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秀岭
北国D市。
初夏之晨,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天气瞬时变得有些阴冷。大街上除了急驶而过的汽车外,偶尔看到几个打着雨伞急忙赶路的人。这时一辆出租车驶进市医院,在住院部的大楼门口戛然而止,一个女人下车后急匆匆地走进大楼里。
这是市医院818号病房,市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李子霖肝癌晚期昏迷已是第六天了,原本身高1.80米、颇为健壮的身体已是瘦骨嶙峋,两只眼睛半睁半闭,灰色的眼珠如埋在深井里黯淡无光。他呼吸微弱短促,有气无力,语言已无法表达。整个病房寂静无声,那滴药管里慢慢滴药的声音几乎都能听到。
宋芬一人静静地坐在丈夫的病床边,发困的丹凤眼仍紧紧地盯住挂在输液架上的吊瓶,又像是在想着什么。昨天一夜她几乎都没有合眼,这几日,她的头发好像又白了很多。“老李”,宋芬轻轻地喊了丈夫一声,李子霖眼睛微微睁开,借着从窗帘的缝隙射进的一缕光亮慢慢寻着妻子的脸庞,当他把微弱的目光投到妻子脸上时,几滴浊泪瞬间从眼窝里溢了出来,宋芬低头将嘴唇轻轻地吻着丈夫瘦瘦的脸颊。
“当当,当当……”有人轻轻地用手指敲动着病房门。宋芬感觉这不是医生或护士,她以为是同事或朋友又来探望。她轻轻地喊了一声:“请进!”房门很快被推开了。宋芬看到进来的是一个和她年龄相仿、个头中等、皮肤白净、打扮平凡的女人。来人气喘吁吁、汗水淋漓,进门就问:“请问这里是住着李子霖老师吗?”
宋芬惊诧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她心里断定,这是一个自己一生中从没见到过的一个女人,她没有开口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妹子,我叫孙俊兰,是从深圳赶过来的。”来者的话语里还很明显地带有天津口音。宋芬听到来人自我介绍,心里“格噔”一下,两眼先打量了一下来人,瞬时又将目光投向李子霖的脸上。躺在病床上一直没动静的李子霖听到来人介绍也瞬时微睁双眼,好像有意识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身影有些模糊的女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夏日的一天,小兴安岭南麓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营部红旗飘飘、锣鼓喧天,又迎来了一批来这里锻炼的知识青年。一个清瘦高大、戴近视镜、文质彬彬的青年,胸戴大红花如鹤立鸡群出现在知青队伍里,这立即吸引了参加欢迎的天津知青孙俊兰的目光。
孙俊兰,刚刚满20岁,身材中等,皮肤白白嫩嫩,头发油黑,两条短辫甩在脑后,一副活泼可爱的样子。她来到这里任营部卫生员已经一年了,她是家中的独生子女,按政策本不应该来到这里上山下乡,可是她的父亲,一个政治上很红,有强烈仕途欲望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像是命令似的要她去离家几千里远的北大荒劳动锻炼,她也许长期以来受父亲的政治影响,十分心甘情愿地,不顾劳累、千里迢迢从天津某地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到小兴安岭南麓的黑龙江省生产建设兵团。她的举动受到当地政府的宣传学习,也曾掀起当地一股知识青年踊跃上山下乡的热潮,不久她身为公社革委会主任的父亲晋升为县革委会副主任,荣耀一时。
孙俊兰从看到李子霖的第一眼起,心里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她说不清道不明,也许这是心灵本能的感应,也许这就是一见钟情。
