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濛
25岁以前,我和我妈经常吵架。七天一小吵,每月一大吵,吵架的时候简直是天崩地裂,地动山摇。我站在地铁里,对着手机歇斯底里地大喊,即使下班高峰期的人群再拥挤,我身边的乘客也总是能惊恐地为我让出方寸空间来。与此同时,我妈就在电话那头声泪俱下,梨花带雨。每次吵架,都苦了我爸和我的那群阿姨,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忙着给我发短信、打电话,让我平复情绪,顺带小心翼翼地教育我她也是为了我好;另一路则聚到我妈身边递纸巾、递茶水,安慰她,说我这个女儿其实蛮懂事,就是脾气大了一点。
但吵归吵,骨肉之情,血浓于水,毕竟不忍拉黑了事。任凭吵得如何厉害,我仍是她唯一的女儿,她仍是我唯一的妈妈。万万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一瓶酱油竟然充当了我们之间的破冰大使。
大概两年前,我跟男友搬到了一间两居室里。房子算得上宽敞,有厨房,房东临走前还大方地给我们留了一张金额不小的燃气卡。渐渐地,我们就动起了自己做饭的心思。
面对超市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酱油瓶,我的选择恐惧症又漫上心头。我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询问有关酱油的事宜。她起先一愣,随后便打开话匣子,将她多年来采购酱油的经验倾囊相授。“生抽用途比较广,老抽主要用来给炖菜上色。那个××牌的酱油,太咸,鲜味不够,别买,我这么多年一直都用×××牌的。最近他们家又新出了一款少盐的,我觉得还不错……”
我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之间来回穿梭,按照她的授意把厨房用品采购齐全。那个下午,我把原本空置的厨房塞得满满当当,与此同时,我仿佛也看到,我们之间那道深深的沟壑,未必是不能填平的。
我们的对话内容骤然丰富起来,当然大多是和做饭、吃饭有关。尽管有“下厨房”这样神奇的软件,我还是喜欢在电话里询问她各种家常菜的做法。
我在厨艺上表现得越无知,她就说得越尽兴。那个曾经吼出“我就是去乞讨也不用你帮忙”的倔脾气女儿,突然变得柔软了,又开始像软乎乎的婴儿那样,伸出双手寻求母亲的呵护。
“猪骨汤最好一次多熬一些,放冰箱里存着,煮面、煮菜时拿出一点来用,比味精好太多了。海带最好买那种整片整片的干海带,泡软后用剪子剪成小块,放到猪骨汤里炖一炖,味道极好,你以前最爱喝这个。”
她在电话另一边滔滔不绝,声音显得年轻了很多,我仿佛能看到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我用心记下她做饭的经验,认真钻研,后期加以改良,久而久之做出来的饭菜也算有模有样了。待她把能教的东西全部教给我后,我摇身一变,又成了她的老师。
就这样,我们从食物中寻找话题,借着下厨这件小事交流情感。她知道我既然能精心地布置一日三餐,就一定有照顾好自己的能力,便渐渐改掉了瞎操心的毛病。而我也意识到,我们母女的羁绊其实是如此之深,哪怕曾经有过那些伤人的争吵,我与她之间无形的脐带是怎么剪也剪不断的。
春节回家,我一头扎进厨房,跟着她包饺子、炖酸菜、烙油饼,忙得不亦乐乎。她用沾满面粉的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轻描淡写地说:“别给我寄了,前段时间体检查出了高血压,高压都快到180了,医生說吃东西尽量少油少盐,植物油都要少吃,更别说动物油了。还有你爸最近得了痛风,蘑菇、豆腐都不能吃了,你上次寄来的冬菇还在柜子里扔着呢。唉,年纪大了,能吃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少了。”
我侧头看她的脸,这才注意到她不知从何时起,光滑的皮肤变得黯淡松弛,时髦的紫红色鬈发中,冒出一绺绺掩盖不住的银丝。我心里酸楚极了,赶忙挪开目光,往薄面饼上撒了一层又一层的葱花。“你吃过葛根粉吗?调成糊糊后放一点桂花和蔓越莓干,好吃还降血压呢。”我踱到厨房的另一侧,背对着她,把拍好的葱花饼放进热油锅内。油饼入锅后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我语气故作轻松,却早已红了眼眶。
(朱权利摘自《辽沈晚报》2018年8月16日 图/潆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