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娟
(绍兴鲁迅高级中学,浙江绍兴 312000)
小说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感性的,可是,小说特殊的语言背后,却有无数个可以让人思考的地方:人物命运发展的逻辑轨迹、人物语言背后的推理路径、文章结构安排的思维体现等。小说赏析教学须根据小说文本及作者在文本中的观点、态度、情感等,再结合阅读教学的要求开展活动。
小说必有人物,人物多有语言,语言定有思想。因此,抓住人物最有个性、最具特色的语言开展教学,是上上之策。可抓的点有:
在《祝福》中,作者说:“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可是,这样一个“善女人”,在面对祥林嫂时,先是盯住她额角的伤疤揭“老底”,以满足自己的意淫,再“诡秘”地“劝告”对方:“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柳妈是一个不起眼的与祥林嫂一样的苦工,她有着“打皱的脸”“干枯的小眼”,表明她也经受过风霜,有过生活的历练。按理,她这样与祥林嫂同等地位的人,应该对她更具同情心。然而,当灾难降临到祥林嫂的头上时,“善良”的她不是给予同情,而是一味嘲笑和奚落。她看到祥林嫂额头上的伤疤问“不就是那时候撞坏的吗?”还说一定是祥林嫂最后自己肯了,就推说是别人力气大,让祥林嫂“再一强”,自己撞死好了,就不用受罪了。这些话,竟出自一个“不杀生”的“善女人”之口!作者的评价与人物言语的矛盾,映现的不是同病相怜,而是柳妈作为长者、作为女人的冷酷无情!在她心目中,勤劳能干的祥林嫂的一条命,居然抵不过为死去的第一个“男人”守节重要!祥林嫂撞死了,可以做一个烈女,这很符合当时对祥林嫂这样无依无靠、没有说话权的妇女的条规。为了并不存在的“节”,柳妈很随便地流露出“世情薄,人性恶”的本质。而善良无知的祥林嫂,最终也确实听信了柳妈的话,乖乖地拿出自己的辛苦钱,去捐了门槛以赎罪。但她没想到的是,她归来依旧不能碰祭品,表明在别人心里,罪孽还没根除。这彻底使祥林嫂走向毁灭。柳妈表面上是“善女人”,但她用“看客”的眼光,与“看客”联手,铸成了祥林嫂的悲剧人生。因守节观强烈而导致人性的缺失,在此处得到了很明显的体现。
教学这篇课文,可以引入鲁迅先生的另一篇杂文《我之节烈观》。文中,先生写道:
据时下道德家的意见,来定界说,大约节是丈夫死了,决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得愈早,家里愈穷,他便节得愈好。烈可是有两种:一种是无论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他也跟着自尽;一种是有强暴来污辱他的时候,设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杀,都无不可。这也是死得愈惨愈苦,他便烈得愈好,倘若不及抵御,竟受了污辱,然后自戕,便免不了议论。万一幸而遇着宽厚的道德家,有时也可以略迹原情,许他一个烈字。可是文人学士,已经不甚愿意替他作传;就令勉强动笔,临了也不免加上几个“惜夫惜夫”了。
总而言之: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赞一通,世道人心便好,中国便得救了。大意只是如此。
“节烈很难很苦”,因而没有女人愿意主动“节烈”,但是,在强大的男权社会里,没有话语权的妇女还得信守男人框定的“道德”,却不能不说是社会的悲哀。虽然先生认为“节烈已经失去存在的价值”,可是,这残酷的封建社会制度把女人逼迫成了各式各样的奴隶,“却还把种种罪名加在她的头上”。
同样以《祝福》为例,文中祥林嫂说的“我真傻,真的”这句话,前后共出现了三次,前两次几乎是原文重复,第三次则在未说完时就被打断。理解这句话,不能简单地从人物的反复说中强调她对失去孩子的伤心。
这句话是祥林嫂对不同的人说的。在众多听者中,没有人真正从心底里同情她及她的遭遇。他们,不是为了从她身上获得一些谈资,就是为了从她身上找乐趣。当新鲜劲儿过后,她的遭遇就没人再提,她的处境也就每况愈下。
从来没有人想过,她反复说这句话,是出于严重的自责!
