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紫的味道

至简

一

世界这么安静，似乎我灵敏的听觉和嗅觉都失灵了，我听不到一点儿声音。那个上楼梯的我熟悉的脚步声，好几天都听不到了。我的男主人的脚步沉稳而有力，而女主人的脚步谁都能听出来，她的脚步不轻不重，不紧不慢，落在每一级台阶上的节奏，像春天的雨滴，随性又很有秩序。当然，她的身上还有那纯棉质地的衣服和她的体味混合着散发出的一种柔润的味道，像是我把花盆里杜鹃花瓣嚼碎的味道。等着他或她到门口时，我就蹿到门口等候，他进门的时候我会跳着、叫着，撒会儿娇，等他或她把我头抚摸一下才让他们进门。

已经四天了，我一直没有等到他们，白天还是晚上，他们都没有来，我意识到可能他俩遇到了什么麻烦了，我晚上不停地叫。有邻居过来敲门，我在里面叫，他在外面敲，吵得整栋楼的人都不能入睡。那天，我竟然产生了幻觉，听到男主人回来了，我跑到门口，结果不是，我情绪变得焦躁不安，开始狂吠起来，到了第三天，我已经叫不动了，我没吃没喝，开始哀号，到后来，连哀号也没有力气了，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想，我可能会死吧。

我终于听到开门声了，但是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爬起来了。这是第四天的晚上。我奄奄一息，歪着头趴在地上，开门的是一位陌生的戴眼镜男人，他看到我趴在地上，说：“哦，你死了吗？”然后看到我还喘着气，半睁着眼，他说：“哦，小迪，你还没有死，真是坚强啊。是苏紫让我来看你的。我是她的朋友。”他给我倒了水，抱着我起来，然后又给我撒了蛋糕和面包屑。我喝了点水，吃了一点，终于有了点力气，我看到他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他给我说，小迪，你知道吗，他出车祸了。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知道的，我在那里安静地听着，也许我的眼眶里还有泪水，我知道他们肯定出事了。眼镜男坐了一会儿唉声叹气地走了。好在他留了水和食物，我不至于饿死，我在这里等我的女主人苏紫。他们还有一个月就结婚了啊。

一周后苏紫回来了，她脸色苍白发青，看也没有看我，憔悴得已经没有了样子。她对我爱理不理，她反复自言自语说，如果不是他去公司给我送午餐，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怎么能原谅自己呢。有几次，她就那么呆呆地很久很久地站在阳台上，把窗户开得很大看着外面，那一刻我真害怕她从窗户里跳下去。

苏紫整天待在房间里，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吃不喝地躺了几天，我真害怕她会饿死，我趴在床边她的拖鞋边陪她，她的电话响起，她也不接，后来干脆关了电话，有人来敲门，她也不开。她时时对我说：“小迪，我在这座城市生活完全是为了他，他走了，我待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呢？”悲伤和抑郁充满着这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我，我也总是耷拉个脑袋，我已经很久都没有逗过她了，我知道，她没有心情搭理我。我们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时常拉着窗帘睡觉，她似乎不愿醒来，醒来后又睡着，大概只有睡着才能让她忘記真实的世界带给她的痛苦。终有一天，她下楼去给我买了点吃的，回来后又躺在床上，后来，眼镜男他们来了，一直敲门，站在门外不走，苏紫这才开了门，他们留下一个女孩陪了苏紫几天。有天，苏紫对她说：“失去他，我从今以后的生活已经毫无意义了。”那位朋友说：“那你就活着好好地想念和回忆他吧！”苏紫说：“此后只剩下想念和回忆了。”从那天起，她拉开了窗帘。

一个月后，苏紫打算离开这座城市了。离开前，她跟她的两个朋友商量，你们能不能收养小迪，我无法带走它，但是我也不能让它去流浪。一个很坚决地拒绝了：“对不起，苏紫，我真的不喜欢狗，我怕养不好它。”另一个说：“苏紫，你先找找别的地方吧，如果实在没人愿意，你再送来，我先试试看。”

苏紫想到城市西面的一座寺庙，她坐着朋友的车拉着我去了那儿，她说：“小迪，我只能把你放在这儿啦，这儿会有好多好心人给你吃的，我自己出去也都不知道如何安身，只能把你留在这儿了，对不起，请原谅啊。”说完她冰凉的泪水滴在了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子抽搐了几下，像是整个的天空都在下雨。然后，她坐着车走了，我站在那儿，风将我的脊背上的毛吹起了几撮，我冲着远走的车窗低低地叫了几声。

我成了这座寺庙边上一大群流浪狗中的一员，寺庙里面是不让它们进去的，如果进到门口，就会有一个老居士拿着笤帚撵，每天到了中午和晚上就会有人端个大盆子出来，有面条、馍馍，都是素食，就这，每天到吃饭时都有一大群我的同类从四面八方赶来吃这口斋饭。个子矮小的我根本挤不到跟前就没有了。我就在寺庙跟前趴着，要么耷拉个脑袋走着，寺庙里的居士看到我，总是又单独扔给我一点吃的。很快，我的白色的毛就结了团，我知道自己肮脏不堪了。我疯狂想念苏紫，想念那间房子，我想起每天傍晚我迎接他们的时刻，他们开门的那一刻，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那两个身影是那么的般配，我想起每天我躺在苏紫的卧室，苏紫躺在她的男朋友的怀里，眼睛亮亮的，台灯柔和的光照在苏紫美丽的脸上，她是微笑着的。我的男主人和我一样闻到了苏紫身上那种杜鹃花瓣的体味，房间溢满了温暖的爱的味道。

