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艾伊·奎·阿尔马是非洲杰出的散文体作家,也是第一位描写独立后加纳社会现状的先驱作家,在当代非洲文坛、乃至世界文坛都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美好的尚未诞生》一文中,他以冷静的旁观者的身份,不仅塑造了虽生犹死的小人物的形象,点明了独立后加纳腐败的社会现状,还揭示了新的领导人已沦为后殖民时期新的资本利益的输送者,为人们了解独立后的非洲提供了详尽深刻的多元视角。
关键词:阿尔马 《美好的尚未诞生》 后殖民
在非洲当代的英语小说家中,加纳的艾伊·奎·阿尔马(Ayi Kwei Armah)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就已声名鹊起。阿尔马才华横溢,思想深邃,评论家对其作品给予了高度的肯定。他的八部长篇小说和众多的短篇小说,多涉及独立前后的非洲,笔触深入市井民间,对人们了解和研究当代非洲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也为人们了解独立之后的加纳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阿尔马早年曾发表过一些诗歌、散文和短篇小说,直到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美好的尚未诞生》(The Beautyful Ones Are Not Yet Born)于1968年在美国出版后,他开始进入人的视野,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亦促使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关心独立后非洲国家的实际状况,时至今日,该小说仍是非洲后殖民主义的经典之作。《美》出版后,因其创造了与媒体宣传相反的形象,加上大胆的描写和丰富的想象力,从一问世就得到了评论界的青睐。小说没有连贯的情节,既是对党政官员腐败堕落的谴责,更是体现正直善良的普通人在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压迫下的无所适从,带有强烈的政治和后殖民意味。
一、后殖民时期小人物的挣扎与彷徨
《美》的故事背景是在加纳主要的海滨城市塞康蒂-塔科拉迪,时间是1965年的受难周至1966年二月二十五日,影射了加纳第一共和国、第一任总统恩克鲁玛被推翻的日子。小说文笔朴实简洁,读者能身临其境地体会到小说主人公生存之地的难闻气味和痛苦,小人物的挣扎与彷徨在书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主人公没有名字,通篇都以简单称谓的“那个人”(the man)进行指代。“那个人”和他的家庭处于为生存而挣扎的困境:既要同贫穷作斗争,又要同严重的犯罪和富裕的生活作抗争。主人公只有中等文化,在铁路调度室上班,权力不大,但也有人上门行贿。周围的人都在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可主人公尚怀有良知和美好的品格,不愿与他人同流合污。书中用粪便象征加纳的腐败状况,不仅政府无能,官员腐败,而且行贿受贿已成常态,所以主人公抵制贪污腐败的行为,并不会让他的美德受到称赞和奖赏。他的妻子和岳母讥讽他,认为他是笨蛋,那些世故的人嘲笑他,说他死板,不知变通,故意找茬。在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社会中,主人公备受煎熬,可他的朋友库松(Koomson),不仅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还懂得和光同尘,识时务者为俊杰,最后竟然官运亨通,从一个码头工人摇身一变为政府部长。后来因军事政变,库松的职位被罢免,在主人公的帮助下才得以逃出生天。[1]92在小说的结尾,小人物的挣扎与彷徨似乎都得到了圆满地解答,善良淳朴、品德高尚的主人公被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美好的尚未诞生》无疑是一部极具现实意义的寓言性的作品。
