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张扬与自我追寻:《裸体吃中餐》的心理阐释

2018-11-30 01:49董美含
文学教育 2018年13期
关键词:尼克华裔家庭

董美含

(作者介绍:董美含,吉林大学文学院讲师,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美国华裔文学和比较文学跨文化研究)

新一代美国华裔女性小说不仅实现了主题转换、女性新形象塑造等方面的突破,她们也在以“诗意”的形式展现本我的“原欲”(即“爱的本能”),以理性的内容进行“自我”反思与调节,将以往华裔文学作品中刻意回避的“他者”和“欲望”等话题放大。

一.另类的“都市女孩”

伍美琴(Mei Ng)生于1967年,出生和居住在纽约市皇后区。1988年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女性研究专业,此后修读了布鲁克林大学小说写作的研究生课程。目前,她是纽约市同性恋反狂热组织的顾问。伍美琴的父母是华人移民,她排行老三,是最小的孩子。

在《裸体吃中餐》(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1998)中,没有邝丽莎或是张岚笔下那种“生死斗争”来刺激她的叙述。同黄锦莲《点心》相似的是,伍美琴也把焦点放在了十分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而且更进一步通过“食物”和“欲望”在象征层面的联系,将年轻女性对母体的依恋与抗拒、性取向的混乱等充满矛盾的心理问题进行深入的描述。

这个纽约的家庭故事从富兰克林·李(Franklin Lee)向他的妻子贝尔讲述新闻开始,这些新闻都是关于“所有那天死去的人”,但显然在餐桌上传达的消息都是些平常的不幸事件。至少对于贝尔来说,比这些无关紧要的新闻更重要的是,她的小女儿鲁比在离家去大学读女性研究,并像个真正的美国女孩在外生活四年之后,终于回到这个位于皇后区的家。鲁比回家是临时的,仅仅是经济原因,这样她可以攒钱在曼哈顿拥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女性公寓。

伍美琴选取华人的“美国化”进程和华人家庭关系作为这部小说创作主题,除了延续美国华裔文学的旧话题,她还将那些“被驯服的”、“好于预期的”美国华裔形象逐一解构。被广泛公认的“模范族裔”都声称自己在美国的就业市场取得了杰出的经济上的成功,并经常作为主流社会标榜“美国梦”的范例,证明少数种族在美国拥有无限的机会来实现自己不断变换的梦想。然而,《裸体吃中餐》的主人公鲁比和她的哥哥、姐姐,绝对不符合在美国常青藤学校取得成功的美国亚裔模范生的老套形象。

《裸体吃中餐》中鲁比这个22岁的年轻女性形象,要比黄锦莲《点心》中的林赛、张岚《饥饿》中的露丝、邝丽莎《上海女孩》中的梅更为极端和“另类”,跟《华女阿五》中勤劳而懂事的玉雪更是无法相提并论。小说描绘了李·鲁比,一个22岁刚刚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暂时和父母住在皇后区的年轻华裔女性。似乎年轻的华裔女性在毕业后都面临过同样的经济问题,和《点心》里的林赛一样,她没有合适的固定工作更不用说积蓄,不得不返回阔别四年的家,重新住进洗衣店狭窄的空间。她不但与白人男人交往,还热衷于在“一夜情”中寻找自己女性性别的存在感;她还迷恋自己的母亲,可是搞不清是同性恋性取向还是恋母心理所导致。整整一个夏天,鲁比做了一系列决定,有关于她的事业、她和父母的关系以及她的感情生活。在此期间,她协调着与父亲、对她过度保护的母亲之间的距离;也面临着爱情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她不得不考虑自己与相处四年的男友尼克之间的未来关系,鲁比需要弄清楚她和尼克、及其他男人之间的性生活,还有她对女人的同性恋幻想,她还得从对母亲的幻想中解脱出来。

伍美琴通过描写复杂而真实的家庭动态,反映美国华人家庭与非美国华人家庭同样会争论的问题,同时也摆脱了对美国华人家庭“东方”行为习惯的贩卖,为美籍华人家庭去本质、去标签。小说描述了鲁比的成长过程,她学习如何应对她的族裔性、她的贫穷和她的性欲。在小说一开始,鲁比对自己作为美籍华裔子女的身份感到很矛盾,对自己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感到迷茫,他们住在家庭洗衣店后面那间公寓里,那间公寓充满了父母无爱婚姻的全部回忆,还记录了鲁比曾经的贫穷、平庸和曾经被边缘化的时期。伍美琴曾表示,她不喜欢好莱坞式皆大欢喜的结局,反而“对悲惨的世界、隐藏在家庭关系下的扭曲的东西更感兴趣”[1]。