我知道苏紫是不会回到这伤心的城市来了，可是我想去寻找那种味道。那天，我无法克制自己想去找苏紫的念头，终于决定离开寺庙的这块空地，我想去外面走一走，哪里还有那种味道呢。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和苏紫一样味道的女人。我的流浪生涯真正地开始了。

二

我穿行在树林边，在阳光底下，我想找过去的房子，可是城市里的一条条街道和楼院都太像了。以前娇贵的我从来不是这么走路的，我要穿漂亮的鞋子，脖子上挂着精致的链子，苏紫总是会从网上买回来很时尚的衣服给我穿，那时，长发飘飘的苏紫牵着我，会迎来很多艳羡的目光，有的是给苏紫的，有些是给我的，现在我只是让人鄙夷的一只肮脏的流浪狗。偶尔绊着人的脚时，人家会狠狠踢我一脚。但最害怕的是那些飞驰而过的车，我怕遭遇苏紫男友的命运，不过现在我已经有了躲避车轮的经验。我会在车流的空隙里飞快地过马路，我也渐渐发现，沿着公路走，总是没有食物而且很危险，好几次，我饿得奄奄一息。但总会碰到好心人，也许是苏紫在远方保佑我。有天，我在路边边挪边低着头嗅，不是找苏紫的味道，我是在找食物，哪怕一点都好，我又渴又饿，这时，一个骑摩托车带个棒球帽的男人，他停下摩托车在路边抽烟，他和捎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小女孩看到了我，他们去商店里买了两根火腿肠，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专门为我准备的食物了，我来不及嚼就吞下去了，他们又找来一个瓶盖，给我倒了矿泉水，他和小女孩在路边等我吃完，还和我说话，他们犹豫着该不该收养我，最终，棒球帽说，它吃了垃圾，可能会有病菌，其实，我心里也是不想和他们走的，我要去找苏紫身上那种杜鹃花瓣的味道。我站在那条路上，看着他们远走，走那么远了，小姑娘还和我挥手再见，我仰着脸一直看着，直到看不见他们，白杨树哗哗响着，我在那条路上看着远方发呆。

我走啊走，走到了和过去一样颜色形状的楼房前，一栋挨一栋的。那天很幸运，在一栋楼房的拐角处，我看到一个塑料袋敞开着，里面有几根骨头，噢！那可是美餐哦，那顿美餐后，我发现每天那个地方都会有一个塑料袋，里面有肉，也有米饭，还有好多只猫也来吃。每天到肚子饿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地方，两腿不听使唤地就跑到了那栋楼跟前。渐渐我发现那是住在一楼的老太太特意留的食物，有时候我要找不到食物就去那里混一顿，我和那些猫猫吃食物的时候，她透过玻璃窗看着我们这群猫猫狗狗，挤挤挨挨，抢着吃的时候，脸上微笑着，好像我们都是她的孩子般。时间一长，那个老太太就认着我了。有时候我就欢蹦着过去到窗户底下使劲儿地摇尾巴，她有时候打开窗户，叫我旺旺，因为我会“汪汪汪”地叫，这是她给的名儿，她不知道我叫小迪。

一天，我在路上看到过一个白棉布裙摆到脚腕、长发飘逸的女人，那背影像极了苏紫，我快步跑过去追上，谁知道，那个女的被我惊吓到了，“哇”的尖叫了一声，然后就骂我：“死狗！脏死了，快滚开，讨厌！”然后她竟然抬起脚准备用那高跟鞋踹我，我赶紧跑开了，我心里想，穿长裙的苏紫绝对不是这样子的，她不会粗野地抬脚，苏紫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她也更不会尖声大叫。她每次听到或看到什么的时候总是说：“哦，是这样的吗？”我真的好想念苏紫啊。

苏紫离开我的时候，夏天刚刚开始，现在树叶一片一片地飘下来，有的落在我的身上头上，路上每天都铺满厚厚的叶子，到了晚上，天气开始渐渐冷了，为了让自己晚上能够过得安稳点，我找到了一处好的藏身之处，在一家便利店门口，每天都有一些纸箱子，我就可以钻进纸箱子里睡一觉，便利店的夫妻也没有驱赶我，每天早上很早他们开店的时候我就走了，他们很晚关门，那时候我就回到了那里，但是，他们从不给我吃的，倒是有很多次，有好心人看到我在那里，就会进到店里买给我一元一只的火腿肠，常常碰到我的，有一个高挑的小伙子和一个总爱穿淡蓝色百褶裙，留着齐肩直发的女孩。他们都在这家便利店买速食面、买水，可是，他们却从没有相遇过，要么是男的来一会儿女的就过来了，要么是女的来一会儿男的才来，总是前后差一步，我竟然想他们如果是一对恋人该多好，善良而又漂亮的一对年轻人，可他们总是擦肩而过。终有一天，那个女孩儿买完东西看到我在那儿转悠，她又转身进去买火腿肠，然后出了店她剥了包装的皮给我吃，不知为何，她没有很快离开，她站在那儿看我吃。这时候，那个俊美的青年也过来了，噢，那天，他也穿了淡蓝色的衬衫，他看上去是那么的挺拔，我是多么希望他们相遇啊。他没有进商店，而是也走到我身边，他问女孩，你也常常给她买火腿肠？女孩儿说：“是的！它好可怜。”我看见男孩子看她的时候眸子亮亮的，像夜空里我看到的星星。男孩又问：“你喜欢宠物吗？”女孩说：“喜欢 ，很喜欢小狗，只是，只是我妈妈不同意养，说是太难侍候了。”男孩说：“我养过一只的，被车撞死了， 我很难过，以后就决定再也不会养它了。”“噢。那是很伤心的。”他们终于认识了，我真的想围着他们欢蹦，但是，我很知趣地走开了。后来一段时间，我看见他们一块来买过东西，又后来，我又看见他们手牵手走着，他们真的是般配啊！

