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青草

喻莉娟

雨不停地下，没有停的意思。我和小萍在山坳割草，只有找个可能挡雨的山崖躲着，这该死的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我们要完成今天的打青草的任务，还早得很。有这事情扣住，没办法，雨再大也不能回去，我们必须出去割草。

用草做了个帽子，冒着雨，走出崖口，开始割草。这个草做的帽子唯一的作用就是雨打在头上不痛。打在头上的雨水，顺着草帽流到身上，又顺着身子流下地。衣服一下全湿了，紧贴在身上。那少女刚发育的胸，鼓鼓地凸显它的存在。我俩含着胸，怕有人看见。其实这个时候，哪有人，只有老天爷，还有风和雨。有谁会看见，还是本能地弯着腰。

很快，全身湿透了，这时候就不那么怕雨了。它的存在，好像有了一个伴，不孤单，显得热闹。我们加紧割青草。这是每一年开春的季节都有这个活路，青草打回来散在田里沤肥，等着插秧。这是一个赶时间，任务重的活路。在农场里，这是一年最重的任务之一。每个人的任务是有规定的，一般是要两三背篼青草才够，按照领导的话，一背有多斤，那“问秤要”。

今天的任务每人两百斤青草才够。已经是下午了，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一半，看着不满的背篼，眼泪顺着雨水流。这雨，真是他妈的让人着急。两个姑娘，这时候也顾不得了，骂上一两句，轻松。

看着割的那一背篼青草，刚才还很多的，被雨水打得变少了。我走过去，翻了翻，一背草，半背水，“问秤要”，斤数上去了，窃喜。正要告诉小萍这一发现，脚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反手拉背篼，一背篼青草倒了一地，双手撑地，慢慢爬起来，身上的泥土一下就被雨水冲干净了。一地的草，不想去捡了，反正倒在那里也跑不了，只是背篼里的水都流完了，起码少了好几斤，只有抓紧时间割。

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天色暗下来。背篼里的草还是不够多，也就不敢有回去的念头。手上的镰刀更走得快了，埋头割。

天地间，此时只有雨声，割草声。

着急的我这时候含着眼泪，幸好有雨水，要不是小萍会发现的。我转头看小萍，她正好用手臂擦着眼睛，见她这样，我的眼泪不可阻挡地涌出来了，和雨水一样的大。

这时，不远的山石那边冒出一个人，吓我一跳。注意看着他，发现是“水三”，我紧张地说，怎么是他。小萍接着我说，是他。我说，没关系的，他割他的草，和我们没有关系。实际上我是有些害怕的，这样说，是在给自己打气，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

只见水三光着头，雨到他的头上，就是一个不存在。他身着黑衣服，雨水让衣服显得黑亮亮的。只见他把满满的一背篼草放在石坎上，又麻利地割草，根本就没看我们这一边。见他那样子，我很是紧张，他年轻健壮，有力的双手在不停地挥舞着。这个坏分子，他怎么也来这里割草，是不是知道我们在这里，会不会有坏主意，我们可是要提高警惕。

他割着，朝我们这面过来，慢慢地离我们近了。我们没说话，也怕和他说话，坏分子，谁知道他会做什么。我和小萍相互看看，不管他，他要有什么行动，我们也有两个人，完全可以和他斗。

水三的头埋得很低，我们的头也埋得很低，埋头割草，站起身放草。站起来，把草放在背篼里，也不忘把背驼着，胸含得更低，雨淋透了的一身，哪里都形象可见。小萍说，他这个坏分子，是在他们村和一个女的有不正当关系，才被打为坏分子的。我们怎么办？我说，不怕，不怕他，我们是两个人，镰刀要拿好哈。

我们割草，放草。弯腰割，含胸放草。机械地割着，眼睛从没有离开过对面的那个黑衣人，水三。他的手一把抓草，虎口像一铁夹子，一把抓紧，镰刀贴着地，唰唰唰，运动着。没多久，地上放了一把把紧实的青草。他割过的地方很干净，长的短的都割了，一把把青草安静地躺着，草在他那里很率性，镰刀贴着地，它们就顺从地离开了地。

