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伟光
一直以来,心中都有一个念想,就是对于湘西的念想,那一片土地,充满着神秘的诱惑。由于沈从文诗意的文字,它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但它到底是否如我所想象的那么迷人?近乡情怯啊。
这个乡自然是故乡,却并非是人们所通常以为的那个意思,而是文学上,或者说是精神维度上的故乡,是一种心灵的诗意栖居。当然这也是故乡啊,只是,它比我们习惯所称谓的故乡,似乎在内涵和意义上要更加的广远和丰富。这是由沈从文这位文学大师以文字精心构筑的诗意缤纷的故乡。
但近乡情更怯啊,人同此心,是忐忑更是犹疑。为什么会如此?自然是怕幻境破灭后的幻灭,诗意荡然后的失望,而现实中的残酷,却又总是令人触目惊心的。类似的失望,于我,即是这短短的五十几年的人生,又何曾少见?尤其近若干年来,人们以发展现代化为号召的过度开发,无远弗届地使传统文化连同传统意义的故乡崩溃的严峻事实,更是使诗人陶潜所憧憬的世外桃源,备受前所未有的挑战。
我的故乡——现实或精神上,我们心中的诗意的向往,已更多地沦为噩梦似的笑话。记得读过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这正是一种对世人过度开发的抗争,以一己之力对抗着时代的潮流,他显得那么的可笑。但真的可笑吗?当此际我们身不由己沉沦的时候,我们的阅读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意义,所感觉的却是对他深深的敬意。先觉者不同于庸俗者最大之处,就是他的先知先觉的睿智。或者,他因此与时代格格不入;或者,他因此备受责难。可是,他的价值,却是在他让我们于多年之后的蓦然警醒。
我们的故乡,正风雨飘摇,正日行日远。于是,何处是归程?当我们无所适从的时候,这才是我们为之痛苦和惆怅的根源。
最希望的赴湘西的行程,是当年沈从文《湘行散记》里所描写的水路,这是千百年来过尽千帆的诗意之旅,是唐诗宋词里的蕴藉风流。
想起来,心里犹不禁激动,这是一份美丽的梦幻。从水陆码头的常德启航,沿着古老的沅水,一路的追梦,摇碎了碧波的柔情,向梦里的故乡溯源,真是魂牵梦绕。
却说那一年,湘西之子沈从文,走走停停,一路依水而行,日行夜宿,把沿途的所闻所见用心地记录成诗的文字,然后寄给远方的新妇。这是多么甜蜜的情书。笔墨得山水的滋养,文章得灵气的钟灵,飞扬的是精彩的人生。
湘西古称辰州,巫傩文化浓郁,这千山万水里,充满了多么神奇的未可知。于是,总觉得沈从文最好的作品,就是有关湘西的那些文字:《湘行散记》《湘西》《边城》《长河》《从文自传》……美丽的不只是此山此水,更有这里淳朴的人们。土苗混杂的这片土地,有野性的剽悍,有独具魅力的风土人情。然而,在今天的化神奇为庸常的语境里,桃花源的故事已经不再,我们所走的也已是高速公路的风驰电掣,常德、沅陵……古老而诗意的名字早退隐成一个个抽象的路标性的符号。没有文化内涵的符号,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所面对的不再是诗意的故乡,而是冷漠的路牌,还有隔着车窗那些仿佛无关痛痒的山川与村庄。
真的如此令人失望吗?当油菜花勾画出灿烂,在车窗的外面,以一片又一片的金黄色的亮晃晃点亮了我们的眼睛时,我忽然有了些许的感动。这或者就是唯一还让我们感受到生命温暖的亮色,它所跳荡着的正是农耕时代残存下的依稀乐章。
墨戎,这是一个苗寨,一个湘西大山里的苗寨。或者它很普通,就是很小的一个苗寨子。可是,当它被选择开发成了旅游的景点时,一切似乎就不同了。
每天,有形形色色的过客光临,或者,一千多年来,它从没有迎接过如此多的东西南北的人们啊。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遍布于全寨的每个角落,仿佛要把它彻底地看透。
我们沿着石级,走在积年磨损的石板路上,一路高低不平,都是湿漉漉的地面。沿路那些木结构的老房子,传说着动人的故事,或者老去的是一代代的人,可是却带不走有关爱情的歌唱。
但给我最深刻印象的,还是苗族妇女的服饰。爱美的习性于此表现得非常突出,一般的土布,可是,她们就有办法用一种巧心慧思使它格外美丽,或滚几道彩色的边,或是别致的花的图案的刺绣,再配上锃亮的银的配件,就给人一份和谐的生动之美。难怪当年沈从文会那么动情地赞美说:“它反映的不仅是个人爱美的情操,还是这个民族一种深厚悠久的文化。”
然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千古的傳统生活习惯到底成了远去的梦。旅游开发所带来的变化,使这苗寨有了亘古未有的巨变,这是否是好事情?看着那些就在自家门口摆摊子,向游人兜售煮的鸡蛋、玉米、甘薯和腊肉的苗族老人和妇女,我难以猜测。
墨戎苗寨里的人们,每天他们都要面对着一双双来自远方的陌生的眼睛。或者,你把他们当成风景,他们又何曾不是也把你当成风景看?我们相处得很近,可是心里的距离却很遥远。于他们而言,我们是匆匆过客,而于我们呢,他们和我们又有何相干?你如果向他们买些东西时,所交集的就仅此而已,钱物互换,两不相欠,随后即擦肩而过。
人如果活着,总是有热度的,血肉的躯体里,有七情六欲,可是,我们竟然如此隔膜。那一张张生动而各不相同的脸,却随着车辆的启动,已渐在脑海里模糊,成了遥远的记忆。
与贵州交界的凤凰古城,是一座边城,它完全是因为沈从文的文字、黄永玉的绘画而广为人知。据说,这是背包客必到的一个美丽的地方。
其实它很小,沱江两岸,是挨着的吊脚楼,那边是一个小塔,还有一座虹桥。虹桥之上是卖东西的各种铺子,周围却布满了现代气息很浓的众多的酒吧。夜景点亮了古城,也点亮了人们无限的欲望,使它看起来总是怪怪的,一种在乌镇或丽江都可见到的流行的似曾相识。
