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回来了。
早前只听见妈妈嘀咕了几句,说是爸爸要回来了。还说他的胃有些不舒服,得去市里的医院看看。又埋怨说,他在外面打工肯定吃了上顿省下顿,为了给家里多寄些钱,把胃给弄坏了。可倒好,住院费那么贵,他这一年白忙活了。
时值秋末,家里的油菜刚全部种完,基本上没什么农活了。爸爸这次回来可以好好地休养一段时间了,桉子心想。
进了家门,不见爸爸的身影,厨房里传出妈妈用筷子调搅鸡蛋的“啪啪”声,灶台也冒出了热气,案台上摆放着切好的腊肉、白菜、豆腐,还有发好的粉条。
“爸呢?”桉子问。
“去后山挖红薯了。让他不要忙活,他哪听得进去啊!刚到家都没歇上几分钟,就扛着铁锹拎着箩筐走了。”妈妈将调好的鸡蛋搁在案台上,双手利索地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又去切葱:“你去叫你爸回来,他还病着呢!”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声气。
桉子放下书包,便去了后山。
桉子性格随爸爸,平时少言少语,父子俩缺少沟通,即使大半年不见,也没多少言语交流。
去年暑假,爸爸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孩子这么大了,也没见着啥世面,想让她趁着这段光景,带桉子去趟他打工所在的深圳市,玩个十来天。
可能早就知晓妈妈会心疼钱,爸爸告诉她,只要他们娘儿俩出个车费钱就可以了,在那边吃住都不用花钱。
妈妈犹豫了几天还是答应了。她买了两张普通列车的硬座票,拎着好几包给爸爸的东西,带桉子去了深圳。
这是桉子第一次出远门。他在课本上读过,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建设得最早的一座城市,也在电视上看见过深圳那繁华的街市,以及夜晚航拍下霓虹闪烁的美景。
当他们下了火车,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深圳西站的时候,他被眼前一排排高大又有特色的建筑群所震撼了——他所居住的乡村根本无法与这里相比,这里是多么朝气蓬勃啊!
甚至,他无法将前来接站的爸爸和这座城市联系起来。爸爸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连一身溅满泥水的工服都没有来得及换下,手上还套着沾满泥污的手套。
爸爸看见他们,脸上泛起一丝疲惫的笑容,上前接过他们手中的大包小包,带桉子娘儿俩坐上一辆公交车,直奔他所在的工地。
深圳的道路十分干净、平坦和宽阔,道路两旁全是绿色的灌木和艳丽的花朵。
爸爸将他们安顿在工地的一间小工棚里。这间工棚面积窄小,里面除了一张双层床以及一张写字桌之外,便没有什么空地了,不过让他意外的是,这小小的工棚竟然装了空调。爸爸说这是工地领导特意腾出来的,专门照顾短期来探亲的工人家属。
嘈杂而混乱的工地四周却是仙境一般的绿草地和花园。花园里有蜿蜒的小径,周边的建筑也独具特色,跟远处紧挨的大厦完全不同,这里更显得开阔。爸爸说,这是正在建设中的前海自贸区。
傍晚,爸爸洗完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带着他和妈妈在周围散步。
来到麦当劳的门口时,爸爸没有经过妈妈同意,直接到窗口给桉子和妈妈各买了一份冰淇淋。酥脆金黄的蛋卷包裹着螺旋状的奶白色冰淇淋,让桉子垂涎欲滴,舍不得一口吞进肚里,只是用舌头一点点地舔着,细细品味着那沁人心脾的冰甜。
妈妈嗔怪地看了爸爸一眼:“又乱花钱。别以为这是好东西,谁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嘴上虽这么说,可还是忍不住尝了一口,末了,又递到爸爸嘴边,硬是往他嘴里塞。
桉子看见从那些高楼大厦里走出来的人,个个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再看看身边的父亲,即使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也难掩他脸上农民本有的质朴和敦厚。
这两种鲜明的对比让他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我要好好读书,将来就可以像他们一样,拥有体面而光鲜的工作。”
爸爸身躯一震,愕然地看着他。倒是妈妈在一旁说了句:“那你还得多用功!”
后来,爸爸又带他们去了红树林,这里与香港隔海相望。他们还坐了地铁,去了荔香公园、大梅沙海滨公园。桉子的内心波动越来越大,他开始羡慕起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他们工作的地方都在高楼大厦里,住的是高档小区,闲暇之余逛逛公园,出门是现代化交通。
再看看他的家乡,那里只有连绵的高山,遍地的庄稼,以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农活。哪能和这里媲美呢?
