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偏指窥观汉语双音复合词的构造

2018-12-02 22:30赵轶哲
北方文学 2018年27期

赵轶哲

摘要:复合构词作为汉语主导性的构词方式,揭示出汉民族认识世界、概念建构的方式。从偏指的角度就汉语双音复合词的分类问题展开探讨,首先界定偏指的概念,然后以名量复合词的归属问题为切入点,深入分析汉语双音复合词构造的内部规律性。双音复合词内部结构关系与偏指密不可分,汉语双音复合词范畴之间的差异实则为偏指化程度的不同。

关键词:双音复合词;名量复合词;偏指;复合词分类;汉语特质

一、引言

语言不是活动的产物,而是精神不由自主的流射,不是各个民族的产品,而是各民族由于其内在的命运而获得的一份馈赠(洪堡特 转引自姚小平 2004:21)。不难看出,语言的内在实质是民族精神,本文认为词的构造过程也是民族精神的一种表征。葛本仪(2014:56)在谈及词的形成时指出造词赖于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以及与此有关的思维活动。也就是说,构词的过程包含着语言使用者主观性因素,词语将这些经验特征凝聚在语言符号中,也自然沉淀了一个民族的特性。在词法层面,一个民族对世界的认识决定了这个民族的思维方式,进而影响语言系统里的构词特点,产生异于其他民族语言的独特的词法形式。显然词的构造也携有本民族特有的秉性,间接地反映出一个民族对世界独特的认知特征和思维取向。

二、名量复合词归属的纠纷

“车辆、马匹、枪支、人口、船只、书本等”这类词由一个名词性语素和一个量词性语素构成。在字典中,其释义都含有总称意义,是一种指称事物单位的符号,意义高度抽象。对这种名量结构的归属问题各类学说可分为:补充说、并列说、偏正说和附加说。补充说(黄伯荣、廖序东 2007:223;葛本仪 2001:93;胡裕树 1995:215)认为在这类复合词中前一语素表示物件,后一語素是前一物件的计量单位。表计量单位的语素被看作是对前面表物件语素的注释说明,故而把名量式复合词归入补充式合成词。李宗江(2004)主张并列说,认为量词首先发生语法化,演变成一个比较虚的成分。而后由于不断和名词共现,在这种名量搭配的过程中又重新获得了实在的语义,实现了量词实义化,所以两个语义实在的词构成并列结构。朱德熙(1982:32)和陆志伟(1964:51)指出名量复合词是偏正结构,前一语素修饰后一语素。任学良(1981:99-102)认为量词性语素表示前面名词性语素所指称事物个体计量单位的意义时已经虚化,因而把表计量单位的语素看作词缀。

以上几种对名量复合词归属划分均有不合理性之处:首先关于并列说,名量复合词是一种表示事物指称的符号,这种指称事物个体计量单位的意义已经虚化,含有总称意义或集合义。正是由于量词性语素成分意义已经虚化,在词构中才发生前后语素在整个复合词词内部的比重差异。这种差异性说明名量复合词与并列复合词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异。名量复合词与补充复合词之间最主要的区别在于,名量复合词中后一语素的意义更加抽象化,但补充复合词中的补充成分意义实在,没有表示总称化的倾向。值得注意的是,在名量复合词中,名词性语素对复合词概念建构的贡献最大,是结构的中心成分。而在偏正结构中,修饰语在前、中心语在后,这恰恰与名量复合词相反。因此可见,将名量复合词归入偏正复合词并非合理。实际上,量词性语素和词缀之间大不相同,虽然在语义发生了虚化,但并未完成语法化的整个过程。此外,后一语素在复合词所指概念的构建中不可或缺。由此可见,附加说也未能解决名量复合词归属问题。

由上可见,有关名量复合词的分类问题各家学说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解释。一方面,这些论述存在漏洞,并未很好的解决这一难题;另一方面这些观点从不同角度看待这类复合词的划分也说明问题的复杂性,揭示出名量复合词可能具备的多维属性。鉴于此,本文采取一个新的视角来看待这类词汇现象,尝试解决复合词内部分类问题,也试图揭示整个词语构造的内部规律。

三、何为偏指?