古城也就两三条街,青石板的路。古城之外却建有新城。如在沱江边远远望去,一层层的建筑摆上去,最后处是山,而山上也有一个塔。如果从风景上说,是会觉得很美的。
沈从文的故居,现在已完全与他不相干了,成了卖门票的旅游点,连沈家人都不想进去,据说经过刻意的改造,是否是原貌都不好说了。那么,不进去也罢。其实,给予沈从文斑斓文学之笔的,是整个湘西的山山水水,这小小的故居,又如何能拘系住他灵动的心?穿过小街巷,各式的铺子,市井的丰富多彩,才是当年沈从文最初的教育——一本生活的大书。在这里,他接受了生活的丰厚馈赠,也收获了人生满满的丰赡。
即使多年之后,沈从文犹如此动情地以一种抒情的笔调回忆着故乡热烈的狮子龙灯焰火:细乐伴奏,焰火的直泻数丈,炮仗的大吼如雷,游灯队伍的化妆巡游,以及他以一个小顽童的资格和百十个大小顽童一道追随着巡游队伍各处乱走……历历如绘的描写十分生动,可见印象之深刻。
而沱江,却也是沈从文最喜欢的河流,他死后的骨灰,依他的遗嘱,一半就撒落在江水里,随着一脉的清波流向沅水,流向大山之外的远方;当然,还有一半就埋在故乡的土地。在埋骨处有一块五彩石,其上一面刻的是沈从文写的:“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另一面则是他妻妹张充和写的诔文:“不抑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而附近还有黄永玉写的碑文曰:“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是啊,落叶归根,正是对这位文学大师最好的安慰。
上世纪80年代,沈从文回到阔别多年的凤凰,有文章记载,听着乡音,他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一个年少时选择漂泊的人,走得那么义无反顾,可是,他不是寡情的人,而是一个对故乡充满着爱的至情至性者,他一生用手中的笔回报着故乡,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文学的湘西,一个诗意的精神的故乡。
尽管,这个精神的故乡,如今已有几分物非人也非的尴尬,可是,当走在青石板的路上,或者站在沱江的岸边,我们犹依稀可见沈从文一袭青衫的背影。他笔下的翠翠、傩佑……正向我们走来,当然,却已经是他们的后代了。
“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是沈从文的自信。
沈从文从一个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的青年,怀揣着梦想,那么大胆地闯荡到北京。他那时很瘦小,以致多年后人们惊叹:“小小的沈从文,大大的北京城。”当然,却已是他取得莫大成功之后了。凭着一管笔,他居然闯出一片天地,本身就是奇迹啊。
他是一直以“乡下人”自诩的,仿佛以此对抗着都市的一切繁华。想起那时的骁勇,文坛的多次论战都是由这位“乡下人”所挑起的,就令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却也可见证他的倔强的性格。这回在凤凰,我就见到过黄永玉所创作的一頭犟牛,那股不屈的桀骜的精神,让人难以忘怀。或者这就是沈从文们“乡下人”顽硬的象征。
沈从文的“乡下人”性格,表现得最突出的,就是他的坚持独立思考,即“照我思索”,守住自我。这是尤其重要的,于某些以一人的脑袋代替所有人的脑袋的特殊年月,这尤为难得。
在他不幸被“瞥”下文坛之际,面对诸多的不理解,沈从文有过几度自杀的激烈举动。如何理解他的这些行为?其实,自杀何曾不也是不屈的抗争?——不自由,毋宁死。就是后来的不得不从事文博研究工作,他的“乡下人”的性格仍然坚持着。一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成了他后半生执着的事业,他要完成自己的承诺。要知道,此时他的研究环境是非常糟糕的,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每天,他吃过早饭后,就带着中饭和晚饭到工作的那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房子工作。一个近70岁的老人,他图的是什么?然而,他就这么顽强地走过来了。
当然,沈从文的人生里也有过弱点,也有过盲从的时候,可是,“乡下人”的本色,却是他一生都没有改变过的,只要有机会做着喜欢的工作,其他的通通不重要。于是,当人们惋叹着他的过早离开所钟爱的文学时,这何曾不是他的幸运?为此他又得以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学术的世界。
元代关汉卿有曲曰:“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这就是中国文人的风骨。沈从文,当然还有别的一些现当代文人,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的都能让我们看到如此的动人之处。面对当下浮躁社会的某些不尽如人意,有人因此悲观,其实,大可不必,凛烈风骨傲千古,历代都有,这是支撑着中华民族的一种精神的力量。我深深地相信,这才是永远不灭的精神的光辉,它照亮着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也将照亮着今天与明天的华夏大地。
沈从文已经走进历史,文学意义的湘西,也活在他生动的笔下,当然已并非如今的现实了。而我们如果还幻想着要来按图索骥时,则劝你别浪费心机了;或者,还不如到沈从文的文学世界里去体会更好。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