李子霖因文化程度较高和文笔好被留在营部当了通讯员。这个喝着松花江水长大的孩子,家住H市郊一个小镇,父亲是一个中学教师,母亲是大集体被服厂的一个缝纫工人,他是兄弟姐妹四人中的老大。尽管家中生活过得比较拮据,但由于受父亲的影响,李子霖从小就喜欢学习读书,虽然在文化大革命中学校教学受到影響,但他由于爱学和自学,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习成绩一直就很好,特别是文科成绩出类拔萃,在中学时期就有作品发表在地方报纸上,在同学中小有名气,父母对他寄予了厚望。正是因为他的才气、高挑的个头和白皙文静的外貌,19岁的他被营部指导员相中留下当了通讯员,经常撰写一些通讯报道和创作小说、诗歌发表,在全团影响很大,受到各级领导的青睐和知青们的羡慕,孙俊兰当然更是其中的一个。几年中他们曾有过多次交往,特别是在团部和营部组织的一些活动中两人都是积极分子,这更使两颗年轻的心逐渐靠拢。
宋芬怔怔望着眼前的孙俊兰,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她说不出是惊慌还是酸楚。孙俊兰上前主动拉着宋芬的手安慰说:“妹妹,你这些年辛苦了!”“姐姐,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谁了,照顾老李是我的责任。”宋芬拉着孙俊兰的双手,泪水不知不觉地涌出眼眶。
“我真后悔没有早早来找你们,你们这几十年过得好吗?”孙俊兰问道。
“我们从H师范学院毕业后来到这座年轻的城市,老李被分配到当时的市师范学校,我被分配到市里一所高中任教。老李钟情于小说的创作,除完成他的教学任务外,几十年来一直笔耕不辍。最近的几年,他总是一人把自己关在书房,构思写作,有时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并不停地抽烟,这些都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特别是在创作中篇小说《三千里外无回声》一年多里,更是过犹不及,他的情况是多么和路遥后期的创作相似,以至于最后彻底透支了身体,病魔悄悄附体……”宋芬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我们也曾到过省城和首都大医院咨询和医治过,都没有什么效果。医生说是老李本身的问题,可能是年轻时受过凉水所激造成的。”宋芬用低沉的语调向孙俊兰述说着他和李子霖的生活情况。
“你说什么?是因为年轻时凉水所激造成的?”孙俊兰反问了一句。“是的,老李说他在生产建设兵团时曾在凉水河里救过人。”宋芬说。孙俊兰呆呆地望着病床上的李子霖,脑海里再次浮现出1977年夏天那个难忘的傍晚,乌裕河边的情景。“妹妹,子霖小说《三千里外无回声》里有一段描写主人公河中救人的事是有真人真事的,子霖曾在那条沟里救过我,实际上那对男女青年原型就是子霖和我。”
小说《三千里外无回声》里的一段描写和四十年前的那段情景,如两个相似的画面在孙俊兰的脑海里交替转换,很快就重叠交织在一起……
七月,东北的雨季。波涛汹涌的乌裕尔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毫无阻拦地奔腾在嫩江平原。傍晚时分,孙俊兰从总场办事归来,当她趟河到了中流时,水已没到她的胸口,这个在海河边长大的姑娘还是有一定水性的,但由于河水过于冰凉突然使她的一条腿抽筋,接着一个浪头打来,将她推向水深处,她拼命地向对岸游去,但由于体力不支,一口水呛到嗓子里,很快失去了知觉。当她稍稍清醒过来时,她已躺在了岸边的大树下,天色也已晚,弯月已挂在东天。朦胧之中她看到一个大个青年正站立自己面前,她几次想站起身子,但腿好像没有长在自己身上,一点不由自主。待过了一会儿头脑较清醒时,她看清站在眼前的像是营部通讯员李子霖,可他没有戴眼镜,他的眼镜呢?
“你可醒了!”站在眼前的青年满脸惊喜。是李子霖!她听出是他的声音,她又想站起来但腿仍是不听使唤。这时李子霖蹲下身子将她扶坐起来,说:“不要起来,先坐着休息一下,刚才多险啊!”她感觉他的身体也在发抖。李子霖慢慢讲道:“晚饭时我才听场长说你去了总场,我想一个女孩子,天又要黑了,还要过河,于是赶到河边,就见你被浪冲到下边,我急忙跳进河里,把你托上了岸,谁想慌乱之中眼镜让水浪打掉冲走了。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就好。”她听后两行热泪顿时流了下来,有声无力地说:“谢谢你!”