仔细研读小说便可发现,书中的人物各有其现实寓意。小说主人公“那个人”代表了受教育的一类人,而库松则代表了腐化的、未受教育的那一类。“那个人”也是加纳普通人的代表,被迫过着上顿不接下顿的生活。克拉沃莱·奥冈贝桑(Kolawole Ogungbesan)在《〈美好的尚未诞生〉的象征和意义》一文中, 从小说的象征和隐喻对文本进行了解读,他表示为了更好地理解阿尔马超凡的想象力,有必要对小说的象征和象征结构进行深入的理解,他还认为人物令人费解的行为标志着对社会的逃离。[2]93-110而查理·拉森(Charles Larson)将阿尔马的小说与美国黑人小说家拉尔夫·艾里森的《隐形人》(Invisible Man)作了对比,指出艾里森的主人公是逐渐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而《美》里的主人公则是始终清楚地意识到在自己所处的社会里,道德已经沦丧,其他人把良心和恶魔作了交换,只有他自己还在坚持这一美好的品质。[3]258
小说的另一个重要人物“老师”(Teacher),他和“那个人”一样,憎恶加纳独立后的腐败的社会,且不认为有摆脱腐败的希望,因此选择远离社会,隐居遁世。“老师”的存在在小说中有双重作用,即结构性和意义性。就结构性而言,其作用是为那个人的进退两难提供支持和可信性,而其意义性则与那个人在小说中所肩负的意义有关,即为那个人所处的窘境提供庇护之所,帮助并确保那个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小说开端里的汽车售票员和结尾处的警察代表了国家的行政当局,市民则被描述为遭受苦难的梦游者、做梦的人,也是售票员和警察窃取财富的对象,这象征了国家的行政人员从普通民众身上的剥削。
阿尔马小说的主要女性人物有二,一是主人公的妻子厄约,二是玛蓝。厄约代表了家庭,其对物质的渴望迫使“那个人”忘記自己的梦想,她看不起丈夫,觉得他不能给家庭带来精美的食物、奢侈的生活。她把丈夫比作嘻嘻嘟嘟鸟,讽刺他拒绝受贿是胆小怯懦,故作姿态。她把腐败比作开车,并以库松敢开车为例开导丈夫,劝他放大胆子接受贿赂。主人公曾向老师抱怨说:
“老师,我的妻子一步步向我解释生活就如同许多道路: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有陡有平,各种样子都有。接下来,她让我知道人生就像在路上开车。她告诉我,想要走得远,就要开得快。然后她问我,怎么称呼那些不敢开快车或者完全不开车的人。我没给她答案,可她还没完。她说,纵然会发生意外,但是对意外的恐惧绝不会阻止人们开车,乔·库松就学会了开车。” (笔者译)
由此可见,小说讽刺了诸多腐败行为,譬如贿赂,职权滥用职权(亚伯尼歌倒卖汽油却从未被抓),欺诈(购船事件),走私(酒类等奢侈品),迷恋西方的心态(厄约和库松的妻子埃斯特拉崇尚舶来品,以及国内一些人滑稽的取名和发音方式),政府的渎职(肮脏、赤贫等问题),这一切都与奢华富裕的“新白人”(黑人掌权者)和新殖民者(所谓的“自己人”)形成了极大的对比。
书中的另一个女性人物玛蓝,恋上了有领袖魅力的政客,希望他能带领大家走上幸福的道路,让国家变得美好,避免欧洲殖民者的不公平之处,结果发现对方不过走上了与之前的殖民者相同的道路,失望之余,自己也陷入疯癫。从这一角度,可以窥见小说所传达的思想,即这些所谓的政治领袖,社会精英,尽管他们给了普通民众思想上的启发,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并不是国家的拯救者,这也切合了题目所言,“美好的(拯救者)尚未诞生”。
二、《美好的尚未诞生》中的资本循环
阿尔马的描述善于从细处着眼,体现后殖民时期的加纳社会状况。他并未从劳工开始叙述,反而是从货币的角度展开,盖因这是资本最抽象的价值形式。小说的第一章描述了人们对金钱的痴迷。售票员在早班车上沉浸在塞地纸币的气味之中:“真让人沉醉啊,他慢慢地吸入肺腑。对新得手的事物来说,这是最让人意外的味道:年深日久,十分浓郁,如此腐烂的味道,倒让其本来的恶臭平添一份奇特的、令人满足的愉悦之意。”(笔者译)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这些味道重新勾起了售票员对粪便的原始的渴望,从某种程度而言,金钱是象征着粪便,是失去味道和水分的粪便。
接着,阿尔马描写了那个人下车后所经过的店铺,这也是欧洲殖民主义的体现:
“He passed by the U.T.C., the G.N.T.C., the U.A.C., and the French C.F.A.O. The shops had been there all the time, as far back as he could remember. The G.N.T.C., of course, was regarded as a new thing, but only the name had really changed with Independence. The shop had always been there, and in the old days it had belonged to a rich Greek and was known by his name, A. G. Leventis. So in a way the thing was new.(那个人依次经过联合商贸公司、加纳国家贸易公司、联合非洲公司和法国人的西非法国公司。这些商铺从他记事起便一直开在那里。当然,人们认为加纳国家贸易公司是个新生事物,其实不过是其名字在独立后发生了变化。这家商铺存在许久,以前属于一个有钱的希腊人,名字叫做A. G.莱文莱斯。从这点来看,它倒是个新生事物。)” (笔者译)
