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捷
中国是诗的国度,诗人名家辈出,灿若群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青年诗人徐志摩那充满浪漫激情的新诗,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他以独有的超凡想象之美,影响着当时中国的诗坛。可以豪不夸张的说,他的很多流传很广、有一定影响力的诗作,正是由于充分运用了美好的想象,才使它们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诗歌,不能没有想象。如果丧失了想象,就会象举重运动员失去了遒劲的臂膀,就不会有力与美的彰显;诗歌离开了想象,就等于诗人丢弃了诗歌的灵魂。想象是诗人不可或缺的艺术气质。想象的重要作用,不亚于羽翼之于飞机,翅膀之于飞禽,涡轮之于航船。列宁曾经说过:对于诗人来说,长于幻想,富于想象,是极可贵的品质。
所谓想象,就是在原有感性形象的基础上创造出新形象的心理过程。想象一般可以分为两种,即创造想象和再造想象。对于诗歌来说,创造想象更重要。诗是创造的产物,是表现的艺术。
早期的徐志摩,也曾笔触一些写实诗,《盖上几张油纸》、《一条金色的光痕》等,唱出了劳动人民悲惨的境遇;《太平景象》则揭露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灾难。这些诗不论从艺术还是数量上,都不能成为其代表作。他诗歌的艺术成就,主要展现在抒情诗中。他不但把完美的艺术形象奉献给了读者,更重要的是将心灵的声音,投注到情绪的流动中,而这实质上就是想象。没有想象哪里会有心灵的歌唱?
徐志摩有一首诗叫《再别康桥》,诗人把自己对母校的感情,浓缩在凝练的诗句里,在诗中我们感觉到了诗人流动的情绪。诗人把自己纯真之情融在了情绪的感觉之中,因此形成了存在与想象这样自由的境界。这首诗中有这么几节是这样写的: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在诗人的眼里,夕阳中的金柳,变成了新娘,美丽的艳影,在心头荡漾,康河的流水是那样温柔,以至于自己甘愿做一条水草。于是,清泉变成了天上虹,沉淀着诗人多少美好的理想和梦幻。这饱含着丰富想象和情感的意境,通过诗人的抒情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从艺术角度说,诗歌是想象和激情的产物。读徐志摩的诗歌,不论是写实的,还是抒情的,都可以说是一种想象的表现,在一些抒情诗中这种表现更为突出。写诗不能只依靠智力和技巧,还必须有丰富的想象。想象能使自我深化,使作者深入对象中,所有意象、意境、象征,都是通过联想和幻象而产生的。
联想手法的运用,有时增加了徐志摩诗中的神秘色彩。生活中的现象,自然界的景物,以及梦境、幻境,作为一种拨动诗人心弦的力量而出现在诗人心中的形象,首先是感性的形象,诗人的任务就是把这种感性的形象,经过提炼加工创造出新的形象,这个形象不是原有意义的复加,而是它的深化和超越,这种象征,实际上这就是一种由此及彼的联想。滨田正秀说:“用小事物来暗示大事物,这就是象征。”而想象是在原有感性形象的基础上创造出新形象的心理过程。作为文学创作的表现手法之一,联想在诗歌创作中是最常用的。徐志摩的诗正是以联想的方法来表达作者的思想和感情的。
在《海韵》中,诗人描写了大海的风致、情趣,写一位单独、勇敢而又浪漫的女郎,热爱大海,不听劝告,在暮色苍茫的海边徘徊彷徨,凌空起舞,高吟低唱,终于被海涛吞没的悲剧。诗人把自己的主观感受联想成嬉戏着风暴到来时的大海,终于被浪涛卷走的“女郎”的形象。它的主题正是提醒人们不要太浪漫,太不切实际,不要轻信。也仿佛是诗人对自己的告诫。
他还写过一首叫做《为要寻找一颗明星》的诗,全诗如下: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向著黑夜里加鞭;/——向著黑夜里加鞭,/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为要寻一颗明星;——为要寻一颗明星,/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那明星还不出现,——那明星还不出现,/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从诗中我们不难看出,是写对光明的追求。诗中的主人翁是一位骑着拐腿瞎马的勇士,他到处寻找光明,但这光明却不出现,而当他和马一齐死掉的时候,这光明才出现在天空。悲凉吗?是有些悲凉的情绪,可这首诗却向我们暗示了一种悲凉中勇悍的行为。诗中正是通过“我”、“瞎马”、“黑夜”、“光明”、“荒野”等一系列普通的词汇凝聚在一起,以深沉的感情,张开联想的大网,构成了完整的意义,塑造了生动的形象,而这个由多重意义构成的联想形象,正是通过想象而实现的。诗人将自己深蕴的思想感情移到了“我”与“明星”、“瞎马”这三个具体的形象上,使他们凝聚了多重暗示,放射出联想的光芒。
另外,他在《婴儿》中,用联想形象暗示一种思想和感情也很明显。诗的开头写道: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