“不用说外道话,你现在不能走路,天黑了,路又不好走,我背你回场部吧!”李子霖转身蹲下,孙俊兰在犹豫之中还是艰难站起将湿漉漉的身子附贴在李子霖那瘦瘦的背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广袤无边的嫩江平原,晓月微照,雾色朦胧,笼罩在茫茫夜色之中。在一条坎坷泥泞的小路上,眼前模糊的李子霖背着孙俊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一对儿男女两个青春的身体紧紧贴附在一起,互相都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心跳。背上的孙俊兰泪水仍在流淌着,泪水和李子霖的汗水交融一起。这时的孙俊兰突然很冲动想亲吻一下李子霖的脸,但是由于当时身体原因她没有做到,只是低头轻轻吻了他的肩头,她心里想着愿意让他永远地背下去。边走边想着,不大一会儿孙俊兰就附在李子霖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时整个原野空旷寂静,只有李子霖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的乌裕尔河的浪涛声和更远处野兽的嚎叫声。
明月作证,大地作证,乌裕尔河作证,在公元1977年仲夏之夜的嫩江平原乌裕尔河畔,发生了一件使他们永远铭记在心的动人故事。
孙俊兰一把抱过宋芬,呜咽说:“这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啊!”“大姐,你不要内疚,是因为我自私,是我对不住你和子霖啊!”宋芬突然嚎啕起来,这使孙俊兰却一头雾水。
宋芬也是H市人,出生于一个工人家庭,人口少,家庭条件比较好。1977年恢复高考作为应届生和李子霖同时考入H师范学院中文系,并且是同一个班级,李子霖是班长,宋芬是生活委员,她虽然长相和个头并不十分出众,但是个感情细腻之人,正是李子霖的优秀,她一直青睐于他,特别是在生活上处处关心着他,帮他洗衣服打饭,每当食堂改善伙食,特别是有鱼有肉时,她都打一份,宁可自己不吃也要放入李子霖的饭盒里。但李子霖好像并不十分在意她,对她不冷不热。
有一天,宋芬见到李子霖刚刚写好一封信准备寄出,宋芬说:“子霖,我正要去邮局取东西,我帮你寄信吧。”李子霖想也没想就把信递给了她。这是寄往天津市郊的一封信,收信人是孙俊兰,宋芬将信拆开阅读后偷偷装入了自己的衣兜里。以后李子霖又写过一封宋芬也是用同样的手段截留。就在那一年,细心的宋芬还将孙俊兰寄给李子霖的三封信件截住后偷偷藏了起来,这些李子霖和孙俊兰根本不知情,因此使两人产生了相当大的误会,从此两人再也没有寫过信联系。也就是这样,再加上宋芬向李子霖的强硬进攻,老实巴脚的李子霖成了宋芬的俘虏,宋芬的如意算盘得逞。
那一年孙俊兰的父亲亲自将她从农场接回老家,先是在家养了一段身体,不久国家就恢复了高考制度。她的父亲让她参加了复习考试,无奈她底子较薄,名落孙山,后去了南方当了一名普通护士,由于各种原因,独身生活几十年。她的那个身为县革委会副主任的父亲后来也因文革中的问题被革了职,后来抑郁而死。
“实际上在七七年高考发榜后子霖曾写过信告诉了我,我往子霖学校连续写过三封信都没回音。就在前几年,我无意中从一家文学季刊上读到了作家李子的中篇小说《三千里外无回声》,怎么越读越觉得小说里很多地方都有我和李子霖的影子和故事?从小说里读出作者的心路历程,读出作者对兵团和农场知青生活的回顾与反思,更读出作者对女主人公的爱恋与哀怨。难道这个“李子”就是当年的那个李子霖?我多方打听我们在生产建设兵团和农场的战友,终于得知子霖所在的城市和学校,并且还得知子霖病重,于是我匆忙从深圳飞到这里,又从子霖学校打听到他住的医院和房间。”孙俊兰从手提包里拿出那本文学刊物边翻动边向宋芬述说。