我偷偷地欣赏着他割草，有一种工匠的娴熟，他蹲在地上，两脚像鸭子一样，一前一后向前移动，参差不齐的草，乖乖地倒在地上。

不过，这并没有减少我们对他的警惕。他身后的一排排草，倒引起我的奇怪，为什么不放到背篼里，只管割，很奇怪的哟。不管他的，我们和他保持距离，总有一二十步。随时保持高度警惕，按毛主席说的，敌进我退。这样，他要有什么动作，我们好有一个距离时间，可以准备。

水三好像在看我们，他朝我们这一面抬了抬头，又接着割。我用镰刀碰了一下小萍的镰刀，有一个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她抬头看我，我向她示意，转头正好见水三站起来了，他向我们走了一步，我们俩赶快站起来，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他眼睛里的内容让人看不懂，不过分明是有话要说，这眼神见过。

那是在前几天的批判大会上。他在接受我们这些农场的民兵批斗，那场面很大的。在场口邮电局的小广场上，七八个地主富农坏分子，站成一排，接受批判。阶级敌人，头埋得很低。水三在边上，我们民兵手握钢枪，站在他们的后面。我和小萍站在一个地主婆的后面，离水三两个人。他是坏分子，是他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个。有几十个赶场的农民在围着，看热闹，等待着批斗的人上去发言。

一个发言人上去了，激动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我今天要揭发批判的是我们生产队的水三……水三和一个妇女，寡妇，有不正当关系，经常给她弄柴火，挑水，有人看见他们两个一天晚上在村口说话，两个人有不正当关系。水三还投机倒把，在外面市场上偷偷卖粮食……

他就是这样的坏分子。批斗完成，水三和几个四类分子被送到我们农场接受监督，劳动改造。那时我们有十多个知识青年在农场，我们当知青的到农场是劳动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来就不一样，是接受监督，劳动改造。知青，和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到农场，都是劳动，可两种性质是不同的。那天批斗会结束，水三的头抬了抬，那瞬间，我看到他那迷茫的眼睛，那眼神，是有话要说，停了一下，又低下了头。

眼前的水三，那眼神和批斗會结束时，抬头那瞬间有相同处，就是有话要说，是要说什么，喊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他一定是要对我们说什么。

我似乎轻松了一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想他快走开，走远点。就在这样一个雨天，多一个人，一个男人，有担心害怕，又像是有些什么希望。

只见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背着背篼走了。背篼里的青草和刚才来的时候一样多。一把把青草安静整齐地摆在地上。一背青草挡住他整个人，只见一双穿草鞋的脚在移动，他走了，走远了。

我们紧张的心，放松下来。地上青草的意思很明显，给我们的。有他这一排排青草，我们两个今天任务就完成了，我们高兴得在草上滚。

我们很快地把地上的一排排草，抱到背篼里。就在快要抱完的时候，突然有种感觉，有些害怕，我们似乎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个人是一个坏分子，与女人有不正当的关系，就是帮一个寡妇砍柴、挑水。那我们今天这种事情，算不算他帮我们割草呢，算不算不正当关系呢？我有些迷茫，有些害怕。

管不了那么多了，把草装好。天慢慢黑了，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们背着很重的一背草，往我们的农场方向走。这时候，小路时隐时现，有时候就是在草丛里走，要打开刺，才能下脚。没走多远，实在艰难，只好把背篼放下，歇着，一人砍一根棍子，作拐杖，又继续走。

走着走着，小萍一脚踩虚，摔了，坐在地上。我放下背篼，去扶她起来。她把背篼放在地上，慢慢站起来说，不行，脚痛得很，被崴着了。我说，你试试能走吗？小萍走了两步说，可以走，问题不大。不过，我看她走得很艰难，一瘸一拐的，很痛苦，就让她把青草放在这里，我们先回去再说。

她就是一个不愿意，还说，你们大家都能完成任务，把青草弄回去了，为什么我就不可以，不就是脚有点痛吗，这算不了什么。你先走，我慢慢来。见她这么坚决，我决定先走，再返回来接她。