尽管跟第二个男人的结婚是被迫的,但是,从她“胖了”可以看出来,第二个男人对她很好,夫妻恩爱,且结婚第二年就有了孩子,所以,她很珍惜这样的幸福生活。可惜,幸福生活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很快,她的第二个男人因得伤寒症死了,只留下她们母子。总以为凭自己的勤劳,养活孩子不成问题,不成想,因为自己不知道春天也会有狼,让“我们的阿毛”一清早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剥豆。善良的她只责怪自己对山区生活常识的欠缺,责怪自己照顾孩子的不细致,导致阿毛被狼叼走。她的这种心理,鲁镇上那么多人,有谁真正地怜悯过?
清代戏剧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言者,心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只有把握住人物的个性特点,才能让人物说出切合情境的话来。而祥林嫂之所以要向人重复这句话,从心理学角度看,她是在向人倾诉。
心理学家认为,倾诉是人们在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时较为常用的情感宣泄方式。说话者往往通过描述自己的人生遭遇或者申诉自己的行为理由而力争赢得听话方的理解、原谅或同情,从而在心理上摆脱压抑感,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满足。结合上下文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并非天生爱说,第一次到鲁镇时,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可是第二次到鲁镇时情形却完全不同了,她总是不停地寻找各种各样的机会向别人倾诉“我真傻,真的……”,最终大家厌烦得避之唯恐不及。从祥林嫂前后行为的巨大反差中,我们可以推知,祥林嫂之所以要倾诉正是要力图赢得主流社会的谅解,挣脱被边缘化、被蔑视的处境。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倾诉行为的有效性要建立在倾听者的密切配合之上。如果倾听者缺失或者不能真诚倾听,那么倾诉将遭遇失败而不能成为宣泄精神痛楚的有效方式。祥林嫂正是陷入了因倾听行为无法有效实施而导致的倾诉行为失败的困境中。
祥林嫂没有那么多的思想支撑,她只想单纯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但是,她所处的环境,不允许她凭着自己的力气扎实地过日子。不同的人,或在肉体上折磨她,或在精神上摧残她,或在心理上击垮她,使她最终走上了绝路。
不同的人对某一人或事有同样的评价,这个评价,一定是真实有效的。
《品质》的结尾处出现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他做了顶好的靴子。”
“顶好”的意思是最好,没有可以超越的。这句话,分别由两个人说,一个是格斯拉的竞争对手,一个是作为顾客的“我”。可以说,“我”的赞美是由衷的,因为我一直穿他们兄弟俩做的靴子,是他们忠实的顾客,他们兄弟的鞋铺是我的“产品信得过单位”。但是,竞争对手说这句话,却不能不让人深深地思考了!