这首诗是诗人在军阀混战日子里写的,正是诗人在黑暗现实中将思想高度集中之后,把自己的主观感受,理想和追求,通过“婴儿”这个联想形象表现出来,在这里既避免了直接抒情和议论,又把思想寄托在形象之中。因此我们说,这个联想的形象,构成了通过直观世界和意念领域的桥梁。
徐志摩写过一首叫《天国的消息》的诗,其中有这样一节: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短短的四句诗,给人以丰富的内涵,这只能归功于感情的联想。通过稚子的欢笑声这个情感的联想,它使“我”忘却了人生的惶惑与悲凉,惆怅与短促,甚至使我们见到了天国。“天国”这一概括的形象,本身所唤起的观念,可以理解为“我”所向往的最高境界。通过这境界,稚子的笑声,这一感情联想才变得丰富多彩,充满了理性的光芒。
下面这四句诗:“这秋月是粉飞的碎玉,/芦田是神仙的别殿;/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我映影在秋雪庵前。”诗人把秋月联想成粉飞的碎玉,把芦田联想成神仙的别殿。秋月、芦田这些感情的联想形象是平常的,它们只能给我们一种淡漠的认识和感情。然而,一旦它同碎玉、神仙的别殿这些象征形象结合,就会产生出一种特殊的效果,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感情的联想,就是唤起内心某种情怀的联想。生活中一切使我们喜欢和使我们厌恶的事物都是感情的联想,优美的意境和浪漫的情感只有通过联想的针线织就,才能创造出美好的诗行。
我们可以看到,徐志摩的一些诗中联想手法的运用,避免了作者直接抒情和议论,使诗意通过联想凸显出来,为我们创造了美妙的境界。
幻象是诗人直接进行思维和感觉的方式,它有别于联想的间接暗示,它是思想的直接显示,幻象是诗人主观情思与客观物象撞击的结果,有的物象融于情思,有的情思注入物象,使读者在思想感情上受到强烈感染。幻象是意与象的复合体,它是形象和思想的有机形式。没有想象,就没有诗的境界,诗是想象的活动,想象的形式,除了联想,就是幻象。
徐志摩的诗,把丰富的感情浓缩于精炼的诗句,并通过比喻表现充满激情的一瞬,通过音乐的语言使情绪向前流动,通过独特的幻象展现出美妙的艺术境界。它是一种回忆,它更是一种预见,比起联想的美好来,幻象来得更妙曼,幻象的翅膀也更加刚健有力,腾飞得也更加高远和神奇。
徐志摩写过一首《沪杭车中》的短诗,全篇如下:
匆匆匆!催催催!/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这里的一卷烟,一道水,一林松等流动的幻象互相投影决定了与它所要反映的思想互相交融,这种重叠中变换的幻象造成了诗境和诗情的流动,从而产生了音乐美的效果。这首诗是诗人的思想感情与外界事物的复合体,它通过火车向前奔跑的旋律加上与之相适应的流动的景物描写,不但为我们写出了江南秀丽的秋色,并且通过“田野”和“秋景”的分明和消隐,引出了对人生的感叹,是那样的自然。从这里可以看出,幻象向前流动了,诗所要表达的感情也向前发展了。我们说,每一个重要的幻象都是思想落脚的地方,而多种幻象的组合和流动,构成了诗的整体意义。
这种表现在《难得》中也有。这是一首描写纯真友情的诗,全诗分四节,每节都用“炉火”贯穿其中,炉火具备温暖特性,四节中的“炉火”写的各具特色,使幻象层层深入,向前流动,这种巧妙的结合,使这首诗达到了完美的地步。在这里诗人把优美的文字和流动的幻象,通过视觉诉诸于我们的感觉器官,使优美的文字和流动的幻象同我们之间产生强烈的共鸣,从而使诗人精心创造的境界,像音乐一样流入我们的心田,产生音乐美的效果。
失恋了,是恋爱中经常出现的事情,这种感情不好过,但失恋以后仍然思恋那已去的恋人,这种心理恐怕更是复杂了。诗人却用短短的几行诗,写尽了失恋时那种既痛苦又思恋,而最后由思恋终于被痛苦所淹没的感情,如《叮当——清新》: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在地平上摔一个叮当。/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这里诗人用了两个“摔”字,表示一种动作和心理,目的不在说明两个幻象相似,而是表达一种更深的痛苦之情。从摔镜框跳到“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这里幻象在跳跃,而且一层比一层深,内涵也显得愈加丰富了。
我们可以感到在“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在地平上摔一个叮当”同“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的中间,似乎还存留着什么意思,被诗人有意地省略了。失恋了,但内心也不一定全部是痛苦,难道就没有一丝的留恋?诗人没有在诗中罗列大量的景物,而是有意识地留下空白,让我们从有限的形象中,通过自己的想象,进而去领略并丰富完整的诗境。
这种空白,在诗歌中就是跳跃。跳跃丰富了诗的幻象,并使它向前发展。这种发展的结果,终于“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从而,通过跳跃的幻象转化,意义的本身也发生了变化。我们随着主人翁从摔镜子,到摔自己的心,不是已经明显地看出失恋时心的破碎吗?
