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依
这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他在受苦的时候,反而感到快乐;在忙碌的时候,仍然安闲自在;在被谴责的时候,实践慈悲。这是一种思想者的乐观,一种类似于对生活获得了哲学超越的乐观,即追求一种淡泊、通达、荣辱得失无系于心的“静而达”的人生境界。
苏轼曾说:“意所乐而为之,何暇计议穷达,云能穷人者固缪,云不能穷人者,亦未免有意于畏穷者也。”这种坦诚执着和达观,正是苏轼所独有的为人和创作态度。“诗人少达而多穷”,但在穷厄困顿中能始终保持一种热爱生活、乐观旷达的胸怀,乃是苏轼及其诗作最可令人感动的地方。苏轼出入儒道、濡染佛禅,他有儒家的底子,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积极入世的精神,又爱庄子、陶诗和禅理,从而在种种挫折中,善于解脱,保持“无所往而不乐”的生活态度。
他这一生才气横溢、抱负齐天,却“达少穷多”,而能一直活得潇洒从容,活得智慧宁静,他凭借、依靠的方式是什么?我们探寻乐天才子苏东坡的奥秘,旨在寻找这一个苏轼一生实践的答案,发现并借鉴他的处世哲学、对人生忧患的解脱方式,即如何从过去及现在的痛苦中挣扎出来,追求自己的人生真谛。
苏轼诗歌大多从宦海浮沉、贬谪迁徙的生涯或眼前景物、身边小事悟出人生的偶然、世事的虚幻,追求自在一时的意趣,归结到适意为乐、随遇而安的处世哲学。在他大量感喟人生的作品中,这一思想贯穿始终,发挥得淋漓尽致,其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苏轼诗歌中感喟人生的作品主要内涵实际上包含着一个终极问题,即面对宇宙无限、人生有尽的现实,如何对待永恒与一时的矛盾?如何减轻人因生命有限宇宙无穷的强烈反差而产生的悲观绝望和心理失衡?如何能与大自然抗衡、能永生于世、能使我们的精神长存于天地之间呢?苏轼以时空观照的方法来消解这一矛盾,从时空观照中洞悉人生缺憾的普遍性,从而达观地对待人生得失与荣辱。
首先,苏轼不苛求人生完美,将一己之悲欢置于宇宙、人类的广阔空间去观照,认识到人力的局限性,从而从容面对人生忧患,并从中得到解脱。(《泗州僧伽塔》)诗云: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
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
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
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
“人生各有所乐兮”,大千世界上自达官贵人下自碌碌众生,各有所求,概莫能外。但“用舍由时”,富贵在天、寿夭在命。人的追求能否实现并非全由主观愿望与意志所能左右,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悲哀,即使是神通广大的“造物”也难以面面俱到、事无巨细地一应满足。所谓“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不过是处于无奈中的人们一厢情愿罢了。苏轼就是这样以哲人的睿智与清醒,为我们揭示出缺憾总存于人生、“事之如大意者,亦自难遂”这一带有普遍意义的真理。
其次,他将人生忧患置于悠悠人生长河中作高屋建瓴的观照,从而使其人生哲思由于浓郁的历史意识的渗入更显凝重和深厚。
昭君本楚人,艳色照江水。
楚人不敢要,谓是汉妃子。
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
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当时忧色衰。
古来人事尽如此,反复纵横安可知?
(《昭君村》)
诗人在为美的毁灭扼腕叹息时,“古来”一语笔锋一转,将对昭君个人悲剧的咏叹上升为对古今人事兴衰的普遍概括,大大增强了作品透视人生的深度。这一认识并不是苏轼触物兴感的偶尔闪现,而是反映了他对人生忧患的一贯理解。他敏锐地发现,人生忧患不仅横向上人人皆存,纵向上看亦古今皆然。
既然从横向的人类空间和纵向的时间长河来看,人生原本都不完美,缺憾总是相应存在,那又何必对人生苛求完美呢?苏轼以“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的旷达态度来面对人生缺憾,对生死存亡之“命”安之若素、“须臾便堪矣,万事风雨散”。正如人类的生命链是由一个个新陈代谢的生命之躯构成的一样,人的得失沉浮组成了人生起伏不定的漫长过程,既然主观意志不能左右,缺憾总相应存在,只有采取随缘自适、伺机而行的方式直面人的现在和未来,方能不失时机地抓住新的希望、清醒地面对“人生可遇不可求”这一冷酷的现实。
因为苏轼清楚地知道了生命是另一样东西暂时的表现,是短暂躯壳中所藏的永恒的灵魂。他由佛家绝灭生命的信仰、儒家生活的哲学和道家简化生命的信念出发,他心灵和感觉的坩埚融出一种新的合金:人生最大的范畴只有“百年三万日”,但这已经够长了。在这个大生命中,他只是不朽生机暂时显现的一粒小分子,他是哪一粒小分子并不重要,生命毕竟是永恒的、美好的,所以他活得很快慰,快快活活、无忧无惧,象旋风般活过一辈子。
