啥鸡巴看头,就是一个村子和几棵大枫杨树。”其实柯寨的三棵红柏不砍掉做棺材,一直长到现在,也是一个风景,说不定柯寨和安徽的宏村一样,是个人挤人的旅游景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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