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滢 图/sleeping
小雪那天,流浪的小女孩阿喜已经到了离京城不远的地方。
路上,阿喜经过了连绵的山脉、一望无际的森林、碧绿的大湖,当然,也有稀疏的村庄和平坦的庄稼地。这一程,仿佛是整个世界的画卷,在阿喜眼前忧伤地展开。
阿喜的肩上,除了一个小小的布包袱,还背着一把色泽古旧的琵琶。这是妈妈留给她的,用手指随意弹拨,就能发出好听的声音。阿喜不会弹琵琶,因为妈妈没有教给她。妈妈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姿势很美地弹着它,白天在说书场上,晚上在自己家的院子里。
“京城,到底有多远呢?”阿喜常常这么想,因为她听得出来,妈妈的琵琶声里,有着这样的疑问。这疑问也是阿喜的,因为,爸爸就是从这里到了北方的京城去了。那一天,他在大路上遥遥向妈妈挥手再见,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当妈妈生病去世了以后,阿喜就只剩下爸爸这一个亲人了。所以,她简单地打了个小包袱,背上妈妈留下的琵琶,一路风霜雨雪,一直往京城的方向走。
转眼一年多已经过去了,风餐露宿、备受艰辛的阿喜终于走到了京城的边上。她暗暗地松了口气,同时又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
在村庄边上的果树林里,阿喜看到果农开始为果树修枝。果农们有的在忙自己的事情,有的转过头来看看阿喜,也没有说什么话,有的就喊起来:“小姑娘,去哪儿啊?”
“去京城。”阿喜小声回答,低着头,拽了拽裹在头上的墨蓝色碎格子布巾,然后匆匆地赶自己的路。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庄,紧紧地依偎在一座小山下,房屋低矮,村外的田地平坦。阿喜到了这里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村庄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走动。阿喜慢慢走着,看到一个孤零零的破旧的小房子,小小的窗里透出橘色的烛光。映着这烛光,阿喜觉得自己的身上也变成橘色了似的,在小雪花飘零的傍晚,孤苦里油然生了一丝暖意。
阿喜斜斜地抱着自己的草席,走过纸窗,转到了一扇虚掩着的木栅栏处,看来,这就是大门了。阿喜伸手推开栅栏,轻轻地走进了院子,站在一扇木门旁,叩了叩门。
“谁呀?”一个听上去很苍老的声音问。
“是我,老奶奶。”阿喜抬高了声音说。
门开了,一个老奶奶弯着腰,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热腾腾的大馒头。她惊异地看着身上披满薄雪的阿喜。
“你从哪儿来啊,小姑娘?”
“老奶奶,我叫阿喜,要到京城找爸爸。我可以在您这里睡一晚吗?”阿喜瑟缩地说。
“当然,当然,快进来吧。”老奶奶一脸和善地说。
阿喜随着老奶奶迈进了房子,感到暖洋洋的。虽然一盏油灯高高地挂在房梁上,但房子里看上去仍然很暗。阿喜四处看了看,发现那是因为墙壁被熏得很黑的缘故。
老奶奶请阿喜一起吃热腾腾的晚饭——大馒头和面汤,小碟子里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咸菜,真香。
“阿喜,今天你可以帮我洗碗吗?我还要出去一下,我的小外孙今天满周岁,他们请我去喝一杯。”老奶奶站起来,弯着腰说。
“嗯,可以啊。”阿喜笑着说,能做点儿事谢谢老奶奶,她觉得很开心。
老奶奶加了一件厚厚的斜襟大褂儿,戴上一顶花边的黑色帽子,拄着一根拐杖慢慢地走出了门,还回头叮嘱:“关好门,我一会儿就回来。”
“嗯。”阿喜点点头,看了看仍然飘个不停地雪花,把门紧紧地关上,然后去洗碗碟。这时,风大了起来,房门一下子就被吹开了一条缝,冷风渗进来。阿喜把它关上,一阵儿工夫风就又把它吹开了。最后,阿喜只得把门闩插上。
可一会儿,伴随着风声和雪声,外面忽然传来轻快而急促的叩门声。“阿喜——”是老奶奶在叫。
阿喜慌忙开了门。老奶奶身上飘落着一层雪花,她笑吟吟地说:“阿喜啊,我想借你的琵琶用一下,行吗?”