这段话的字里行间隐含了很多加纳殖民时期和独立后的痕迹,这也是首次阅读容易忽略的地方。在小说出版时,作者和出版商都没有给出这些缩写字母标注术语含义,如果对加纳和西非的经济发展史不够熟悉的话,就无法领悟作者嵌入这些缩略字母的意图所在。这些缩略词隐讳地展现了阿尔马在小说伊始就力图点明的货币式的资本循环。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我们尝试从历史语境下去研读,就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恩克鲁玛政府所承继的殖民经济结构,其基础便是贸易资本主义,而非工业资本主义。
上文所列出的三大公司:联合商贸公司(U.T.C.: Union Trading Company),联合非洲公司(U.A.C.: United African Company)和西非法国公司【C.F.A.O: the Compagnie Francaise de l'Afrique Occidentale(the French Company of West Africa)】,均为殖民地时期兴建的贸易公司,于20世纪20年代在加纳和西非成立。2/3和3/4的西非进出口贸易皆在这三大公司的掌控之下,其中又以联合非洲公司为最。加纳国家贸易公司(G.N.T.C.: Ghana's National Trading Company)在小说叙述者的口中是个新事物,是加纳独立后于1961年由恩克鲁玛政府建立。作为国有的贸易公司,其目标是对加纳的贸易实行垄断统治,当然也包括从中获得的物资分配。该公司的建立表明政府试图将加纳的对外贸易去殖民化,并在国内对欧洲侨民公司非洲化。小说的叙述者恰好抓住了这一转变,他提到商人莱文莱斯。此人于1936至1937年间创建了自己的公司,从事可可贸易,其公司兴盛于20世纪40年代,但公司规模极小,所占市场份额也极少,联合非洲公司曾一度想接手。加纳独立后,1962年莱文莱斯的公司被恩克鲁玛政府收购合并,纳入加纳国家贸易公司。阿尔马借此简洁地表明了货币的循环动向。在小说主人公的眼中,尽管成了了新的公司,合并了外国人的企业,这个货币循环在加纳独立后并没有产生变化。阿尔马在小说中嘲讽地称加纳政客为“自己人”,他们是欧洲商人集团的复制品或古老资本的新载体。执政政府的变化并未对资本循环带来变革,而是复苏了欧洲商人集团和非洲本土资本家的贸易伙伴关系,因而小说便出现了作者嘲讽式的言辞:“新事物多么彻底地取代了旧事物啊。”
阿尔马不仅从历时的角度暗示了资本循环,还从具体的地理语境浓缩了加纳殖民前后的历程,等待读者從蛛丝马迹中寻找佐证。小说的发生地塞康蒂-塔科拉迪是加纳重要的海港城市和铁路枢纽,促进了当时的资本流通。小说中出现的“Railway & Harbour Administration Block MCMXXVII(铁路和港口管理大楼1927)”并不是巧合,尤其是后面的罗马数字,更是昭示了这座大楼的历史。作者巧妙地将现实杂糅在小说之中,虚虚实实地让人难以琢磨。从加纳的殖民历史可以发现,1919年,加纳总督F. G.古基斯堡上任以来,于1928年完成了连接塞康蒂、库马西和阿克拉三大城市之间的三角铁路线,并于1927年在塔科拉迪建立了深水港,距离塞康迪仅5英里。该路线是古基斯堡十年规划中最大的项目,后来两个城市合二为一,是为现今的塞康蒂-塔科拉迪,城市的合并也使得铁路和港口管理大楼在20世纪30年代合二为一。塞康蒂-塔科拉迪的全球地史学便是如此这般在小说的第一章落地生根。因此,大楼醒目的黑体字不仅让小说主人公侧目,更暗示了英国殖民的遗留在人们的心里画上了浓墨重彩。与之同时,罗马数字(1927)与塔科拉迪深水港建立的时间相吻合,也让他想起该大楼长时间地在为资本循环效劳。
阿尔马在书中确立了两个对立的阶级,政党党员库松代表了资产阶级的一小部分人,他们地位的确立得益于工人阶级的支持,但获得权力后又和那个人代表的工人阶级分道扬镳,与之形成天然的对立,他们以商品和私人财产的方式占有了工人阶层的劳动成果,文中多处的描述都能表明这点,他们在普通人不能果腹的情况下还能享用国外走私过来的奢侈品,随时都可以在晚上到“大西洋随想曲”去消费:“某些夜晚——近几天不仅是周六晚上,其他晚上亦然,远处山上乐队的节拍使寂寞变得更加难挨,它为那些本月随时都有支付能力、花钱尝鲜的人带来快乐——大西洋随想曲里的那些人就是如此。” (笔者译)
三、《美好的尚未诞生》的象征手法