我走了。走了一段，放下背篼，又原路回来接小萍。这时候，天完全黑了，该死的雨还是不停地下。往回走了好远了，还没见小萍，小萍不会有什么事吧？正想着。突然听到前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两手紧握棍子，有如紧握的钢枪，保卫祖国的姿势，眼睛四处搜索，看看有什么？是坏人，还是野物子。初到农场的时候，贫下中农说过，这些地方，有时会有豺狗、野猪出现。豺狗野猪要真出来，我怎么办，跑。不行，说是越跑，它们就越是追，那就拿着棍子跟它斗，如果只有一个，相信我，一定能够对付。如果是坏人，那就是边跑边喊，最后是斗争。想清楚了，我站着不动，定了定神。一会儿，又有动静，这下我紧张了，这个时候应该离小萍刚才的地方不远了，叫小萍，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大声喊，小萍，小萍！从窸窸窣窣声音的地方传出声来，我在这里！

你怎么到那里去干哪样？

你走了后，我继续走了一会儿，歇在这里，等你，站了一会儿，害怕就躲在这里来了。

你吓死我了。走，我们走出这一段路，就应该上大路了。前几天我参加公社的公路测量队，来过这里的。不要紧，很快就上大路了。只是有点饿了，我带的饭团都吃完了。我说着，还不甘心地在包里翻，希望还能有一点点吃的。

小萍说，你不要找了，你的最后那一点刚才不是我们一起吃了吗？我这里还有，说着她拿出包饭的手帕，一个鸡蛋大的苞谷饭团，一点盐酸菜，盐酸菜味道已经蹿过来了。我们俩分吃了最后的那点吃的。我背着她的草，我们搀扶着又上路了。

天全黑了，我们仿佛能看到眼前的路，转过一个山湾，见前面有亮光，小萍高兴得忘了脚痛，小跑着往前走。我见有人家了，把背篼放在路边，走进人家。

屋里只有一个老妈妈，坐在火边，看着冒热气的锅，没有点灯。这里都是点煤油灯，这个区就没有通电。老人家可能是舍不得点灯，煤油很贵的，还不是随便都可以买得到的。我们的煤油好多时候还要从家里带领。家住县城，城里有电灯，那时候还是火电，点灯不怎么亮，总算是有电灯的。

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下，老妈妈见我们两个姑娘，站起来对我们说道，进来呀！今天一天这么大的雨，你们两个姑娘家，跑在这里做哪样。我们说了我们的情况，老人家让我们坐火边，把锅里煮的苞谷饭给我们一人一碗，还有一碗酸菜汤。我们真是饥寒交迫，谢谢还没说完，已经吃上一口了。

这时候才看清楚老人家的左脚不方便，走路是拖着的。她见我看她的脚，便说，这脚是去年生了一场大病，昏死了几天，请个医生看，吃草药，醒回来，好了，这脚就不灵便了。也要感谢老天爷，我们这里还有这样的人，一下就不省人事的，就没醒过来，人走了。你说要我也是这样，我儿子，怎个办，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媳妇也找不着。还不是因为我家成分高，说了几个姑娘家都不愿意。我老天，现在又不晓得是在搞哪样，几天都没得回来了。就我一个老太婆，有几颗粮食也给他留着，你看，让你们见笑了，吃的都是酸菜苗饭，一颗米都没得。对不住了。

婆婆，感谢你了，苗饭，我们农场也是吃苗饭，今天没得你的酸菜苗饭我们难得回去。您老人家好好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外面的雨还在下。我们正说着，一个人进来，大家都愣了一下。老人家说，这是我儿子，好几天没回来了。儿，这几天你去哪点了，也不带个信说一声。

没去哪点，在公社农场劳动。

农场劳动，那这两个姑娘也是农场的，是知青，你认得她们不。

不认得。

她们出来打青草，一天的大雨，打哪样青草哦，苦了这些城头娃娃哦。她们的青草放在后面路上，进屋来躲雨，还要赶回农场去。嗨，她们也难哦。十几岁的姑娘，要来做这样苦的事情，为些哪样哦。