爸爸浑然不知桉子心里的想法,自以为带他见了不少世面,一回到工地,便加班加点地工作,想把花出去的时间全部给挣回来。
吃饭的时候,爸爸先给娘儿俩打两份热饭热菜,自己把碗里的肉全夹出来,分在娘儿俩的碗里。桉子嫌弃地将碗里的肥肉扔到垃圾桶,总觉得这大锅饭不如家里炒的菜好吃。
“你不吃,给你爸吃啊!”妈妈恼火地数落了他一句。
爸爸一声不吭地蹲在一边扒着饭,桉子觉得他吃饭的样子真难看——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喉结艰难地上下蠕动着,有时为了吃得快,他一边就着冰凉的自来水,一边狼吞虎咽。
他连一瓶矿泉水都舍不得买,工地上实在没水喝了,就接自来水喝。妈妈数落过他几次,让他别老喝自来水,对胃不好。
桉子和妈妈在爸爸这里一共呆了十二天。平时爸爸忙的时候,他和妈妈就呆在小工棚里。他不愿去出去逛。看看外面那些衣着光鲜的白领,再看看在工地里忙得一身泥污的爸爸,他开始有点自卑起来。
也许桉子的态度让爸爸渐渐感受到了什么,本来话就少的他,变得更加沉默了。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爸爸没有脱下工作服,直接带着桉子去了趟文具市场,说要给桉子买些文具。
一路上,不爱说话的爸爸变得絮絮叨叨。他指着周边的建筑对桉子说:“我刚到这儿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刚填完海的荒地呢!杂草丛生,到处都是人们扔的生活垃圾,脏乱不堪。后来我们在这里建起了高楼,如果不加班加点,就跟不上‘深圳速度’。不然,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这块荒地变成花园?这城市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劳动者的心血。”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你只管好好读书,爸爸累死累活,也会为你存够上大学的钱。”
他怔怔地看着爸爸,在心里细细地咀嚼着的爸爸这番话。看着爸爸为他挑选文具,和店员讲价,最后买单付钱,他突然觉得羞愧起来——爸爸虽然没有像那些白领们那样衣着光鲜,也没有像他们那样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办公,可他和他们一样,都在为这座城市的建设默默地付出着,也为了自己的家庭付出着!
那天晚上,桉子辗转反侧,几次想起身和爸爸说点什么,但看见爸爸酣睡的样子,又打消了念头。
从深圳回来后,桉子就一直没和爸爸有过多的交流。好几次爸爸打电话回来,除了问他的学习之外,两个人也似乎无话可说。只是每次挂完电话后,他就有点怅然若失。
如今,爸爸回来了,刚落屋就跑到这山后拾掇红薯了。
桉子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挖满了一箩筐红薯,满脸的汗水,人消瘦了许多。父子俩见了面,对了个眼,桉子喊了声:“爸……”,他应了声,就这么过去了。
下山的时候,爸爸用手抚着胸口,捶打了几下,正欲背起那满箩筐的红薯时,桉子向前一步,将那满箩筐的红薯背了起来。
爸爸生怕他那小小的肩膀沉受不住这重量,一个闪失,就会扭到腰和腿,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小心地扶着箩筐。
第二天,妈妈便陪着爸爸去市医院了。中途妈妈回来取换洗的衣服,正赶上他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
“爸得的是啥病?”他问。
“胃溃疡穿孔,需要手术!”妈妈一脸的忧容,“你爸爸就跟那牛一样,只知道下力苦干,就是不知道爱惜自个儿身体,疼也忍着。连大夫都说这病拖得太久了,要是早些治,还不至于成这样。唉,都是为了这个家!你爸怕打扰到你学习,还叮嘱我不要告诉你。你只管用心学习。对了,这个星期的伙食费我搁桌上了。把门锁好,你自个儿去学校吧。”
桉子点了点头。
两个星期过去,爸爸出院了。在医院小住了一段时间,爸爸变白了,也变胖了一些,精神好了许多。他依然话不多,见着桉子从学校回来,也没吱声。父子俩早已习惯这样了。
新年过后,爸爸又准备出去打工了。妈妈深晓他的脾气,康复后的他绝不会在家闲着,便给他收拾了一大包东西,让桉子送他去汽车站。
桉子帮他把行李放在行李舱里,然后又帮他找到了座位。爸爸坐下又站了起来,手里举着大大的太空杯,说:“你先回去吧,我下去接点自来水就上来。”
桉子从他手里夺下太空杯,径自下了车,跑到候车室给他接了一半的开水,又花两块钱买了一瓶怡宝矿泉水掺了进去。
最后,桉子将这满杯的温水递到了爸爸手中。
爸爸握着那有温度的太空杯,抬起头,一脸诧异地望着他。
“胃不好,别老喝凉水。”他交待了一句,然后在司机的催促下下了车。
透过车窗,他看见爸爸眼眶红了。他手里紧紧地握着暖暖的太空杯,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容,然后扬起手,朝桉子挥了几下。
桉子眼睛一涩,将头扭向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