有很长时间，我没有看到那个放食物的老太太了，在窗户里也没有看见她的脸，但是时常还是有人把食物放在那個楼房拐角处。有天，我看见了，是一个中年的女人，她是老太太的女儿吧，可能是老太太嘱咐的，可是为何窗户上再也看不见她的笑脸了呢，她是生病了吗？在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我又冷又饿，数天没有找到吃的，去了那栋楼，我看见一楼的墙跟前摆了很多的花圈，那窗户上吊着一个纸灯笼，纸灯笼下面白色的纸飘带被风吹得卷起来，飘得很远，我知道，那个好心的老太太去世了。我绕了几圈，在那栋楼跟前低头嗅了嗅，我知道我该走了，该离开那个地方了，我走得很慢很慢，世界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我想起苏紫那白色的被风吹着卷起裙角的长裙，那时候 ，我的个头很小，总被她的裙角遮住了身体，眼睛里就是这满世界的白色，丝绸般柔软而光滑的白色。

三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长的什么样呢？我全身短短的毛，白色夹杂土黄色，我的两只耳朵和鼻梁是黄色的，两个耳朵耷拉着。那时候苏紫是在一家商店门口看到有女孩把我拿在纸箱里卖，当时还有其他几只，那天天很冷，下起了小雨，苏紫就对男朋友说：“我们买一只吧！那个女孩就可以回家了。”男朋友说：“你喜欢就买一只吧。”他是一个细腻温柔的男人，准是什么事情都依着苏紫的。苏紫和男友最终挑中了我，挑中我的理由是，我在这群小家伙里面看着最精神，最健壮，苏紫说这样的体格比较好成活，那时候，我出生才四十天吧。买回去他俩很高兴，那几天，他俩围着我忙活，去宠物市场给我买了房子，买了怎么调教我的书籍和光盘，还有我的食物，最初还有为我喂奶的奶瓶子。苏紫随口说，“就叫小迪吧。”后来苏紫查资料，觉得我长得像拉布拉多犬。但是也又不完全像，也不知道我能长多大，苏紫带我出去的时候，有人说我是拉布拉多和中华田园犬的杂交品种。那时候苏紫说：“小迪不是名犬，可是小迪很独一无二。我看它是最漂亮的，它就是最漂亮的。”

苏紫后悔没有，她一定很想念我，她一定不会再养狗了。我不恨她，我知道她没办法将我带走，她实在太伤心了，留我在身边，她更是时时都会伤心的，我只想她还像以前那样美丽。

我在野外的风和阳光下，渐渐地四肢长结实了，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才一年，假如狗狗的寿命有15年的话，一个人的寿命如果是60岁，那么我现在就是4岁幼儿。但是我已经觉得自己长大了，苏紫那时候就跟男友说，我是一只有野性难驯的小狗，应该在天地间自由成长。这也许是苏紫最终决定放弃我的另一个原因。

在这时候我碰到了真正的名犬，一只萨摩耶，住在别墅里的萨摩耶。有一天，我不小心闯进了别墅区，我躲躲闪闪游荡在那里，我看到有个别墅区的绿地上有只小萨，它也看着我。可是我能看出它很不高兴，眼睛里满是惊恐甚至是哀求的眼神，难道它也没有食物吃吗？我想认识和帮助它，我对别墅里的同类产生了好奇，我想象住在别墅里的女人是什么样的。我从铁栅栏的缝隙里挤了进去，我躲在树丛里，暂时没有人发现我。小萨的房子在别墅后面的空地上，我看到它的盆里时常剩下美味，肉骨头。那可真是美味啊！趁它不在的时候我就去偷吃它的食物，小萨回来后就闻到了我的味道，“汪汪汪”地向四周叫几声。那时候我早已经又从铁栅栏里挤出来了，几天过去后小萨已经熟悉了我的味道。它默许了我的偷吃，也不再汪汪汪地叫了。有一天，我看见小萨被主人用链子拉着拽到了车上，那是一辆炫目的红色的保时捷跑车，苏紫的男朋友以前教我认过车的标识。咦！去兜风，还不乐意哦，那辆保时捷跑车像离弦的箭一般低吼着冲出了别墅，我惊呆了，在一边看着，从电视屏幕上以外我从没有看见过开这么快的车，一个围着围裙的保姆出来边摇头边说：“唉！总要飙什么车，早晚会出事的。”噢，那小萨坐在车上飞驰，一定是命悬一线啊！终于，小萨回来了，我看见它又被拽下来，每天小萨都被它的主人，一个梳着马鞍子头发的年轻人拉出去一块飙车，有天我跟在后面，看到小萨惊恐地坐在座位上，那辆车很快没了影子，我看到小萨回来准是抬个腿一会儿撒一点儿尿，一会儿抬起腿撒一点儿，肯定是惊吓过度。还有天，我准备去偷吃小萨食物的时候，我听见别墅里咣当咣当的一阵乱响，是他的主人发脾气摔东西，小萨蜷缩在自己的房子里，我看到马鞍子跑出来竟然把小萨的饭盆子一脚踢出去很远。也还有几次，马鞍子家里开什么派对，来了很多人，奇形怪状的男女。马鞍子不知道是不是兴奋过度，把小萨高高举过头顶突然又摔在地上，后来他们玩遥控车儿，竟然有人出主意，把小萨拴在遥控车上让跟着跑，那几个男女换着遥控，那几个怪异男女捧着个肚子狂笑不停，等到他们觉得无趣停下来时，小萨累得气喘吁吁，趴在地上歪着头口吐白沫，那一刻，我真的好同情小萨。我真想劝它和我一起去流浪。