这人一进门，我们就看清楚，他就是水三。那我们是走到水三家来了。这时候的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只想到赶快回去吧。无论如何今天要把任务完成。

我们放下碗，对老人家说，婆婆，谢谢了，我们吃饱了，就要走了，还要把草背回去。改天来看您老人家。

老人家再三挽留，我们还是要走。当我们出门来，看到水三在我们前面，用一个巨大的背篼，把我们两个的青草放到他的背篼里，还用绳子捆了个老高，背着就走，什么也没说。我们两个背着自己的空背篼，走在后面。这一背应该有两百斤，他有些吃力地走着。大家都不说话，默默地走着，只有雨声，脚步声。小萍的脚应该是好一点了，不过还是一瘸一拐的。我们艰难地在山坡小路上爬，平時爬这一坡都费力，要背着东西就更艰难。我们在后面走，与水三保持一段距离。他走了一会儿，把背篼放在高坎子上靠着休息。我们也原地休息。

好不容易上完了坡，就要到我们的农场了，能看得见场里的灯火。这时候，只见水三放下背篼，把青草倒在地上，背着空背篼往回走了。雨还在下，看着他雨中远去的背影，我有些激动，想给他说句话，就是没有说出来。

我们把倒在地上的青草分别装到各自的背篼，背着回农场，加上上午割的，我们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我不敢想，今天的青草任务要是没有他，我们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时候，或者说就是根本不能完成任务。当天也有好几个知青没有能完成任务，被扣去工分。其实扣工分是小事，这个工分，当时在我们那里也不管多大的用处，只是领导批评，在大家的面前抬不起头，别人都能完成，自己没有完成任务，是很难过的。

第二天，赶场，赶场天是我们的休息日。我和小萍一早起来，决定去看一下水三的妈妈，感谢老人家。水三这个坏分子，我们是不敢做什么，他是坏分子，还在接受批判的，不过，这件事没人知道，真的是只有老天爷知道。不过，看看老人家没有问题。和小萍商量半天，最后決定给她送点面条去。面条，那时候可是好东西，一般人家都是用来做菜招待客人的。我们是农场集体吃饭，家里带点面条，是晚上做宵夜的。

我们一人拿一小把面条，放包里背着，出门。走到垭口，遇到场领导，领导说，你们两个昨天晚上，哪个时候回来的？

应该是十一点过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的，是司务长老黎，帮我们称的青草。

他说，完成了就好，你们两个不错。你们这是要去哪点，赶场也还早吗？我从公社上来，昨天的雨好大，高坎子那边，昨天晚上塌方了，还有房屋被埋了。公社要我们找几个人去帮忙，正好你们两个去嘛，现在就到公社去集合。

我们到了公社，和几个公社干部一起去高坎子。走了一段，发现去的地方就是我们昨晚打青草的那里。塌方的就是我们昨天歇脚吃苗饭的婆婆家，水三家。有几个人在那里清理，水三也在那里，没见婆婆。公社的人说，我们去问水三，你们两个记录。

水三说，昨晚半夜时候，还在下雨，他从农场回家，老远处，看山就要垮了，他呼喊着跑回去，房子一下就被埋在里面，他疯了似的刨，刨了半天，把老母拖出来，人已经不行了，赶快去公社报告。他边说边哭，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哭，一夜间头发都白了。

我和小萍，哪里还能记录得了这件事情，把记录的本本交给公社的一个干部，蹲在一边哭，拿着准备给婆婆的面条，哭。哭着把面条放在婆婆遗体的身边。

打青草，这事后来时常想起，想到婆婆，如果那天，水三不送我们回农场，我们就算没有完成任务，他和婆婆在家，一有动静，水三就可以把她带出了，不会被埋在屋子里，房子塌了，人还在。

想到水三这个人，那事情后，他又回到我们农场劳动了一段时间，我们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不敢和他说话，害怕会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后来我们离开了农场，也不知道他去哪里。

后来的日子，每年的三春，都想到，打青草。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