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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从1993年起将经典诵读课程融入小学语文课,同教材相整合,取得的教学效果也确实可喜。但二十多年来,倍感艰辛!时至今日,依然是困难重重。我感受最深的是:经典诵读,尤其是中华经典诵读之所以难以普及,主要困窘于以下四个严重问题。
教育部、国家语委《中华经典诵读工程实施方案》(以下简称《方案》)的颁布,表明以国家层面推动中华传统文化进校园,中华经典诵读是重头戏。然而谈到经典,很多人对国外的名家名篇甚是情有独钟,比如《圣经》,不少从不读《论语》的中国人能大段大段背诵的也不在少数。我曾经的一个学生,因为父母都接受过基督教的洗礼,反对我教《论语》《老子》《庄子》,更反对我在课堂上跟孩子们讲佛陀的故事,最后还硬是把孩子转到“不读经典的班”里去了。这绝对不是个案。每每遇到这种人,我只能无奈地感慨“自家翰墨不曾沾,他处仙山费力攀”!
其实,在我开发的经典诵读课程中,并非只有中华经典的读本,也包含了许多国外经典。因为稍有常识的教育者都应该明白:一个现代人,就该熟读古今中外的经典。天下的好书本来就应该是培养高素质人才的课程内容,哪能以国界为桎梏呢?而国家为什么要以政令颁发《中华经典诵读工程实施方案》呢?我的解读是:中华经典是每一个中华子民首选的启蒙式必读内容,是培养民族情怀的童书,错过时机,就会留下万千遗憾。故此,《方案》提出“为学生从小打下中国文化底色”。有了底色,调和别的颜色自然是不费功夫的事情了。换言之:先养中国的心,再练世界的眼;先培民族的根,再长世界的叶。
再者,具备本民族的文化认同感,并非是渲染狭隘的民族色彩。我经常同青年老师说,如果你徘徊在中外文化的十字路口不知向何处举步时,不妨去读读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仅仅读读这本书的序言,你就会豁然开朗。我不嫌累赘,愿把这段烂熟于心的文字再录于此:
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
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即视本国已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此乃一种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谴。)
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较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否则其所改进,等于一个被征服国或次殖民地之改进,对其国家自身不发生关系。换言之,此种改进,无异是一种变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缩与消灭,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转变与发皇。)
读钱穆先生的教言,我们由此也能找到弥补文化认同感缺失的策略:修正民众的正史观,拓展民众看中国史和世界史的眼力,增强民族自信力,提高全民的思辨力。
《方案》提出“坚持以学校为主阵地,以课堂教学和学校活动为主渠道”,这是非常正确的建议。因为,千百年来的文化普及史实证明:经典诵读就是在练民众的文化“童子功”。《学记》有言:“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所谓书到今生读已迟,就是错过了读经典的最佳年龄,便会造成一个人精神发展过程中难以弥补的损失。现在,我们意识到这个功夫要从青少年时期练起,意识到经典诵读要从每一间教室中开始,由此,也更知道了教师才是经典诵读工程的主推手,是开展这一工程的担责人。
糟糕的是,现实中我们看到的实情却是如此尴尬,当下很多没有经过经史训练的师范生连一篇《史记》里的《五帝本纪》都没读过,也读不懂!举目皆是连明清时期的白话文小说都读不懂的人站在讲台上当老师!这个令人欲哭无泪、被我们掩耳盗铃般存在着的尴尬现实一直没有得到纠正。现在,把这么重大的灵魂工程压在这些知识结构单一且贫乏的老师们的肩上,许多老师的第一反应是:“我自己都读不懂怎么带孩子们读呀!”