看见小萨受折磨，我觉得自己也跟着心提到了嗓子眼，我觉得我特别想狠狠地咬那个马鞍子，大概这就叫作恨吧，以前我真的还没有恨过任何人，从不知道恨人的感觉，难道这就是长大的结果？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不想再偷吃小萨的食物了，我准备离开那栋别墅，那天早上，清风朗朗，我在别墅外的栅栏边一直看着小萨，我没有再从那个缝隙里往里钻，它也在里面看着我，它是那么无奈，然后我便走了，小萨也知道它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越发想念自己的童年了，虽然很短暂，那时候，苏紫出去会带着我在绿草地上散步，草叶上的露珠儿晶莹透亮，我在草丛里活蹦乱跳，还有时候，我在房子里的沙发上懒懒地晒着太阳，我会舒适地在阳光底下睡着，我是四脚朝天躺着的，我的睡姿还被苏紫拍下来呢。苏紫在送我走的时候嘴里念叨着，人一辈子的福分是有定数的，以前，享的福多了，长大后就会受苦，难道狗狗也是这样嘛？曾经，他俩给我的爱太多了，为何不慢慢给我，就不会这样匆忙离我而去了。我的幸福童年真的好短暂哦。

四

在这一天没到来之前，我真的不知道我周围会有什么危险。那天，天蒙蒙亮，我感觉到空气和以往的不一样，我发现远处我的同类的叫声一阵比一阵紧，然后就听不到了，后来就是可怕的寂静，我知道远处的它们肯定遭遇了危险，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后来我感觉那种危险离我越来越近，我决定当即出逃，我的逃跑是没有目标的，等跑出一段后，我看到有人围在一面围墙正在贴标语，站在墙对面的人念着：“全面彻底清理整治流浪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地说：“昨天晚上就开始了，抓住打针然后填埋。据说已经有几百只狗被打死了。”“为什么呀，这不是也太残忍了。”“前天，城南那边有个废弃的场子，有个老头被一只狗咬了，结果得了狂犬病死了，所以有人提议，把全市的流浪狗要全部消灭掉。”哦，我听到这些在想：“我是有狗户口的，也是打过疫苗的，可是没有苏紫就说不清这些，只有跑了。”

我开始发疯地跑，我从来不敢跑到大路上，而是窜在树丛里或者水沟里跑的。我就这么拼命地跑了几天，饿了趁着没人的时候藏在路边的垃圾堆里捡着吃，后来我跑到了铁道边，就沿着铁路跑，终于有一天我又看见了各色的屋顶，我知道我已经离开了那座危险的城市。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我转悠了几天才发现这儿比那座城市小多了，一点也不繁华。可转悠了几分钟，我就奇怪地发现这座小镇子上并没有几只流浪狗，我马上开始警觉，它们一定遇到什么敌人了。我还是在树沟里待着，也不敢跑远了。

待到天快黑时，我躲躲闪闪溜出来，很快，我的预感被验证了。我闻到了这个镇子上蔓延着一股血腥味，我顺着这个血腥的味道小心翼翼地走着，来到这个镇子的北面，在一个开阔的场地里，看到了一辆车，车上的铁丝笼里面装满了我的同类，各个蔫头耷脑。一个头发油腻的矮个子男人嘴里叼着支烟，对旁边有啤酒肚的男人说：“这一车狗宰了，够你卖几个月的，这可是最低成本啊，要不是碰上这打狗运动可捡不了这便宜。可惜好几百只被他们活埋了。后来动物保护组织的示威，他们才让我连夜拉来，这里狗肉餐馆多，各家老板抢着要呢。”原来他们是我逃亡的那座城市被抓住后贩运来的。看着铁丝笼里那些同类们绝望的眼神，我悲伤极了，我很想拯救我的同类，但是我毫无办法。矮个子和啤酒肚在谈价格，我特别想冲过去把他们咬成碎片，但是我知道这会儿我要冲出来就是自投罗网，他们肯定会抓住我把我也关起来。我溜出那个大场子，这条街灯火辉煌，有冒着酒气的人摇摇晃晃地从街上的饭馆里出来，打着嗝儿说：“不错，这里的狗肉味道不错，下次还来。”我才知道，那个开阔的大场子，专门就是宰杀我的同类的地方，那儿的房间里摆着他们的血淋淋的扒了皮的尸体。我得赶紧离开这个恐怖的镇子，要不他们发现了我，就会把我送到屠宰场。我低着头溜出来了，小镇漆黑的夜空下，我耷拉个脑袋钻进了树丛逃跑，可腿脚打战怎么都跑不快，我卧倒，特别想吐。这时，我又想起苏紫，苏紫平时几乎不吃肉的，她说她从小就坚决不吃狗肉，因为狗是有灵性的东西，后来她连别的肉也不吃了，她吃水果、吃米、吃蔬菜，苏紫有着很好看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肤，苏紫还给她的女友说，不吃肉会有很好的体味，一个吃肉的人，在野外如果动物鸟类闻到了就会躲得远远的，难怪，我这么久了一直想念她的味道。想到这些，我好像又来了点精神，我开始快步奔跑。也就是这时候我才知道，有些人是很残忍的，他们和苏紫不一样，我随时都会遇上危险，我需要加倍小心。我的仇恨心似乎加剧了，见到谁都想咬，我难道是疯了？以前看见苏紫我就想吻，想舔她的脚踝，从没有这么强烈的咬人的欲望，而且我想咬死他们。