伍美琴较为注意刻画鲁比的身份及她与家庭的关系,缜密的细节被嵌入各个人物之间的相互交流,渗透进寡言的李家家庭生活中。小说由一个“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讲述出来,辅以鲁比的自述穿插其中。作者用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来表达性解放运动后女性的性困惑。主人公鲁比“总受到一种不安的感觉困扰,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极力的想摆脱,但是每次这种感觉会更强烈的再次出现”[2]。鲁比的这种不安感是和家庭、性联系在一起的;同样地这种感觉和母亲贝尔有关:“她意识到这是她遗忘了的母亲;这是她此前离开但最终又让她决意回来的母亲”[3]。这种重返也包含了鲁比一种奇怪欲望的表达,梦里曾清晰地出现“还是小孩的时候……她和妈妈结婚并带她离开”[4]。作者试着邀请读者参与其中,在阅读字里行间去解读人物的手势和动作,以此让读者亲身感受鲁比伸出手与父母建立关系时所经受的艰难,她把笼罩在鲁比家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疏离感,清晰而真切的传递给读者。

二.精神的依恋与独立

对于伍美琴小说的主题,评论家们最多的是针对鲁比的性欲进行讨论:一方面是她的异性恋和同性恋的碰撞;另一方面,是她的恋母情节。母亲贝尔,十七岁被父亲富兰克林娶来美国,由于不会英语而不能外出工作,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绕着厨房为家人做出可口的食物。厨房这一方小天地可能体现了她的孤独,但同时在厨房中烹饪成为治疗丈夫的无情、暴力带来给她的精神创伤最好的方式。可是对鲁比而言,母亲经受的这些压抑是她从小就无法容忍的,她将母亲的落寞完全归罪于父亲“从中国把母亲带来这个陌生的国度”。所以,“解救母亲”这种潜意识才会在儿时的梦境中反映出来。然而,长大后的鲁比却因此产生困惑,她误认为对母亲的这种感情是同性之间的爱,她甚至觉得自己具有双性恋的性取向,因为“她已经有一个很完美的恋人,可是她仍然想要更多的男人”甚至是女人。也正是这种混乱的想法,把母亲、父亲和男友尼克联系到一起。鲁比依恋母亲,所以会抵触父亲;母亲也很依赖鲁比,所以父亲会遭受冷落;这样一来,父亲对鲁比获得贝尔更多的爱也产生了嫉妒。另一条由鲁比的混乱想法引出的人物关系是,男友尼克与母亲争夺鲁比。两段看似纠缠混乱的人物关系,却正是主人公鲁比作为现代都市女性,走出情感与心理困惑的必经之路。所以,从这一点来看,伍美琴并不是在简单勾画一个家庭的情感伦理或是母女之间的情感问题。

伍美琴对两段关系中的每个人物都设置了不同的心理难题,但是在复杂的人物关系中,又互为对方的“精神拯救者”。尼克的出现满足了鲁比“像地道美国女孩”独立生活的愿望,但同时尼克的一句话也在无意间刺激了鲁比:“如果你可以自己解决,那就解决啊,为什么你又回到母亲身边呢”[5]。虽然这句话只是尼克奚落鲁比为了坚持自己能想办法筹钱买一条裙子时的窘相,却促使鲁比正视自己内心的不安感和对母亲的依恋。她终于鼓起勇气渐渐解开心结,踏出成长的第一步。鲁比一直宣称母亲很可怜,很需要她的帮助,但是透过尼克的视角,读者会明白真正需要帮助的还是鲁比自己。尼克在鲁比回家一个月后的造访,一方面是了解鲁比与母亲有着怎样程度的依赖,另一方面也想通过深入了解鲁比的家庭来维护两人的恋人关系。尼克的造访却形成了对母亲的一种冲击,从“认为尼克要抢走女儿”到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应该独立去生活”,在尼克的冲击之下母亲对女儿的依恋也得到分解。母亲的顿悟刚好也回应了鲁比返回家中解决心结的愿望,从正面直接的帮助鲁比完成这次与母亲精神上的分离。

在母女两双双顿悟的过程中,不仅两个女性分别获得了精神上的独立,母亲也开始争取家庭上和社会上的独立。母亲最后能获得家庭上的独立和父亲的尊重,也与父亲对鲁比和母亲过于亲密而产生嫉妒情绪有关。返家后的鲁比一直暗示父亲,她要带母亲离开这个家,由此父亲不仅对儿女们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对母亲也变得宽容、随和,主动与母亲聊天,接受母亲对家里装修的事做主,甚至还在母亲60岁生日时,送上两张去佛罗里达的机票(那正是鲁比要带母亲去旅行的地方)。所有的改变无疑是通过鲁比与父亲对母亲的争夺,促使父亲意识到母亲在这个家庭和他生命中的重要性,这场争斗让父亲学会了将自己心中的爱以正确的方式表达出来,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用苛刻的言语伤害他爱的人。可以说,母女二人的顿悟,带动了整个家庭成员对爱和欲望的反思。