先看竞争对手说这话之前的话:“……他经常断炊。他是个怪人。但是他做了顶好的靴子。”对手先是奇怪于格斯拉从早到晚只精心专注于做自己的靴子,不让别人插手,不休息,废寝忘食,入不敷出,经常断炊,他的钱,全用于付房租和购买原材料上。这一方面表明格斯拉当时的日常——除了工作,再无其他,另一方面表明他的生活非常窘迫困顿。但即便是生活已至无米下炊的境地,他依旧执着于自己的靴子理想,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更主要的是,格斯拉不参与现代化的商业竞争,他不打广告,用最好的皮革,从不偷工减料;不预收工钱,也不采用现代化生产方式,他只信他的纯手工技艺,并且一条道走到底。这种摒弃世界潮流、固守传统手艺的做法,虽然最终让他走向失败,却精神可嘉。
“人们好像不要结实的靴子了”“顾客可不愿意等啊”——社会风气变得浮夸,人们由追求经久耐穿而变得喜新厌旧、追求时髦,更注重产品的表面。而格斯拉注重的是靴子舒适耐穿的品质。故为了追求时髦,人们不惜以痛苦为代价。
因此,竞赛对手对他的评价中,公正之外更多的是对格斯拉那种精神的感动和敬佩。“顶好”的赞誉,充分表明对手对他的称赞是出自肺腑的——他一生在追求品质、守护品质乃至牺牲生命也不改初衷。
小说语言里,总包含着很多潜藏的东西,需要教师引导学生层层深入地挖掘,推理,解剖。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读懂作者那藏在“冰面下的八分之七”!因为,真正的好小说,作者几乎不出现自己的评价,却又处处闪现着作者的评价。
描写的内容很多,细节、外貌、服饰等,作者之所以要描写,就是要向读者暗示点什么。
“他放一张断腿板桌,周围——前面和两旁,放几条板凳。他是个中年人,穿一件蓝布长衫,脸很黄很瘦。”这是《说书人》起笔介绍“我”第一次看见说书人的样子,从中可以推测:他的道具简单破旧,可知这位说书人经济条件极为不佳,连像样的桌凳都租不起;虽然已人到中年,却穿着普通,“蓝布长衫”只是写明他的职业身份,脸色则表明他在生活贫困之下营养不良,外加生病。这跟鲁迅写孔乙己差不多:“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作者介绍孔乙己的语言不多,却内涵丰厚:“身材高大”表明孔乙己原本具备谋生能力;“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表明他营养不良,且时常挨打,年纪这么大了还经常挨打,挨打的原因虽未明说,却激发了读者的探究欲望;“花白胡子”前冠以“一部”和“乱蓬蓬”暗示出孔乙己懒于梳理自己,后面的标志性服装“长衫”也一样写出了他的懒。这段描写,作者多次暗示孔乙己的懒,为后文悲剧的出现埋下了厚重的伏笔。
说书人与孔乙己有很多相似之处。外形相似:孔乙己“青白脸色”,穿又脏又破的“长衫”;说书人“脸很黄很瘦”,“穿一件蓝布长衫”。处境、职业相似:皆因穷困而潦倒,孔乙己以替人“抄书”糊口,说书人以给人“说书”为生。结局相似:孔乙己被丁举人打断了腿,“用手”走路,形容极惨,“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可以想象,最后他不是饿死就是病死;说书人最后也是死于贫病,这可从抬去下葬时惨不忍睹的情状看出来——“脚从席子里露出来,不住随着杠手的步骤摆动,他的破长衫的一角直垂到地上,一路上扫着路上的浮土”。而这种种相似集中到一点,则是本质上的相似,即他们都是旧时代旧社会被凉薄、被损害、被遗弃的“多余人”。
推理人物现状,有时需要一个句子,有时则只要一个词语就够了。以下是笔者在《一个人的遭遇》教学中的一个片段:
生:(齐读)“我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这是一张疲惫苍老的脸,没有刮胡子,身上穿着消防队的制服……”
师:大家刚才朗读时关注到了哪些词语是重点要理解的?
生:“疲惫苍老”“衰老”“轻轻”等,写出了这个人年龄大、对伤员温柔。
师:还有吗?
[学生沉默。]
师:请大家看“没有刮胡子”,写出了他的什么?
生:忙碌。
师:为什么忙碌?
生:为救伤员而忙碌。
师:这表明什么?
生:伤员多。
师:伤员为什么多?
生:战争场次多而残酷。
师:(总结)同学们有没有发现,仅凭这五个字,我们就在推理上往里走了三大步:为救伤员而忙碌→伤员多→战斗多而残酷。所以,海明威的理论,在小说中太有用啦!
小说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最后的常春藤叶》第40 段,作者在详写藤叶时,就有一些词语暗示了藤叶是贝尔曼画上去的:“仍旧有一片常春藤的叶子贴在墙上。……靠近叶柄的颜色还是深绿的,但是锯齿形的边缘已染上了枯败的黄色,它傲然挂在离地面二十来英尺的一根藤枝上面。”作者运用拟人手法,运用精妙的副词、动词和形容词,盛赞贝尔曼画技的高超,同时暗示他为这幅画作所作出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