五

离开了那个血腥的小镇子，我就一直往前走，到处都是绿的田野，我沿着道路，两旁有着高大的树木，树叶被风吹着摇头晃脑哗啦啦地响，树沟边有水流过，只是都是臭烘烘的黑色的水，大概是城市排過来的，这里基本上没有什么食物，偶尔到了有村庄集镇的地方，有香味飘过来的地方是饭馆，我就等在那里，偶尔会吃到剩菜剩饭。后来我找到几家饭馆，一直在那附近转悠，暂时停下了流浪的脚步。

有一家“美味香”的饭馆生意蛮好，时常有过路的大货车停在门口，司机们在这吃饭休息。我时常在这附近转悠，那个老板娘就在离餐馆门口有一些距离的地方放了一个纸箱，把剩饭菜倒进塑料袋放在纸盒里让我吃，但我知道她不喜欢我离饭馆门太近，怕客人嫌我脏，我就远远地吃完，她看见我还算听话，就每日把剩饭菜放在老地方给我吃。有次，她放食物的时候，一个客人对她说：“这狗可能以前是受过教育的，还蛮听话。”我每天过着不愁吃喝的日子，不用躲躲藏藏，比城里安全多了，饭馆门前是很宽敞的水泥人行道，连接一条开阔的柏油路，过了路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我吃饱了有时候越过马路去树丛间转悠，也可以到田埂上奔跑，我的毛和那些田野中的禾苗一样，被风吹着朝一个方向舒展着，有时候我也在田埂边的带着露珠的青草上打个滚儿，那时候，我的脏脏的皮毛竟然会变得干净很多。我也懒洋洋地躺在饭馆前的水泥地上晒太阳，半闭个眼睛，过来过去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只流浪狗，他们已经熟悉我了，但是也没人关注我，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好想有人能够叫我的名字，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叫我的名字了，只有我知道自己叫小迪。

我趴在那儿晒太阳的时候，闻到身边过来过去的人有很多种的味道，可是没有一种像苏紫的，每到这时候我就想起苏紫，我也不想和他们接近，偶尔的时候我站起来跑到马路边，看偶尔飞驰而过的车，也许，那车里会有苏紫的身影和味道吧，我就呆呆地站在那儿看上一阵子，然后又趴下。

有天，我在纸箱边吃着剩饭菜的时候，过来一只肮脏的贵宾，它原本漂亮的白色卷毛肮脏不堪，它的卷毛下盖着瘦弱不堪的身体，它几乎是拖着腿走过来的，脑袋半耷拉着，有只眼睛大概是被车撞的吧，眼皮耷拉着比另一只小。它很饿，但是它没有立即过来，站在旁边看着我吃，我也抬起头来看着它，然后它又走近了几步，看我没有反应，然后它走到了纸箱子跟前，低着头四处嗅嗅还是没有吃，我继续没有反应，它终于低头狼吞虎咽起来。它像是受了很多的虐待吧，总是低着头，怯怯的样子。贵宾吃过这顿饭后也在这水泥地边趴着，只是它不敢一下子靠近我，后来，它总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有个伴儿总是好的，我也就不孤单了。过了些日子，贵宾的精神状态好多了，不再拖着步子了，头也不总是耷拉着了。

后来，我和贵宾去田野里撒欢的时候，碰到了在污水沟边找食物的京巴，同样是肮脏不堪的样子，它的毛都结成一团一团的了。后来，它就自然而然地跟在我和贵宾身后，一天午后吃过饭晒着太阳的时候，这一天似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向着公路边无所事事地张望。突然看见了一个美丽的身影朝我们这个方向跑来，它越跑越近，脖子上还戴着一个很漂亮的项圈，那个美丽的项圈和它金色的毛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看到我们几个，它就停下来了，我们都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它，它是一只博美，穿着一件衣服，但是衣服已经很脏了，它真的是这么久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狗狗了，这个场景就永远地留在我的脑海里了。美美精力充沛，活泼好动，谁都看出来它是纯种的，而且是被主人宠爱着的， 肯定是它太调皮了，自己走失的。 美美也跟着我们了，现在我有三个伙伴了。当美美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好极了。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了力气，我时时关注美美的每一个动作，它总是活蹦乱跳，有时候还喜欢叼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儿，有时候在田埂上，它竟然高兴地忘记了，只用前腿划着走路，我们都被它的快乐感染了，最关键的一点是它不吃加了很多佐料的食物，这让我想起我的主人苏紫。它也很吸引路边的人，有很多看见它的人说，吆！这只狗狗很漂亮，怎么也成了流浪狗。有时候它会得到路边人给的一点其他食物，这是我自流浪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但是我也暗暗担心着，我觉得美美终究不是我们一个群里的，它迟早会离开的。我每天都高兴而又担心着，它很有可能会被人收养的，但是，我又想，如果它被人收养也很好，不用吃剩饭菜了，它应该过好日子。“美味香”的老板娘还是每天给我们在纸箱里放食物，这里的剩饭菜能够养活我们这四只狗，旁边的人也都时常说：“你真是大善人啊！”那个老板娘美滋滋地享受着这样的赞美。不过她也回答说：“以前就一只嘛，短毛的那只看它可怜，又有剩下的饭，谁知道它招来了这么多只，再多也喂不了啦。”她也喜欢博美，有时候有剩下的什么好吃的，她专门把博美叫到身边给它单独吃，如果我们跟着跑过去了，就会被她凶巴巴地赶回来。“美味香”老板娘和这个年龄不太相符的是，有着一副细而尖的嗓子，她那嗓子一旦扯开了，别说人就我们狗都特别受不了。我知道，她心里不是真心喜欢狗的。