语言与世界的关系问题是哲学和语言学研究基本问题之一,关涉到人与世界本体论问题,贯穿于人类文明发展的始终。中国古代的名实之争实则为探寻语言与世界的之间本质关系。各家学说以社会实践和政治治理为目的,阐释了名实之间的区别与联系。譬如,孔子讲究“正名”,墨子倡导“取实予名”,管子论述“正名则治”等。在西方,从亚里士多德提出“词语意义在于所指对象”的对应论,再到罗素、维特根斯坦、弗雷格等主张“意义即指称”的指称论,揭示出语言符号与所指对象之间的关系。上述提及的诸位哲学家均以在语言社团约定成俗的符号系统为出发点,仅停留在语言如何指向世界的层面。然而,阐释语言与世界的关系尚需追溯一个更本源的问题,那就是“始初是如何用语言来表征世界”。这一问题涉及到指称建构过程中的人、语言与世界三者之间的关系。

语言是语言使用者的自我表达。人的因素架构起语言与世界的桥梁:人首先对客观世界进行体验,而后凝聚成语言形式。故而,语言从源起之际起就配戴上了主观性的有色眼镜。在中国古代有关名实的辩争中,公孙龙的论述尤为可贵,道出了名并非事物本身,而是人对事物的指称,所谓“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姚小平 2013:32)。显然,在此所谈得“指”是人对客观现实的抽象指称,从根本上讲就是人创造语词的主观能动性。

本文所探讨的双音合成词的构造问题,事实上就是一种主观表达,折射出语言使用者对所指对象的观察方式和认知视角。造词时的思维活动以及它所形成的词的基础形式和构词中的结构规律是相互联系密不可分的。造词时的思维规律的可理解性,就赋予了构词规律的可分析性,人们在造词时的思维活动和结果,与构词中反映出来的情况是一致的(葛本仪 2014:89)。词的构造主要通过是抽取所指对象的一个至两个区别性特征,诸如情状、性质、特征、用途、领属、颜色、数量等,以此凝结成词。这种区别性特征随着语言使用者观察视点的不同而变化。董为光(2009)从视点的角度考察汉语的复合词,将复合词指称视点的差异简单的归结于一实一虚和两个实指。这种词构的视点观是具有启发性的,但这一说法并未阐明复合词构成词素指称的不平等性。同时,两个范畴过于简单,忽略了一实一虚和两个实指之间的过渡现象。本文认为认知视点可聚焦于单点或多点:单一视点的结构是单纯词,而多元视点的结构是复合词(对于双音复合词来讲是双视点)。在复合词构词的过程中,词内部组合成分的所指在复合词概念建构中的地位存在平等和非平等,这种现象称为偏指。偏指的直接结果是双音复合词的组合成分语义负载量的不均等。偏指,是汉语构词的主要的概念建构方式。

四、名量复合词归属与偏指

对于双音复合词的分类来讲首先需要明确复合词概念建构过程中所指对象的特征选择和关系问题,进而从这些特征和特征之间的关系中透视一个民族思维特质。从偏指的角度考察双音复合词中的偏正结构、主谓结构、动宾结构、动补结构,本文发现这些结构两个组成部分的语义虽实在,但在语义信息的概念化过程中表现出差异性,本文认为这些结构是主指和附指的结合。语言使用者在对所指对象命名时,首先选取所指对象的主体,如被修饰对象、被陈述对象、支配性动作、被补充者等,继而对主体部分进行附加说明,最终将这些概念凝聚到双音复合词中。

在偏正结构中,语素之间存有附加修饰关系,词末语素是视点观察的核心,词首语素聚焦于所指对象某一具体的特征,并修饰、限制词末语素。比如定中偏正结构中“细心”,其中“心”为主指,而附指成分“细”指向心智思想的特征,即周到而详细。再如状中偏正结构“狂欢”,“欢”为该结构的主指,而“狂”作为附指指向主指动作的情状。在主谓结构中,语素之间关系表现为陈述和被陈述。位于主谓结构词首的被陈述的对象为主指,而词末陈述说明词首的部分为附指。如在“月亮”一词中,“月”为主指指向所指对象的主体,与此同时“亮”描绘出主指的特征。在动宾结构中,前后语素受制于支配和被支配关系。词首语素作为主指指向动作或行为活动,而词末语素表示动作或行为活动所支配的对象。以“提水”为例,“提”作为主指指向把支配对象垂手悬空的整个位移动作,附指成分“水”受到词首主指的引导支配。在动补结构中,词首语素和词末语素之间持有补充说明关系。表示动作、行为、活动或具体状态词首语素为主指,在整个双音复合词的语义构词中处于核心地位,词末语素表附指来补充说明主指的情状、性质、特点等。在“变小”一词中,“变”指向动作表示性质状态或情形的更改,是复合词的主指;而“小”指向变化更改的动作状态和程度,是复合词的附指。