正因为苏轼能从阔大的人类时空去观照人生忧患,使他能超世俗地对待人生得失荣辱、超功利地评价事物用途与价值,能从个人“具体的政治哀伤中”摆脱出来,进而发展为“对整个人生、世上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弃和企求解脱与舍弃”。
意识到人生的不完美性而生解脱之念是必要的,但这只是低级、初步的,更深层的问题在于达到解脱的目的。苏轼摒弃了外在解脱方式而上升为内在超越,从而自觉地消解现实的烦恼和忧患。
首先是心灵作用的张扬。作为传统文人,苏轼在化解人生忧患的两种常见方式——借酒消愁与归隐山林均曾尝试。“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相忘”、“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但这终究只是一种浮于外在的解脱,借酒消愁愁更愁,况酒醒之后,如之奈何?归隐山林是“古来真遁何曾遁,笑杀逾垣与闲门”,都是一种变相的逃避。
有鉴于此,苏轼大踏步迈入了内在心理时空。“达人自达酒何功”是对酒的忘忧功能的舍弃。而苏轼一生也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人生空漠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或行动上的“退隐”、“归田”、“遁世”更深刻、更沉重,其解脱也更彻底,个中奥秘正源于此。
于是,在苏轼对人生忧患的化解中,我们强烈感受到的,是其心灵作用的扩张和精神世界的拓展。他尚未踏入仕途前,其褒贬古今之英气、慨然有为之信念,都使他树立了济世安民、实现远大政治抱负的宏伟目标。然而,“圣明宽大许全身,哀病摧颓自畏人”,士大夫间的内耗纷争、激进变法的无法阻挡给他的前途罩上了一团阴影,特别是“乌台诗案”与“黄州之贬”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苦难遭遇中的人生况味。他只能“作诗虽未造藩阈,破闷岂不贤樗蒲”,以实现“盛衰哀乐两须臾,何用多忧心郁行”的自我慰藉与超脱。
借助于这种心灵作用的张扬,尘世之事便能“无所往而不乐”了。人仕途自有失落,但“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生活环境恶劣,但“胸中有佳处,海瘴不能排”;实现了对现实与自我的超越,既解脱了现实忧患、人生烦恼,更能加倍地珍惜人生,充分享受生活之美。于是“门前万事不挂眼”、“一川烟雨任平生”、“自爱铿然曳杖声”。这种“自娱”心态仅从社会功利角度看,有其封闭、保守乃至消极一面,亦是时代心理使然。宋代开始就处于内忧外患交加、表面繁华内里虚弱的病态之中,因而也铸就了士大夫阶层普遍封闭性内倾心态。他们不可能像唐人那样因优裕而充满希望、进取、自信、自由乃至狂放,而总流露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惆怅与叹喟,魄力变得脆弱、平钝、内敛,更多只能是用自己的心灵去抚摸、体验、咀嚼、思考外部事物,自我调节情感心态的平衡,寻求悲哀的解脱和美的享受。
但苏轼并不仅限于此,在他身上,心灵的高扬更显露出卓然独立的自我,由此发展而来的主体意识不断强化,则不仅仅囿于解脱功能,更在于对永恒的精神实际的追求。“寄浮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其舍弃躯壳,对飞升精神的追求历然在目,极具坡仙气质。《初秋寄子由》诗云:
百川日夜逝,物我相随去。
惟有宿昔心,依然守故处。
更典型地昭示着诗人将自身融解于对外物差异的泯灭中,致使自我与外物分离,走向永恒之境的心路历程,由于心灵的高扬、精神的超越而笑傲困境、悠然自得。
苏轼这种以强烈的主体意识去关注现实人生、探索永恒的精神境界奥秘的处世态度,极大地树立了主体的自尊。“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当个体意识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关键在于自我心灵的价值判断时,他也就成为自己的主人。当然,这种主体意识的确立,并不意味着对个体的无限放纵,相反,它要求的是更高层次上实现对规律、自由的认识与把握,对生活意义、生命价值的理解、认同。因此,苏轼才能既超然物外,又保持严肃的生活态度,使得这看似矛盾的现实在他身上达到和谐的统一。
苏轼的一生得意时少、失意时多,反复地经历大起大落,始终处于党争的夹缝之中,难免成为政治风暴中的海燕,但他却能超脱于政治、人生之上,保持乐观旷达的胸襟和随缘自适的信念,他的达观和潇洒,使之能面对一切风雨而不戚戚忧忧,能不卑不亢,具有丰沛的人格魅力。他的达则进、穷则隐,既有儒家的自强不息,又有道家的超然物外,真正实践了宋儒的“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又使之具备了伟大的生活智慧。正如林语堂所说:“悲哀和不幸降临,他总是微笑接受。”我们后人所难以企及的亦正是这一点。这是一个浮躁的、急功近利的社会,研究苏轼宏博通达的一生,使我们思索“人生”这一重大课题、关注生活、体验生命时,也有了一方澄澈的明镜。
[1]马银华.浅论苏轼的人生哲学及其渊[J].高校教育管理,1998(1).
[2]林语堂.苏东坡传[M].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3]杨胜宽.苏轼的人生态度与人生体味[J].文史哲,19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