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日头炙热,照得人眼晕,转角处突遇一簇青绿。那是一家极小的店铺,青砖的铺面,橱窗里摆满绿色植物。走进去,檀香扑鼻,混着淡淡的墨香。店主人捧一卷书,眼前数个茶盏……店内挂着零星衣物,整个空间给人素雅、清淡之感。见有人进来,店主微笑道:“此为茶工艺展馆,挂着的是茶人服。”
闻此,似有一滴山泉悄然坠落,蔓延心上,清凉至极。原来如此,难怪有这般清新素雅,寂静安然。
茶宜独饮,或与两三知己相对而坐,无需过多言语,任袅袅茶香将彼此的情谊笼罩,浅笑低语,轻啜慢饮。
谈及饮茶,须知今日以茶树枝头嫩芽冲泡的饮用方法,实源于明清。在明清之前,茶叶一直是被研成粉末,兑水煮开,并佐以盐巴、胡椒调味,状如汤汁。
时光回溯至有宋一代,军力虽孱弱不堪,国民生活却风雅得很。宋的风雅,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社会氛围。那时的茶道流行“点茶”和“分茶”。“点茶”即用特殊工具——茶筅,将茶汤搅弄至泛起浮沫。市井小民皆醉心于此,常常三五成群,比试谁打出的浮沫能够维持得更久,此为“斗茶”。王公贵族更是风雅,他们妙手神工,在茶水泛起的浮沫上作画,图案栩栩如生,有茂林修竹,有月出东山,有美人浅笑,有江河山岳……这便是“分茶”,也称作茶百戏、茶丹青。
当时的皇帝宋徽宗赵佶便是这样一位风雅之人。他能诗会画,书法独具一格,自创的瘦金体,如今依然为人争相临摹。正如书法史上无法忽略瘦金体,谈到茶,谈到分茶,更是绕不开赵佶。他沉醉于分茶比书法更甚,也在茶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宋徽宗赵佶应是非常喜爱风雅美好物事之人。史册记载,他曾在宫中举办数场声势浩大的茶宴,亲自为文武百官点茶、分茶。当时的权相蔡京在《延福宫曲宴记》中记载:上命近侍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拂。少顷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
此外,赵佶亲自提笔绘制《文会图》,画的内容为:一树杨柳下,众人列坐,案前茶盏罗列,人们捋须而赏,摇头而叹,一副谦谦君子的潇洒模样。这画,似将他分茶时的热情重现,当真栩栩如生。
如今再细细想来,宋徽宗实在是风雅,也实在是潦倒。坐拥山川,自要承其重,而他的风流心性,早已不堪重负。
过去,我是十分瞧不起他的。一个君主,终日醉心于吟风弄月,以致戎敌入侵,兵临城下。他身为当权者,不以守护家国天下为己任,这成何体统?待我尝过世事诸多无奈后,只觉他原也不过是个可怜之人。本为风流才子,奈何禁锢帝王家,时势倾颓,徒惹万世骂名,终至一身落寞。到头来无国无家,连他心爱的姑娘李师师,亦被逼吞金自杀。生不能相护,死不能报仇,国仇家恨终成烙在他心头的丹砂。是屈辱,是无奈,是他一生都还不完的债,更是对万千百姓至死都不能做出的交代。
何其沉重也!
又何尝不残忍呢?
这世上的诸多红尘之事,很多时候不是想不想做,而是能不能做。人一生中,有擅长做的事,也有不擅长的事,而宋徽宗委实不是那运筹帷幄、征战沙场的料。最后,他不过是守着心中的那份清雅,颠沛流离,潦倒过活,客死异乡——不见亲人,亦不得善终。
宋徽宗一生都在深爱着这世间的美好,却不得已零落成泥。千年之后,我从他笔下的瘦金体间,觑见了淡淡锋芒。那是他剑上仅存的锋芒。当年的诸多尘事,已无从查清,关于那些潦倒而又屈辱的战事,也已成了过眼烟云。或许,他曾毅然奋起,却又几经浮沉,终于沦落。或许,他的心性终归懦弱,那一世的江山,也就白白地予了敌寇。
而他,又怎能不痛呢?亡国之君,是谁都不愿承载的名号,愧对先祖,愧对世人。至此,那杯中如斯清雅的茶,也慢慢地荡出一份苦意了吧。
他的名字,谁的王座?命运若能选择,史书应记:那年那月,那人白衣,风流蕴藉,谈笑间,丹青妙手,画花鸟,书瘦金,一盏清茶先点后分,昏黄中映出的是无尽岁月,千古佳话……
掩上史书,合上了的那段,该是谁的恩怨情仇。夕阳渐落,又是新一轮云卷云舒。
茶香袅袅,喉间苦涩已逐渐转为清香,夕阳潋滟波上,琴曲归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如是茶一盏,如是素琴弹。
只是,如今宋时的分茶技艺已失传,唯能从古旧的墨香氤氲中,撷得只言片语,追溯那些泛黄了的时光。千载之后,不见伊人面容,不见茶戏风雅,亦不见谁曾丹青妙手,书得一曲风华绝天下。
宋徽宗留下的《大观茶论》,茶史上可媲美陆羽的《茶经》。他将人间茶事以清雅的笔触娓娓道来,将内心欲留住的那份美好一一说尽,说给世上的每个人。愿世人记住他一生跌宕起伏中曾有过的安然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