如果说母亲的顿悟是第一层,鲁比的顿悟是第二层,那么父亲的顿悟就是第三层。这个故事并没有随着这三层顿悟结束,在鲁比明白了母亲与父亲之间的真爱后,她也从中了解了父亲过去承受的屈辱和苦痛,生发出对父爱的顿悟。而在个人情感上,一直自认为独立有主见的鲁比,基于对父母爱情的领悟,进而反观自己与犹太裔男友的关系。她终于意识到,尼克的意识中并没有把她的心理需求看作是值得关心的事情,他的爱仅仅是渴望肉体上的占有,而没有鲁比父母之间那份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深厚情谊。但是究竟需要怎样的一个爱人,需要怎样安排以后漫长的人生呢?鲁比得重新开始思考。所以,她最终离开尼克,离开这个无意间推动她成长进程的男孩。

这或许是伍美琴的又一个启示,即身处中美两种文化之间的生活虽然有些令人焦虑,但是美国社会环境带来的并不总是负面的影响,来自华人社区之外的眼光会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不一样的情景,更能让华裔看清自己的意识与现实生活存在的差距。存在于年轻华裔女性家庭内部的许多矛盾与冲突,其实并不总是文化的冲突,也可能是两代人经历的社会环境留在头脑中的意识形态的差异造成的。

文化是每个人生命的一部分,怎样也剪不断。新一代美国华裔女性作家共有的特点就是通过写作来反思,在小说中对中国文化进行传承并以此作为精神依托。在《裸体吃中餐》这部小说的结尾,鲁比依然坚持要去学做中国菜,显然母亲以烹饪疗伤的方法已深入到女儿的意识之中。但是此时,这种烹饪、饮食的疗伤方式不再是简单的文化符号,它代表着每个家庭、每个种族,乃至全人类的一种传承的本能,尽管它在小说中只是鲁比怀念母亲时一种物化的精神依托。

“我是谁?我该怎么生活?”也成为美国华裔女作家当下最关心的问题。过去,是为了群体利益在书写,或是为了家庭冲突的困扰而书写。而今,她们是在为自己书写,为了填补或因移民父母的隐藏、或因华裔父母的美国化而缺失的那段空白。她们的困惑与身份、血统、家族文化有关,但是这并不是矛盾的根源,困惑的核心在于一个现代华裔该如何正确的理解白人的评价,并如何平衡样貌、家族习惯与美国化意识、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汤亭亭、谭恩美所经历的两代人之间的冲突之所以尖锐而突出,是因为她们父辈那代移民面对了很多方面的转变:一是50年代以前中美两国在社会现代化进程上的差异;二是文化教育水平和语言方面的挑战;三是政治、种族等带来的生存环境的特殊性。这一切都给这一代人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心里阴影。而这个阴影,就像是“无底洞”一样吞噬了所有过去的记忆,也吞噬了下一代人的快乐。老一辈人总是揪着过去不放,总是拿着旧习俗来要求和评判土生土长在美国的后代,可是后代却不知道老一辈从何而来,为什么有这么多和自己生长的国度不一样的奇怪标准。老一辈人也很煎熬,有的事情是不愿意回忆所以不说,有的事情则是牵涉太多秘密不能说。就这样,老一辈人驱除不掉身上的旧风俗和旧思想,子一辈又听不到这些风俗的真正来龙去脉,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生活在美国,但是美国社会环境带来的思想意识形态在中国移民家庭遭到批判或抵制,而作为同样具有合法公民权的美国华裔女性,她们的亚洲面孔在美国社会中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接纳。最后,加上年轻人成长的叛逆,家庭成了所有矛盾的聚集地,自然“冲突”一旦爆发必定是极具破坏性的。

但是,对于伍美琴、黄锦莲这些华裔的第二代、第三代,或者是邝丽莎这样的混血儿,家庭移民史带来的负担早已经随时间弱化,与其有着直系关系的父母一辈也无所隐瞒,因为关于祖辈的移民历程和中国文化他们也不比自己的子女知道更多,整个美国主流社会也从极端的歧视、排斥渐渐转变为好奇、亲近和接纳。所以,不论是父母背负的、还是子女在社会中面对的,各个方面的负担都得到大幅度削减,自然家庭矛盾也就变得细微和分散。于是,没有了政治上苛刻的种族政策,也没有了白人激烈的排异反映,新一代美国华裔女性作家不必苦苦纠结在“他者”或是“边缘人”的问题上,她们拥有更多时间、空间和精力,去思考现代生活中的普遍性问题。

注 释

[1]Cryer,Dan.“Rev.of 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N],Newsday.1998-1-11:B11.

[2]Ng,Mei.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M].New York:Scribner,1998:15.

[3]Ng,Mei.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M].New York:Scribner,1998:16.

[4]Ng,Mei.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M].New York:Scribner,1998:18;168.

[5]Ng,Mei.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M].New York:Scribner,1998:18;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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