从偏指的视角分析并列结构可发现:并列结构由前后语素并列融合而成,两个语素之间的关系可细分为双点共指和一主一附偏指两种情况。在双点共指中,同義并列结构如“朋友、生产、孤独、恐怕”和反义并列结构如“出入、赏罚、早晚、长短”中,两个语素语义地位平等并列,可以互相注释说明,共同指向所指对象。另外,双点共指还可以指向更抽象、更概括的所指对象如“领袖、口舌、心血、笔墨、江湖、皮毛”。在一主一附偏指中,表偏义的“国家、窗户、痛快”等词以其中一个语素为基础,另一个语素在语音上构造出双音化的平衡效果,而在语义上实则为冗余成分,故将并列结构中的偏义类看作一种特殊的冗余偏指。偏指视角同样可揭示附加结构的内在规律,附加结构与上述几类复合词不同之处在于,并列复合词、主谓复合词、偏正复合词、动宾复合词、动补复合词属于前后语素都是语义实在的词根,而附加结构为词根与词缀的组合。在附加结构中一个语素为实指,而表示语法性质类别或某些抽象程度较高的语义类别为虚指。如“老师、阿爷、第一、桌子、木头等”都是通过一实一虚来偏指所指对象。重叠结构中语素之间存有重合关系,从偏指角度看为单视点的重复,借此达到特殊的修辞效果,如“朝朝、走走、常常、星星、悄悄”都为单指。

显然,名量复合词是一种偏指,名词表达核心概念,而量词成分表总称,如“车辆”中,“车”指向的是事物的主体,而“辆”凸显前一语素的被计量的特征。名量复合词类别归属的复杂性在于,表计量单位的语素“辆”专用于与车搭配,但其语义高度抽象化,这与表实在义的词根语素差异颇大。名量复合词的词末语素是意义虚化的结果,但就其词义虚化的程度而言并未实现质变。汉语的个体量词多由实词演变而来(安丰存 2009;王绍新 2010;董秀芳 2013),虽未语法化为词缀,但其语义却发生了虚化,语法作用突出。据此,本文将名量复合词看作界于主附偏指和实虚偏指之间的结构。推而得知,主附偏指和实虚偏指范畴之间界限并不明晰,从双点共指到偏指,再到单指,构成了一个连续统。从双点视角到单点视角,偏指化程度的逐渐加深。

本文从偏指的视角把汉语双音复合词划分为共指、偏指和单指三个大范畴,偏指又可再细划为冗余偏指、主附偏指、实虚偏指三大次范畴。有以下三点值得注意:一是,偏指化程度是个连续统。在该连续统上,范畴之间界限模糊,以名量复合词为例,就归入了主附偏指和实虚偏指之间的模糊地带。二是,偏指化程度呈现为一个连续统,两端界限较中间地段而言范畴界限较为清晰。简而言之,双点共指和单指较为容易区分。三是,除上述的双音复合词结构外,其他双音复合词结构也可从偏指的视角加以解释。

五、结语

本文所探讨的名量复合词属汉语所独。量词本身作为汉语的独特的语法范畴,其使用在语言表述中不仅具有普遍性,在句法结构中具有强制性。汉语量词系统相对丰富,并且内部类型较多。由于事物是多维的,其描述可以从多方面入手,量词可以凸显事物的某一方面,例如一尾鱼,一条鱼。量词的典型作用就是提供名词所指事物的形状,数量或其他感知信息,注重于物体的形状。量词在汉语语法中一般被划为实词,但它却具有附着性,量词通常必须附着在数词之后跟数词组成数量短语。纵观汉语的发展史,量词大量出现于汉语是在魏晋时期,同时名量词大量出现于宋元。出现时间早并且数目众多,也从侧面说明了汉语重名,重事物的传统。

同时我们也应该思考名量复合词处于模糊地段的原因。现代汉语词汇系统中,双音词居多,这并非偶然,而是汉语的韵律特征所使然。这既有着生理和心理基础,也与汉民族崇尚“以偶为佳”的思维习惯密不可分。同时,偏指视角也为与双音化有关联,双音化中语义脱落现象也说明偏指是个动态的视角,随着语言演变而发生变化。正是由于语言使用者构词方式深受偏指的视点观制约,因而会随着语言演变的发展而产生一系列复杂的语法关系。另外,量词出现历史虽早,使用频率虽高,但未能语法化为词缀,这极有可能与汉字构造的基础是象形文字有关。文字本身可以表义,寓义于形,以形托义。故而推知,每次语言使用中汉语的象形性特点都会对词的语义起到一种加深巩固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补偿语法化所带来的语义流失。可以说,语法化是世界语言变化的一种普遍现象,而汉语的语法化在遵循普遍规律的同时也具有其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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