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是故乡

2018-12-04 18:06陈洪金
湖南教育·B版 2018年11期
关键词:金沙江稻田语文课

陈洪金

书香弥漫的情境伴随着呼吸,一起走过田园山水与街巷楼舍,这是我多年以前就写就的宿命。

作为一介书生,似乎再没有比书香更合适用来点缀匆忙的生命了。时光一年年流逝,太多的人和事擦肩而过,就连那些花朵和雪霜,都在记忆里无数次挥别,只有扑面而来的文字,仿佛挚友至亲,一直在凝视着我。有时候,不经意间,突然扪心自问:这种与文字相伴的时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面对自己的追问,答案颇为模糊,如同探手入秋水,除了濡湿的掌纹和凉意,无它。随之而来的,却是几十年来关于文字的种种际遇,散落在记忆的各个幽暗角落,一旦触及,便有一些陈旧的情绪,如同深夜里被惊飞的蝙蝠,记忆的碎片和尘埃扑面而来。

语文课本对于千千万万的人来说就是文学的故乡,我们接触文学作品,最早是从语文课本开始的。其实,语文课本更像是一个目送者,从最初的起始,便注定了要把它的读者引向辽远的地方。比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彼岸是鲁迅众多的著作,比如《山中访友》的彼岸是当代作家李汉荣的精短散文,比如《过秦论》的彼岸是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散文,比如《穷人》的彼岸是整个俄罗斯文学的黄金时代。当我读到高中的时候,语文课本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阅读需要,我开始在故乡的田野里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各样的文学名著。坐在正午的稻田边,渠水无声地流进自家的稻田里,我手里捧着《德伯家的苔丝》,守着入水口,身边是锦缎一样铺展的稻田,书里密密麻麻的文字,向我展示的是苔丝和一群农庄女工站成一排在牧场上挖野蒜的情形。黄昏临近,夕阳把稻田上的露珠照耀出一片辉光,我手里捧着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缓慢的脚步沿着一条弯弯的窄路穿过稻田向河沿走去,屠格涅夫在他的文字里正骑马潜行在一片山毛榉林中寻找猎物。清晨的阳光把故乡的村庄照得炊烟隐现,我怀揣着注释与正文差不多同等篇幅的《尤利西斯》,正从村道向着不远处的山坡上爬行。更多时候,我随身带着的是中国人民大学胡其庸教授编的《历代文选》,这本书分上下卷,几乎包揽了整个中学阶段语文课本里的所有古代散文,还有许多文章是语文课本里没有选入的。我当时以为,只要把这本书看熟了,足以应付全部古文考试题。也就是在这樣的环境里,大量的阅读勾引了我创作的欲望,故乡的田野开始催生出属于我自己的作品。

那是一段充满了青春骚动的苦闷日子。

我慢慢沉醉于文学写作时,便希望自己的那些文字能够得到别人的阅读,甚至认可。跟几乎所有初学写作的人一样,在整个中学阶段,我的写作一直是在偷偷摸摸的状态里进行。一个笔记本,某个没有人觉察到的时刻,一首诗或者一篇短文,便隐藏在那里,除了自己,没人知晓。但是,我又特别希望这些文字被别人看到。比如报纸杂志的编辑,比如我的语文老师。在报刊发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投了几回稿,寄出去之后便是漫长的、没有结果的等待。“石沉大海”这个词似乎就是专门用来形容这种情形的。让语文老师看到自己的创作,并不是难事。整个高中阶段,我一直在自己的作文本里夹带“私货”。老师布置一篇作文,我交上去三四篇,暗自期待着得到老师的肯定,甚至是私底下辅导。老师那里始终没有一丝动静,我感觉到一种越来越沉重的挫败感。然而,写作一直在暗地里继续着:我有三四个作文本,一本交给语文老师,上面写着老师布置的作业;另外几本,我放在家里,只要有灵感,就在家里人都到田间干活的时候写上几首诗,或者是一篇特别抒情的散文。这样的时光,一直延续到高中毕业,第一次高考落败。

