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锦蕾
(作者介绍:汤锦蕾,安徽滁州城市职业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鲁迅先生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自觉的时代。”魏晋时代是一个“人的觉醒”的时代,甚或可以说是一个个性张扬的时代。在这个时代诸侯并起,群雄纷争,国家礼乐崩坏,中国正统的儒家思想被冲击的支离破碎。李泽厚先生曾说过,之前在东西两汉封建王朝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的经学思想,到了魏晋时代,已经成了强弩之末,魏晋孕育出了新的意识形态,这也是一次文化上和心理上的重大变革。而随之而起的却是佛学的流传,老庄思想的兴起,继之玄学的突起。魏晋时代的文人,正因为质疑了传统的理论和价值观念,才有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留恋和对自身价值及其实现的关注,这就是一个时代的内在人格的觉醒。而这一切在陈思王曹植身上可以说是体现到了极致。
曹植,字子建,为曹操第三子,他“生乎乱,长于军(《陈审举表》)”。十三岁前随父过着奔波辗转的动荡军旅生涯,遍阅了人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蒿里行》)”的惨剧,饱经了战乱的风霜与沧桑。他在那个战乱迭起群雄逐鹿的时代大潮中发出了“忧国忘家,捐躯济难……自效于明时,立功于圣世(《求自试表》)”的宏伟之志,并成为其终生之追求——“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
魏晋时代是一个“人格的觉醒”的时代,这种“觉醒”是随着对一切“旧”的思疑、抗衡、摧毁而产生的。儒家的“修身”之说在汉代占据主导地位,不可否认,这种思想对人才培养上所起到的权威的力量,但是从另一个侧面上说,“修身”给“人”套上了很多的条条框框,人的言行举动都必须在规范的制度下、规矩下,“人”的本性受到了很大的压抑。曹操以孔融言放诞之语为由,处死了孔融,诸多此种情形,引发了魏晋人对儒教的思疑与抗衡,儒家思想式微。随之,道家的“无为”“逍遥”之说兴起。从根本上失去了儒家思想信奉的世人苦闷彷徨,恰道家所倡“无为”“逍遥”能消融世人的哀思,道家思想遂为魏晋时代的主导思想。加之魏晋时代,社会动荡不安,统治者争权夺利混战不休,统治者需要的是将才、帅才,而读诗书、讲仁爱的士人根本无用武之地,报国无门。痛苦的土壤反催生了自由之花,被禁锢已久的“人性”破壤而出。先有“何不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的惊世骇俗之音对儒家教义的对抗,后有曹氏父子对东汉重节操伦常的价值标准的破坏,而其中生性慷慨以任气、放荡不羁、不拘世俗礼法的曹植更是将其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据史载曹植在少年时代即已才华出众,“十余岁,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魏志》本传)”得“绣虎”之雅号,深得曹操之宠,几欲立其为太子。后在与其兄曹丕立嫡之争中失败,而这却玉成了他一代“建安之杰”在诗坛上的神圣地位,齐梁人钟嵘譬之为“人伦之有周孔(《诗品上》)”。而日人吉川幸次郎先生则誉之为“诗神”。
据《魏志》为传记载:“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而事实却是如此,他在《与吴季重书》中描写了自己豪饮的情形:“愿举太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卮。其乐固难量,岂非大丈夫之乐哉!”由此我们可以见其以酒放纵人生、享乐人生、快意人生是何等的旷达豪放!试问自杜康造酒至曹植有几人如此醉生放纵,蔑视世俗之礼,而自其后千载而下又有几多文人能如此豁达无拘,群聚豪饮?也难怪后来的一代“诗仙”李白在《将进酒》中羡慕道“昔时陈王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王瑶先生认为饮酒之风在汉末盛行是因为“对于生命的强烈留恋和对死亡会突然来临的恐惧。”而我认为对生命的强烈留恋这正体现了人性的觉醒,人对自身的关注。一方面文人饮酒是对人生快乐的追求,人生苦短,须当快意人生,以酒来提升生命的质量;另一方面则体现了文人对现实生活的无奈与惆怅,忧伤与哀愁的无力排遣与释怀,是对现实的消极反抗。
对于曹植的“任性而行”除了表现在“饮酒不节”上,则更体现在作风的简易放达、性格的热情外向和有悖于传统的行为上。据《魏志·王粲传》注引《魏略》载:“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谓淳曰:‘邯郸生,何如邪?’于乃更衣著帻,整仪容,与淳评说混元造化之端……”由此我们对曹植的任性自为、无所顾忌、待客不拘于繁纹缛节的张扬个性可略见一二。这或许是文人在遭受了几千年的压抑束缚后,突然去尽枷锁的一种轻松自由,一种重负释下后的放纵吧!