“鞭子”不能打在老师身上,我们的教育体制要做出相应的应对策略:首先要设法提高教师的经典诵读能力,教给大家读经典的方法。这几年,我在全国各地做教师培训,发现绝大多数中小学老师,包括数学、英语、体育、音乐等各学科的老师都迫切希望提高自己的诵读经典能力,但却苦于无法。教育主管部门也经常从社会各个层面请一些专家学者给老师们授课,普及一些常识课程,但却是杯水车薪,难以顾全。另一方面,学者们难有让老师们真正落地的教学示范,老师们听过的课也难以在学校中实施。
所以,经典诵读工程要想真正普及,必须让部分有经验的老师传授授课方法,带出一大批愿意推广经典诵读工程的新生力量。同时,大专院校尤其是师范院校,一定要把经典诵读的诸多相关课程开设起来,培养一批被经典启蒙过的师范生,三五年之后,当他们走上讲台时,情况一定会不同于今时。如此,学可为继,百年断层的教学局面将得以改观。
由于缺乏常识,不少人把经典等同于国学。这个误区造成的事实是:任何有关于“国学”的内容都可以搬到学校里。于是,大家看到民俗的、国粹的;正史的、野史的;雅集、俗语;文的、武的;儒家的、道家的、佛家的……全都挤到有限的校园教育空间里来了。
于是,在本来就极其有限的教学课时里,充斥了大量杂乱无序的国学内容,而教师和学生并没有真正提升自己的诵读经典能力。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在中小学阶段,有些内容仅是偶尔展示,而重点应该是经典诵读。经典诵读工程需要学校和教师根据实际情况制定切实的能实现的课程目标,无非就是明确在各个年龄段读什么、怎么读,如何保证既有量又有质的诵读。经典诵读,应该是母语课程的重要内容,所以,目前只有语文教师才最有可能落实到位。有的学校仅是让孩子们读一点明清之前的诸如《弟子规》《三字经》《百家姓》等识字启蒙读物,一学期开展几次全校性的展演活动,就以为是完成了经典诵读工程。而有的人又走极端,仅从个人的理解意愿出发,一开始就让连话都说不太清楚的一年级小学生背诵《论语》《大学》甚至《易经》《黄帝内经》,这种毫无章法的做法,只能是败坏学生的诵读胃口。
经典诵读工程在学校中的开展,遇到另一个难以突破的瓶颈是:诵读时间难以保证。长期以来,我们的中小学语文课时数已经一减再减,一本薄薄的语文教材尚且让师生觉得难有时间学透,现在还加上这么多的诵读内容,如何落实!这真的需要长期的实践后才能得出结论了。二十几年来,我个人的实践经验是,母语必须有经典诵读工程;而经典诵读工程要想落实到位,必须是在正常的语文课堂上进行渗透。否则,都是蜻蜓点水的花式功夫,产生不了多大裨益。我从1993年开始,按照每个学期的语文课时数,把小学各阶段的诵读内容总归为“背诵十万字”,并落实到每一节语文课里;在借用中国古代的读书法时,探索出一套孩子们喜欢且行之有效的诵读法,不占用学生任何课外时间,教材和诵读工程两不误,六年下来,每个学生都能达到“背诵十万字,读破百部书,能写千万言”的课程目标。
我们今天的任何教学活动都离不开相应的评价,这其实是一个值得商榷的思维模式。比如,经典诵读工程一进校园,可能诵读课程的开展还没有多深入,马上就会制定出一套评价师生诵读课程的表格来。这种做法,也是让老师和学生产生心理负担的根源之一。
经典诵读工程是长养灵魂的课程,哪能一上完课就马上考查,非要得出个人为的数据来自我安慰一番呢?试想一下,一个人每天吃完一顿饭,都要接受数据的检测:哪几个细胞得到了滋养,哪些体征有突出表现,哪些器脏还没有得到养分……哎呀,你说,这种前提下的进食还有吃的乐趣吗?享受吃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经典诵读工程,就是让师生享受到诵读的乐趣,能愉悦自己的心性,提高自己的品鉴力,诵读能否成为一种像呼吸一样自然的状态,这才是最好的评价。我们且不管师生诵读的作用体现在哪些方面,只要他们是在诵读中,就是良好的效果。
凡是跟灵魂长养相关的课程,都是慢功夫,不能机械地给予界定。我们如果非要做个评价,就到课堂里去听听孩子们的诵读声音,看看学生的诵读状态吧。如果学生都很享受这个诵读的过程,都能乐读乐学,我们还有必要担心效果吗?
多年来,在很多班级都取消早读的情况下,我带的学生总是自觉早二十分钟到校,然后自觉进行早读。这样他们每周就比别的班级的学生多读100分钟的书,几百首诗词,上百篇经典散文,整本的《大学》《中庸》《论语》《老子》及《易经》《黄帝内经》《孟子》《庄子》《史记》《左传》等大部头里的选文,就这样在师生共读中烂熟于心。当我们六年级的学生写出的高考作文被传到网上,有人觉得不可思议时,只有我们的学生自己知道,那是饱读诗书的自然状态。当我们的家长说“我的孩子学习潜力无可限量,德行如此之高,足堪为我们这些做父母的老师”时,只有我们的孩子自己清楚,那是中华经典及世界经典对他们坚持养育灵魂的最高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