就在那天夜里,李子霖背着孙俊兰一步一步地走到场部时已是午夜。由于孙俊兰身体状态较差,又有些感冒,就留在卫生所输液,李子霖陪伴着一夜未眠,第二天孙俊兰状态好了很多。
第二天中午时分,场长陪着一个白白胖胖、操着天津口音的中年男子,进了营部卫生所。“爸爸,你怎么来了?”正在输液的孙俊兰惊喜的差点蹦下病床。来人是孙俊兰父亲孙林。
“兰兰,爸爸是来黑龙江参加一个农业学大寨的现场会,开完会抽时间来看看你的,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孙林边说边用手摸了摸孙俊兰的头,“头还很烫啊,这几天一定要好好休息和治疗!”他回头看了坐在一边的李子霖问:“这小伙子是谁啊?”“爸爸,他叫李子霖,是场部通讯员,就是他把我从河里救上来的,他的眼镜还让河水冲走了。”
孙林上前紧紧握住李子霖的双手:“谢谢你救了兰兰!”边说边从衣服上兜掏出20元钱来,嘱咐道:“孩子,这20元钱你用来配付新眼镜吧。”“不用了,叔叔,我还有一副旧的可以用。”两个人推来推去几个来回,场长劝李子霖说:“李子霖,收下吧,你们家也是挺困难的,用这钱配副新的眼镜吧。”孙林把钱硬塞在李子霖的衣兜里。
李子霖在后来孙林和孙俊兰父女二人的谈话里,听到了孙林准备将孙俊兰带回老家养身体的想法,还说国家可能要恢复高考,想让孙俊兰回家准备复习参加高考。第三天,孙俊兰身体刚刚恢复,孙林就带着孙俊兰离开农场回了老家。临走时孙俊兰给李子霖留了一封信,告诉李子霖如果真的恢复高考,希望他一定参加,这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好机会。在高考前后二人又几次通信交流各自情况和想法。也许是所处年代以及两个逐渐成熟且思想保守的青年人所应有的稳重和矜持吧,二人并没有过分地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只是在字里行间隐隐约约的流露出爱慕之情。
“姐姐,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这些年来我心中不断自责着,你们的信我一直保留着藏在很隐秘的地方,老李从来没看到过。这是多年来我的一块心病,我多次都想把信拿出来给老李,以求他的原谅,可我没有那个勇气。这些天老李情况很糟,我把信从家里拿来了,我想在老李走时放进他的手里,以了却我的心愿。今天姐姐你既然来了,我就把信给你处理好吗?”宋芬自责着,边说边从手提兜里翻出5个牛皮纸的信封来,信封上的邮票还是崭新崭新的。
孙俊兰接过宋芬递过来的五封信,宋芬认为孙俊兰一定会将李子霖写的信拆开阅读,但孙俊兰并没有,只是端详半天后将信亲自放在李子霖那枯瘦如柴的手里,然后将脸紧紧地贴在李子霖的唇边深深且长长地吻了一下,泪水如涌泉般流在了李子霖的脸颊上,和李子霖的泪水交织于一起。孙俊兰苦苦等待了40年,这是跨世纪的40年,一个深深的长吻结束了这旷世持久的暗恋与心结。
只见外面天空长长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接着“咔嚓”一声巨雷炸响,有些惊天动地,这是2017年的第一个雷声,似乎来的晚了一些,大地万物将要在雷声中复苏。可李子霖的身子随着雷声抽搐了一下,双手撒开了两个女人的手,只紧紧地攥住了那五封信,慢慢闭上眼睛。他安静地放心走了,永远地走了,病房里立刻响起了两个女人的嚎啕声。
外面雨如瓢泼。
【注】黑龙江建设兵团于1976年2月25撤销,成立了黑龙江农场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