终有一天，我们平静而美好的短暂时光被打乱了，这个小镇上的好几处电线杆上和路边的墙上都贴了一张寻狗启事，有人围观念道：“美美，品种博美，于某年某月某日从圣地亚广场走失，主人思念成疾，连日来，寻便S城和周边地区，如有拾到者，当重金酬谢。电话：XX。”原来它真的叫美美啊！那个名字只是我心里叫的。“美味香”的老板娘第一个按那寻狗启事上的号码拨通了电话，并把博美拴在了她家的院子里。那主人当天下午就开着一辆宝马车赶来了，那是一个红头发的时髦女郎，她见到博美就说：“美美，哎呀，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太可怜了哦。”她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博美，说：“妈妈为你都生了病了。”然后从包里拿出纸巾拭眼泪。“美味香”老板娘凑到跟前满脸堆笑地说：“美美是我捡到的，我看到这么可爱的一只小狗在路边快饿死了，我就把它带到店里，天天喂给它食物呢，它可是真聪明真有教养啊！”博美的“妈妈”，那女郎抬眼看看了饭馆，嗲声嗲气地说：“哦，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们家美美长这么大还没有来过这些地方呢。回去我得带它去宠物医院好好看看。”然后这个红色卷发的女人从包里拿出一沓“毛爷爷”给老板娘说：“谢谢你，这是我寻狗启事上说的酬谢。”然后她从车后备厢拿出个单子，裹在美美身上说：“你太脏了，宝贝儿，跟妈妈回家吧。”

在“美味香”门口围了一群人，竟然还有红头发叫来的记者，举着个摄像机采访“美味香”老板娘，她在摄像机跟前说：“其实，我就做了一点儿好事，也没啥，别人心爱的东西丢失了，我捡到了还给人家是应該的。每个人都要对这社会做无私的奉献。‘美味香主营米饭川菜，热情欢迎四方宾客……”看到她说的跑了题，记者停止了拍摄。红头发抱着美美要回家了，美美在主人怀里显得很乖巧，倒是也没怎么兴奋，静悄悄地，就在要上车的那一刹那，它突然“噌”地一下跳了下来，跑到了我们几个这里，主人惊呼地叫了一声，跑来又抱住了它：“美美，快走啊！它们多脏，要传染病的。”然后，就又把它裹在毯子里上车了，美美上车后趴在车后排的玻璃窗户中一直看着我们，它渐渐走远了，直到那辆香槟色的宝马消失，我趴在博美上车的那块地方，想着它向我跑来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觉得自己浑身无力，一天没有吃东西，京巴凑过来陪着我卧在那儿，我也不愿理，就那样好几天，我都没有精神，也不愿多吃东西，呆呆地望着远方。我是爱博美的，就像我爱苏紫一样。红头发来的那天，我远远就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儿，苏紫不是这样的，她的棉质衣服永远包裹着她身体的那股杜鹃花的味道。有博美的这些天，我几乎忘记要去找苏紫那杜鹃花瓣的味道了。我发呆的时候就想，博美真的很幸福吗？我也还幻想，博美也许会再次跑出来找我们呢，我经常向着博美来的那个方向的公路上张望，可是，它终究再没有来。我和贵宾、京巴继续着过去的生活，“美味香”的老板娘也继续把剩饭倒给我们吃，也许她还做着梦，能有红头发一样的主人来再给她一沓钞票，把我们中的一个接走。

那又是一个晴朗的中午，我们刚跑到纸箱子那里去吃饭，看到远处大摇大摆地来了一只，又像哈士奇又像别的什么品种的同类。它走到附近，用鼻子嗅了嗅，然后径直走到纸箱子旁边，用后半截身子把我和贵宾往旁边挤过去，然后就开始低头猛吃了，我们都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再跑过去的时候，它竟然冲着我们狂吠，它个头大，我们就只好让着这个不速之客，结果它把我们的午饭给全干掉了。干掉之后它就懒洋洋地趴在这儿晒太阳，全然不理会我们。我和贵宾、京巴只好出去找吃的，也不知道它啥时候离开的，结果第二天，我们正准备吃饭的时候，它竟然又跑来了，还是把我们的午饭抢光了，这样我、贵宾和京巴只能到周围的村落和商店去找吃的，谁知道它竟然大摇大摆地跟在我们身后，那天，贵宾在一家门口的垃圾袋里找到了几个骨头，它刚叼着吃的时候，大哈突然沖过去，一下子夺了过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跑过去冲它叫，结果它就和我互相咬起来，当然最终是我吃亏，我的右耳朵被咬掉了一块，血流不止，这也是我第一次和同类战斗，我战败了。从那天起，每天纸箱子里的饭它要先吃，我们先找来什么东西都要先给它一份，我们好像成了一个等级分明的狗社会，它成了我们的首领，我心里非常讨厌它。有时候我把自己找来的食物藏在几个不同的地方，慢慢吃，我不喜欢这样偷偷摸摸的生活。可是慢慢我发现贵宾和京巴好像都接纳了它，而且，京巴好像还满依赖它的，京巴知道我不喜欢它，我的心里只有博美。看着大哈和京巴越来越亲密的样子，我觉得我应该离开这里了。我知道贵宾也不会和我走的，它们都是在这里的小镇上有口饭吃就已经很不错了，它们没有见过苏紫那样的主人，不知道杜鹃花瓣的味道和客厅里的午后阳光。我想我要走了。