“琵琶?老奶奶,您会弹琵琶吗?”阿喜惊喜地问。
“会一点儿,小的时候,我的祖母曾教过我,后来琵琶不小心弄丢了,我就没学了。一晃好多年了呀,今天看到它,不知怎么地,忽然很想弹给小外孙听。”
“那,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吗?”阿喜急促地问,“我想听您弹琵琶,以前,我最喜欢听妈妈弹了。她弹得很好听,书场里的人都给她鼓掌。”现在,她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听到真正的琵琶乐声了。
“这个……”老奶奶沉吟了起来,“阿喜,不是我不欢迎你去,只是……”
“没关系的,我不怕冷!”阿喜以为老奶奶在说天气的问题。
“嗯……阿喜,你真的要去吗?”
“是的,老奶奶,我,我想妈妈了……”阿喜说着,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着泪光。上路来京城已经一年多了,不知怎么地,她突然发现自己变得那么软弱。
老奶奶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答应了。
仍然由阿喜背着琵琶,提了一盏油黄的小灯笼。两人关上房门,走出栅栏门,走到村庄的土路上,然后,一老一小慢慢走进了薄薄的雪夜。
路渐渐坑洼不平,她们来到了山脚下。山路蜿蜒上升,路边的枯草和掉了叶子的树木上,悄无声息地落着雪花。小灯笼的油黄色的光晕,轻柔地照在阿喜和老奶奶的前方,在黑色的夜和白色的雪里,显得格外地温暖。
老奶奶拿拐杖敲了敲地面,停住,犹豫着又说话了:“阿喜,他们可是住在山上啊……”
“没关系。”阿喜干脆地说。她抬头看了看老奶奶,意思是想告诉她自己不介意。但是她微微愣了一下,因为看上去,老奶奶的脸好像变瘦了些,嘴巴也尖了些。
好奇怪啊!阿喜想,也许是黑夜和灯光的缘故吧。
她们就继续往山上走。刚才在村庄的路上,一直是阿喜提着小灯笼走在前面,现在,老奶奶却走到了前面,她步履轻盈,似乎用不到拐杖了。而且,她一路还不停地提醒着阿喜:
“这里有块石头,小心啊!”
“看见了吗,一根粗藤,留神被绊倒啊,阿喜。”
“快走这边来,绕过那个坑。”
阿喜惊异地照着老奶奶的话,借着昏黄的小油灯笼的光,绕过石头,跳过粗藤和枝叶,磕磕绊绊地走到了一片树林里。
“就到了,阿喜。”终于,老奶奶停在一处被树枝遮掩着的山洞旁,等着她赶上去。
阿喜眨眨眼:“这里吗?”
“是啊,跟我来,里面可是一处很漂亮的房子呢。”老奶奶回头冲阿喜笑着说。
阿喜觉得仿佛老奶奶的脸更小了,嘴也更尖了,看上去,看上去似乎有点儿像狐狸。她迟疑了一下,但看到老奶奶笑得那么和善,她就点点头,跟着老奶奶向洞里走去。
山洞越往里走越大,里面黑漆漆的,幸好并没有走多久,阿喜就看到了一处小小的木门,门上还带着树皮呢。从门缝里,也透出一点点橘色的光。
“终于到了。”老奶奶喘了口气说,“唉,年纪真是大了呢。”她走上前去敲门,“秀秀,开门啊,是我回来了——”
门开了,阿喜没有看到人,只听到一个喜悦的声音:“妈妈,您回来了,快进来呀。”
“不忙,我还带了一位人类的小客人来。”老奶奶并不进去,这样说着。
“哦,是吗?那太好了。——树,有人类的小客人来,你不要吓坏人家啊。”里面那个喜悦的声音小声说。
“真的?还从来没有人类来这里呢。”一个瓮声瓮气的男人声音说。
人类的小客人?