到县城复读的那一年,我们称之为“高四”,一百多人挤在县一中大礼堂改成的教室里,语文课本还是厚厚的六大本,语文老师却再也记不住那些密密麻麻的面孔了。整整一年里,所有的人都在心无旁骛地苦读,我却静不下心来。在那个决定人生命运的最关键的时刻,身边都是从全县各乡镇跑来补习的男女,秋蚕啃桑叶一样拼命复习,我却老是忘不了写作,偷偷写了一些文字,抄在方格稿纸上,通过邮局寄到同在一座县城里的报社和广播电台。很快,县里的报纸、广播电台开始发表、播出我的诗文,我有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稿费收入。第一笔稿费,我用它在县城的新华书店购买了一本崭新的《牛虻》;第五笔或者第六笔稿费,我在故乡小镇上的新华书店里购买了泰戈尔的《吉檀迦利》。

宿命是绕不过去的。随之而来的第二次高考转瞬即逝,接纳我的是一所师专。三年过后,我回到家乡,在一所山村中学教书。校长安排给我的,居然是初二、初三两个班的语文课。那是一所距离金沙江只有几公里远的山村中学,一条河从很远的地方奔涌而来,经过学校门前的峡谷,一路奔涌着流到金沙江。滚滚长江东逝水,作为长江的上游,金沙江一路东去,只要是江风吹拂的地方,一年当中的很多时光都是热浪滚滚的。这样的气候,让学生们在很多时候都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为了让孩子们渐渐低垂下去的头颅抬起来,我放下语文课本,拿起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给他们朗读那些优美的篇章,希望他们随着我的朗读,去想象俄罗斯美丽的田园和自然。我还给他们朗读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雪莱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怜的孩子们,终究抵不住金沙江的热风对他们的吹拂,一个个头颅一次次垂向桌面。为了把他们的头颅从桌面上拉起来,我不断提高朗读的分贝,让他们无法在教室里入眠。我甚至感觉到,我在三楼教室里的朗读声传出了很远,在田野里劳作的农人都直起腰来,向着我的方向张望。但是,孩子们依旧没有被文学巨匠们的传世经典所打动,一个个沉重的头颅又一次次垂向桌面。

好在,我对他们的“折磨”是短暂的。我在那所山村中学只教了三个学期,一纸调动通知就把我送到县城,成了一名公务员。那一段短暂的语文老师的经历,没能让我的学生们学到什么东西,反而让我在自我陶醉中把自己培养成了一名作家。如今,那些孩子早已把他们的语文课本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们成为另外一些孩子的父母,在距离金沙江不远的村子里,走过无数晨昏。

所有的人都在各自的岁月里,不约而同地回望。作为一个让文字陪伴了半生的人,追溯那些被文字映衬着的足印,我发现,自己最后抵达的却是那些再也找寻不回来的语文课本。它们最初出现在我的幼年时期,那时候,一本本语文课本散发出浓浓的油墨味,从语文老师手里传递过来,盛放在我空荡荡的书包里。在那个阅读极为匮乏的年代,薄薄的语文课本还充当了故事书、连环画的功能。后来,课本越来越多,我最喜欢的还是语文,每次拿到一摞新课本,都是最先捧读语文书。时光缓慢却从不停顿地流走,语文课本换了一本又一本,语文老师换了一位又一位。如此情形,仿佛那些语文课本就是一条条小船,语文老师则是一个个撑篙行船的船夫,载着学生们在汉语的河流上风雨兼程。岁月悠悠,人来人往,上船,下船,流光容易把人抛。那些语文课本,如今再也找不到了;当年的语文老师,很多都再也没有见过。不多的几位,居然成了朋友。也许,他们当年根本就没有想到,那个毫不起眼的孩子,如今依靠着当年积累起来的语文知识,成了一名作家。前段时间,教过我语文的万老师看了我微信里的文章,在每一篇后面都写了短短的评语,鼓励我在文学道路上继续往前走。看到当年的语文老师加入到我的粉丝群里给我点赞,我心里感觉到一种特别的温暖:语文课本是我文学的故乡,语文老师便是我文学故乡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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