在一个清风徐徐的早晨，天刚亮我就跑了，我跟它们谁都没有道别就匆匆地上路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六

我跑着不知道有多长时间，穿过了洒满阳光的树林和一片片田野，在漫天星空下，我也是不停地奔跑，直到跑不动了，我就卧在田埂上柔软的草垛边睡觉，这些天我基本都是饿着肚子的。好在只要到了一些村庄，总能在人多的集市什么的地方找到食物。渐渐地，我走着的地方有很多条密集的铁轨，在铁轨的两端我看到楼房越来越密集，我知道我又来到了城市，苏紫会来这里么？

我穿过铁轨到达了城市的边缘，后来到了城市的一处车站，像很多的车站附近的流浪汉一样，我也成了它们中的一员那天，我沿街在垃圾桶边寻找了一点吃的。就在我准备穿越街道的时候，我感觉眼前一阵风伴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周围充满了刺鼻的味道，有穿白大褂的人，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短发胖女人站在我跟前。我自己的左前腿被包扎住了，还有左面的眼睛也被包扎住了。戴眼镜的胖阿姨絮絮叨叨，我才知道，那天，我突然穿越马路时，她开着车撞到了我，幸亏她一脚刹车，才使我幸免于难。胖阿姨下车看了看，我在车的保险杠前躺着，她抱起我开着车到了宠物医院。胖阿姨是我在这世上碰到的又一个好心人，在流浪的路上，我看到很多狗横死在路中央，它们血肉模糊的尸体，使我每次过马路都心惊肉跳，我亲眼看见有次有辆面包车看到路上的狗狗竟然撵着压，压死后还又把车轱辘倒了一下，看压得准不准，我还看到有几次司机根本不停车，压到狗狗后，直接就开走了。我知道是苏紫或是佛在保佑我，要么她干嘛把我送到寺庙门口呢。

胖阿姨把我带回家放在一个大的纸箱内，她的木质地板的家里好干净哦好舒适，我很痛很累，终于睡着了。醒来后我看到眼前的一个塑料饭盒里面放了火腿肠和蛋糕，我美餐了一顿。她还用刷子给我没有包扎的地方刷干净了。

可是到了晚上，一个黑色公文包的眼镜男回家后，胖阿姨把放我的那间房门给关上了，我听见他们在争吵。后来几乎他们天天在争吵，背包男是胖阿姨的老公，他特别讨厌狗，他不在时胖阿姨给我念叨说她老公，小时候在上学的路上，被一条很凶恶的黑狗咬伤了大腿，他从此就特别的怕狗，讨厌狗，胖阿姨打算收养我，他坚决不答应，如果有我在，他就搬出去住。后来，胖阿姨说，把我的伤养好就送我走，他算是答应了，但是他总是催促我，而且每天都回家很晚，他说家里有股狗味儿，胖阿姨好几次都哭红了眼睛。我想背包男肯定是因为我而找借口，他根本就不喜欢胖阿姨，比起苏紫的男朋友差远了，在这间天天吵架的房子里，悲伤愤怒溢满了房间，我也不愿待。我打算伤一养好，只要能走动，就离开她家。过了些天，我眼睛上的绷带先去了，好在我的眼睛还能看见，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又过了些天，我能站着走路了，只是腿还是有些痛，不能跑。

七

那个背包男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我看见胖阿姨哭红了眼睛，她天天对我说话，可是我想即使我走了，胖阿姨的老公也许还是不回家，我真想陪陪这个善良的女人，但是也许她的老公还回来，她应该选择她的老公。我不知道她把我送去哪里。

有天，她拉着我，车子走啊走，我不知道她把我送去哪里。我感觉都走了好几小时了，已经离开了城市，我又看见了铁轨，好像又到了城市的边缘，我都有些头晕眼花，终于到了一个大铁门跟前停下了，她把我带进去，我看见这里有矮小的砖墙，一间一间的，每一间都是铁丝网的门，里面有好多只我的同类，都是不同品种的， 还有猫，我终于知道，这里是宠物救助站。胖阿姨把我交给一个大嘴巴男人，又给了一沓钞票，拜托他照顾好我，然后对我说：“小五，我走了，我还会来看你的。等我处理好家里的关系。”说着竟然眼圈有些红，我不知道是为我还是为了他。因为她撞到我的那天是星期五，那天她打老公电话一直没打通，所以，有些神思恍惚撞了我，她就叫我“小五”，其实，我一点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又没办法告诉她我叫小迪，我想她老公肯定有小三而且有小五。胖阿姨开着她的车走了。

胖阿姨给我找了这么一个安身立命之处，本来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是我和她都没有想到在这里的我和同类将要面临的日子。据说原来这里是一个养猪场，废弃了，就成了我们的圈舍。我和同类们都失去了自由。我被分配到了小隔间，隔着铁丝网，这里的房间也没有人怎么打扫，连我都受不了这屎尿混合的气味。