阿喜睁大了眼睛,难道老奶奶不是人类,那么,真的是狐狸吗?她只顾发愣,差点儿忘记了吹熄灯笼。
老奶奶转过脸来,看了看阿喜,接过灯笼吹熄了,说:“进来吧,阿喜,他们都很欢迎你呢。”
阿喜跟在老奶奶身后,蹭进了门里,一个嘴巴尖尖的年轻女人,穿着红色碎花的小棉袄,笑盈盈地看着她。一个嘴巴尖尖的年轻男人,穿着深蓝色的大褂,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马甲,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就转头去做什么事情了。
长得真的很像狐狸呢,阿喜想。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房间里用了各种颜色的碎花布的装饰,还有很多木头的桌子和凳子,看上去很舒服。在房间的一角,还放着一个矮矮的带木轮的小木床,木床上小小的花被鼓鼓的。
“看看,看看,这就是我的小外孙呀……”老奶奶高兴地走过去,轻轻掀开小被子。
阿喜一看,一只小小的狐狸正在床上睡得香呢。但看起来小狐狸也很警醒,有人一动,马上醒过来了。看到老奶奶,他亲昵地拉拉老奶奶的衣襟儿,一头栽进了老奶奶的怀里。老奶奶一把把他抱起来,笑呵呵地走到一个矮矮的靠背竹椅旁坐下,招手让阿喜过去。
小狐狸穿着和尚领的小睡袍,光着两只毛茸茸的小脚,在老奶奶的膝上踢腾起来。
“别和姥姥调皮!”妈妈嗔怪道,走过来给小狐狸加了件衣裳。
小狐狸却看到了阿喜背后的琵琶,一下子跳到阿喜身上,用手去摸,吓了阿喜一跳。老奶奶呵呵地笑起来,妈妈作势打了小狐狸一下:“捣蛋鬼,别吓坏了小姐姐。”
阿喜呼了口气,一只手抱住小和尚领的睡袍,尽量避开它毛茸茸的地方,一只手把琵琶取了下来。老奶奶伸手把它接了过去。
“妈妈,这就是琵琶吗?”秀秀问。
“嗯,就是它。我小的时候,家里有过一把,是我祖母的父亲捡回来的。祖母喜欢得不得了,特地到人类那里学了一手好技艺,可惜啊,后来给弄丢了。”
“是那次搬家吧。”秀秀说。
“嗯。要不是那个络腮胡的猎人追得太紧,也不会——要不然啊,我也可以学得更多些。”老奶奶遗憾地说。
“弹弹吧,妈妈。”秀秀体贴地说,边伸手把小狐狸从阿喜手里接过去,坐在另一个木凳上。
阿喜轻轻地坐在旁边的一个小木墩上,并拢双腿,支着下巴。老奶奶会弹成什么样子呢?会有妈妈弹得好听吗?
老奶奶却不忙着弹奏,而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琵琶的背面,半天说了句:“是花梨木呢”
阿喜紧张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但是,她的眼睛还是花了一下,再静下来看时,老奶奶的手指甲突然变得异乎寻常地长了。
“假指甲?”阿喜知道,妈妈每次弹琵琶的时候,总是用一种特殊的树脂将假指甲粘上,但是,老奶奶什么时候带上的呢?
“泠——”
一声低响,老奶奶左手手指按弦,右手的手指试探地弹了一个音。
阿喜一个恍惚,“妈妈——”她心里低低地喊了一声,而老奶奶已经开始弹奏起来了。
轻柔的开场音过后,阵阵柔和而滋润的乐声灌满了她的耳朵,就像是上午的山林,阳光照耀、山泉叮咚。阿喜吃惊地闭紧了嘴巴,她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琵琶声。仿佛很多小动物踮着脚尖在奔跑。阿喜似乎看到了他们东张西望的眼睛,不禁笑了起来。
在快要结束的时候,琵琶声就像森林里的土地被犁翻开了,那些土垄一行接一行地开花,一直延伸到天边。
不知什么时候,树也站在了小木床边。小狐狸睁着骨碌骨碌直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琵琶,老想伸手去摸,都被妈妈制止住了。
“呵呵,不行了,老了几岁,手指不灵活了。”老奶奶停下来,对还在发愣的阿喜说:“阿喜啊,谢谢你的琵琶。”
阿喜摇摇头,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来,我们吃点东西吧。”秀秀妈妈站起来说。小狐狸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
他们开始围着木头桌子吃点心、喝酒。点心是各种果子、熏肉条,酒是树脂和果汁做的,有一股浓浓的森林的香味。“全是我自己做的,不好吃别见怪啊。”秀秀客气地说,一边让阿喜多吃点。
不知不觉,夜深了,小狐狸重新在秀秀的怀里睡着了。树站起来,送老奶奶和阿喜下山。
老奶奶似乎高兴得喝多了点儿,一路上都要树搀扶着。阿喜小心翼翼地提着小灯笼走在前面,雪并没有停,但似乎更小了点儿。
很快,他们就到了村口的路上。
树停住了脚步,说:“就送到这里吧。村子里——我不方便过去。”
阿喜点了点头,扶着老奶奶的胳膊,继续向前走去。在油黄色的光晕中,老奶奶的脸变回了圆圆的样子,红扑扑的。
到了屋子里,阿喜把老奶奶扶上床,然后关好门,上床在老奶奶旁边躺下。
阿喜太累了,一下子就睡熟了,一点儿也不知道老奶奶在翻身的时候,将毛茸茸的大尾巴扫到了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