这首诗的感情是纯真的,它有存,有略。存下的是落点,使我们在凝练的诗句中,想象得以激发;略掉的是地面,使我们在含蓄的诗意中,领略出幻象的跳跃性,给足了想象的空间。
这个特点在《消息》中,也得到充分的运用。这首表现希望破灭的诗,思想有些消极,但从艺术上看,它不但运用了相反的跳跃,给人们的期待一个意外,产生一种特殊的效果,而且运用了升华的跳跃,从具体跳到抽象,使诗的感情升华,从而达到了诗的幻象在跳跃中飞起来了的效果,给读者带来充满激情的一瞬。徐志摩的一些得意之作,大都运用了这一手法,如《沙扬娜拉》之一: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
诗人就是用这充满离情别绪的一瞬,借跳跃着的幻象,使缠绵的离别之情得到充分的表现。诗人把日本女郎一低头的温柔,比喻成在风中的水莲花,这真是一种美妙的奇想,而且是那样的逼真。当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时,她却只能是“一低头的温柔”,可就在这个动作里面,却蕴含着多少说不出的真意呀!这不正像一朵娇嫩的水莲花受不住凉风的吹拂,以致娇羞不堪吗?在这里诗人告诉我们,女郎不但像水莲花一样秀美、多情,而且充满了离别的轻愁,这层意思只有靠我们的跳跃感才能悟到。作者在运用一个奇思妙喻之后,在意识上着意留下空白,给人以想象的时间和空间。接着随着幻象的跳跃,离别的意识由此上升,于是从女郎的芳唇之中吐出了“一声珍重”,就像天籁之声戛然而止。这句极平常的话,在这里出现得行如流水,恰如其分。
幻象的流动性和跳跃性,在徐志摩的诗歌中充分展现,不但给他的诗带来音乐美的效果,而且使诗本身变得含蓄隽永,感情的抒情也达到了完美的艺术境界。
诗人徐志摩,与张幼仪的婚姻是时代的不幸,与林徽因的淡淡情愫令人唏嘘,与陆小曼的婚姻热烈深情坎坷多舛。他追求自身幸福生活,也对民族命运深刻思考。他在创作中不可能只局限于对某种艺术手法单独运用,但其想象形式主要是联想和幻象。他把这两种形式合二为一的融为一体,精确运用它们创造出美妙的境界。凄残的,压抑的,热烈的,纯真的,使人神伤,使人喟叹,使人激动,使人陶醉。像在大海里游泳,于风于浪,不乏柔情。雪花落叶,浩翰星空,松姿塔影,大海奇峰,自然的景物与诗人的心交互相织,想象织就大网,情绪的活泉,在网眼中奔流;网眼是诗意,使人神驰万里。这网没有给人以束缚,反而极具张力和穿越,仿佛漫步苍穹,想象在联想和幻象中振翅而腾飞。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著名的诗行,铭刻的是诗人电光火石般的人生,留传后世的是千转百回的华章。
[1]梁锡华.《徐志摩新传》,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
[2]谢文利,曹长青.《诗的技巧》,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
[3]顾永棣.《风流诗人徐志摩》,四川文艺出版社,1988年.
[4]华言实.《徐志摩》,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5]王晖.《徐志摩文集》,吉林摄影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