哦，我们每天吃的食物，有时候有些馒头屑，还有些烂菜叶，真的把我们当猪了，我们可是宠物啊。大嘴巴还经常拿一个大扫帚冲进圈舍里打我们，经常张口骂我们：“这群畜生，快死了好。”有天，我们都看到他把三号圈舍的一只雪纳瑞，就因为冲他叫了几下，他狂撵着它打，拿脚踹，直到他自己气喘吁吁地打不动为止。我们都很恨他，可是又都很怕他，我们每天都被关在这里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期间胖阿姨来看过一次，还提了一袋子吃的，走到我的圈舍跟前，她捂着鼻子，她看着消瘦了一些，精神也不怎么好，我闻到了袋子里的香味，馋涎欲滴，可是大嘴巴说是不能乱喂食物，怕传染疾病 ，要他们统一管理。胖阿姨只好跟我说几句话就走了，她說：“小五，你怎么瘦多了。以后有机会我再来给你送吃的。”我真想说，胖阿姨，求求你送我走，哪怕流浪都行。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离开，胖阿姨走后，我始终没有见那袋吃的，可恶的大嘴巴！

终有一天，我们吃到了好吃的食物。食槽里面放着火腿、面包，甚至还有骨头。来了一大群人，有好些穿西装打领带的人，还有拿着摄像机和照相机的。就连大嘴巴都穿了个皱皱巴巴的西装，打了一条红色的领带。大嘴巴给我们食槽里放食物的时候念叨：“今天都不许乱叫，市里的余总来给你们这帮畜生捐钱了，她可是市里的女首富，也不知那么大个老总，怎么会想起你们这帮畜生！谁叫就打死谁。”一边说一边举起手里的扫帚。不一会儿，有一群人围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进了场子，她穿了一双鞋跟只有人的指甲盖那么小的高跟鞋，鞋跟好像支撑不住肥胖的身体。她时不时地用戴着蕾丝花边的手套的手捂捂鼻子，场子里面放置了音箱，捐赠仪式上，阔太太讲完话，把一个大大的红纸袋交到了场子里领导的手里，领导是一个把头发烫染成枯草样的黄脸女人，她就是我们这个宠物救助站的站长，还噼里啪啦放了一阵鞭炮。我们都吓得缩成了一团。

阔太太走后，我们的伙食继续改成了烂菜叶和发霉的馒头屑，甚至有时候连馒头屑都没有。一号和三号的两只狗狗先后死了，他们把它拖出去，我们都看见了。而且时常有其他圈舍的狗狗莫名其妙地消失，我很恐惧，想从这里逃出去，可是，每天那个铁丝拦住的门是锁住的，没有办法，但是我想寻找机会。

就在我们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大嘴巴倒是越来越红光满面，毛草头发的黄脸女人也比以前丰满了。终有一天，大嘴巴他们竟然开始打扫我们的狗舍了，这可是稀罕事儿，就连我们的狗舍门口都摆了两盆绿色植物。那一两天，我们的食槽里又有了面包和骨头。那天大嘴巴又来说：“你们这帮畜生！民政局的领导今天来检查，这是市里唯一一家宠物救助站，要推广我们的经验。你们这帮畜生，要不是我，你们早就饿死了。我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啊，电视报纸上都会报道我的先进事迹，我是名人了。知道不，你们这帮畜生！”边说边用扫帚打我们。那一两天，他天天西装革履，念叨的都是这句话，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场子里外都打了红色的条幅，写着“热烈欢迎市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有一天早上十点多，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个穿深灰色拉链衫的男人，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人给他打着伞拎着包，他看了一圈，边看边笑着点头说：“不但给流浪狗的难题找到了解决的途径，而且给流浪狗找到了一个出路和归宿，还可以吸引民间资金注入；再者，为全市的慈善事业带了好头。”他们大概绕场一周，总共不到十分钟时间就离开了。

那天我发现由于打扫我们的圈舍，我们的门有条缝，铁丝只是松松地挂着，没有锁紧，我准备趁晚上逃跑，但是不能让大嘴巴发现，如果被发现，我会被打死的。那个晚上，终于等到整个救助站的灯都灭了，我悄悄地用嘴巴咬门上闩门的铁丝，那个铁丝已经被我用牙咬了很多次，今天，那个铁丝竟然轻轻一咬就掉了，我溜了出来，我们圈舍的其他的几只狗狗都跟在我后面溜出来了，救助站的大门也开着道缝，大概大嘴巴喝醉忘了锁门。我们很顺利地溜了出来，作鸟兽散奔跑在夜色中。我也不知道第二天大嘴巴看到会怎么样，我真是同情其他圈舍的狗狗，奔跑在夜晚风中的感觉真好，那里真是个肮脏恐怖的地方，我觉得自己终于又自由了，也又捡回了一条命。

我又开始在城市的垃圾桶、居民院落里寻找吃的，我的左腿还是跑不快，但是已经不痛了，有时候遇到好心人，会给我买一根火腿肠，也会有人放点吃的在楼院里的拐角处。转眼，又是一年的秋天了，在一个太阳很火的午后，我在这个城市的广场上奔跑，看到一个大屏幕跟前围着一群人，我跑过去看到屏幕上两个人，我认识，大嘴巴和枯草头发的黄脸婆，他俩戴着个手铐。旁边的人说：“哎呀太缺德了，从流浪猫狗嘴里抢食吃，大家捐助的钱都被他俩贪污了，几百只猫狗的，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还有的被偷偷卖了，最后只剩下十几只狗。”还有人说：“是啊，我们孩子都给那家救助站捐过他自己的零花钱的。”又有人说：“听说是被一个公务员举报的，是个女的，她把自己的狗送去那里了，还时常送钱送吃的，结果她的狗不见了。”我猜，举报的人是那个胖阿姨——开车撞着我又救过我的那个胖阿姨。

我走了。我记忆中苏紫那杜鹃花般的味道，在哪里我都会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我就想跑。

原载《飞天》2018年第6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