阿尔马除了擅长从细节来体现小说的主旨外,还从象征的角度展现小说的后殖民思想。关于这一点,弗雷泽早有论断,他评论说,阿尔马的小说中有一系列的象征符号,这已超越了小说本身的分歧,且反复出现,乃至达到贯彻阿尔马写作主旨的地步。[4]12-13可以說,阿尔马的小说标题和小说中姓名的由来都有特别的含义,也是对文中后殖民意象的呼应。就《美》(The Beautyful Are Not Yet Born)的英文标题而言,根据阿尔马的说法,这是来自于偶然从汽车身上看到的句子。根据作者的自述,当时他与一位埃及友人居住在勒贡大学校区,刚完成了小说的初稿,正在修改润色,不过小说标题尚未敲定。有一天他到阿克拉的路上,不巧看到了公交汽车的车身标语,当即拿定了主意。这本是意外之喜,他正在琢磨标题的事儿,标题便从天而降。阿尔马明知是形容词的误用,但这却给了他灵感,以此来体现故事所包含的讽刺性和隐喻性,没有其他的言辞或意象比这个标语更能体现小说的主旨了。此外,标题的拼写错误亦是神来之笔,赋予了比正确拼写的“beautiful”更多的内涵。
标题中的“The Beautiful one”历史悠久,至少有5000年的历史。埃及古物学者认为,这是古埃及文化的重要形象,即被肢解和不朽的神奥西里斯(原为生育之神,伊希斯的丈夫,荷鲁斯的父亲,以被其兄弟塞特所杀之后复生成为冥王的故事而闻名),他象征了人类的软弱无力,被分裂肢解,最终腐败衰亡的结局,同时也象征了人类同样有能力统一合作,复活兴盛。因此标题和古埃及的神话息息相关,将埃及象形文字音译过来,“Wn Nefer”译为“The Beautiful one”。严格地说,该词翻译成“The Beautiful one”并不能准确地阐释象形文字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还会造成误解。“nefer”这个词,在古埃及语言中虽然是“美好”的含义,但却不仅仅指肉体或事物的美好,它还指代有形之物的优雅精致,除此之外,还代指精神层面上优雅的理性和道德层面的正直美好。因此,古埃及词汇饱含了三个层面的“美好”的内涵,即物质、精神和道德,三者是动态的平衡。
另外,德里克·怀特还指出,在该小说里,物质力量的光环与成功亦与白人所代表的白色紧密相连。越接近权力的中心,事物越明亮白皙(库松的房屋闪着银色的光芒),就连语言也是如此:干净(clean)和纯净(pure)皆与白人的优越性有关。[5]25这一观点在书中可以找到诸多印证,对小说里大部分加纳人来说,光亮代表着希望,然而,对“老师”和“那个人”来说,光亮代表的是被贬低的物质许诺,即通过腐败并欺骗他人的劳动成果,让人永久地依赖西方的舶来品。换言之,阿尔马折射了光亮的暗喻,旨在勾勒一条从殖民的过去到后殖民的现在的连贯的主线。在遥远的过去,部落酋长为了追求“欧洲廉价的小玩意”把自己人贩卖到国外,如今在独立后,那些追求亮光的人为了同样的目的而出卖国家的主权和利益。下述这些代表依赖和颓废的象征物,如梅赛德斯汽车、芬芳的香水、高级饭店等等,均是殖民前奴役部落酋长的西方廉价物品的化身。
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作者极为罕见地对美景进行了描述:“海鸥低空掠行,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接着消失在午后。白色的鸟儿飞离了海港,声音几不可闻,翅膀上的光亮,那么美丽动人”,这一诗意般的叙述也是小说主人公对自由的向往。但小说的结尾写道:“他缓缓地迈步往家里走去”,却也心酸地暗示着痛苦的日子又开始了新的循环。
作为一个守望家园的作家,阿尔马的写作倾注了他民族化的努力,是当之无愧的加纳第二代英语作家的杰出代表。《美好的尚未诞生》作为其开山之作,不仅展现了非洲的现实情况,还寄托了作者对非洲传统和价值观的坚守,是值得细细品味、反复阅读的非洲文学经典著作。
参考文献
[1] 聂咏华.《美好的尚未诞生》加纳后殖民主义的经典之作[J].中国投资,2017(6).
[2] Kolawole Ogungbesan.Symbols and Meaning in The Beautyful Ones Are Not Yet Born[J].African Literature Today,
1975(7).
[3] Charles Larson.The Emergence of African[M].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1978.
[4] Robert Fraser.The Novels of Ayi Kwei Armah[M].London: Heinamann,1980.
[5] Derek Wright.Armah′s Ghana Revisited:History and Fiction[J].The International Fiction Review,198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