正是由于曹植的这种个性的任我放达、不自雕饰、不拘礼法、我行我素、极端的放任自流和快意人生,终而发生了改变他一生的司马门事件。“植尝乘车驰道中,开司马门出,太祖大怒,公车令坐死,由是诸候科禁,而植宠日衰。(《三国志曹植传》)”。至此而后曹植渐渐失宠,终于在立嫡之争中失败。而对于丕植立嫡之争成败之因陈寿总结说:“……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异、杨修等为之羽翼,太祖狐疑,几为太子数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勉,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魏志》为传)”可为切中肯綮,道出了曹植败于其性格作风.
而此时期,文学史家认为这是曹植创作前期。由于深得父王的宠爱,生活的无拘无束,加之深受父亲戎马生涯的影响,因而把统一天下看作自己追求之理想,“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因此在诗歌中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奋发进取精神,酣畅淋漓得抒发了渴望建功立业的慷慨情怀,唱出了“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的高亢之歌。在《白马篇》中作者塑造了一位武艺高强、忠君爱国的游侠形象:“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氏,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长驱踏匈奴,左顾陵鲜卑。”动作是何其的萧洒利索,行为是如何的慷慨激扬,激荡人心!而这实际上是作者的自况,借以抒发其建功立业、实现抱负的理想。在《薤露行》中诗人抒发了自己“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五佐才,慷慨独不群”的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感慨,同时也体现了曹植的一种自负之气,一种铺张扬厉的恃才轻狂之气!而在另一首诗中诗人以“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鰕鳣篇》)”,讽刺世俗小人不了解自己的高尚节操,表现了人生的忧虑。而由上我们可以感到一种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纯”文艺产生了。
后期,曹植步入了苦难人生,遭到了无穷无尽的猜忌、排斥、打击、迫害,首先曹丕斩杀了植之羽翼丁仪兄弟及其全家,给曹植以沉重的打击。黄初二年(221)曹植由平原候贬为安乡候,同年又改封为鄄城候,黄初三年进封为鄄城王,黄初四年徙封雍丘王。其自曰:“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不继。(《迁都赋序》)”,可见其饱尝人间之苦难,饱经颠沛流离之苦,迁无定居,饱受风霜露宿之苦。除之外接二连三的打击更接踵而来,络绎不绝,《世说新语文学篇》曾记:“魏文帝欲害其弟植,乃令其七步赋诗,作不成则以死刑候之。植七步成诗:‘煮豆持作羹,菽以为汁。萁在下燃,豆在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终而逃过人生一劫。在黄初四年不幸再次光临了他,使他精神又遭沉重打击。“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赠白马王彪》序)”古人云:“悲莫悲兮生别离。”朋友一别是孤蓬远征、挥手作别,折柳相送、敬酒洒泪而别;情人作别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黯然销魂;而亲人作别呢?人常云血浓于水,亲情是人间至情尔,而兄弟相残相恨相迫之别又是何等的伤痛啊!终究一代才子“常汲汲无欢,遂发病薨(《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
在曹植后期的诗作中,我们看不到了他前期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风发意气之姿,少了乐观豁达的精神和洒脱之风,有的却是极度的悲愤和深沉的哀痛,是或浓或淡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哀思与愁情,谢灵运谓之:“平原候植,公子不及世事,……颇有忧生之嗟。(《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也许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愤怒出诗人”,曹植在无尽的愤怒与悲痛中诗人写下了《野田黄雀行》、《吁嗟篇》、《赠白马王彪》、《洛神赋》等千古佳作。在《野田黄雀行》中诗人抒发了见友有难却又无力援助的悲恸之情:“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而在《吁嗟篇》中诗人抒发了流离之苦:“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其中的漂泊之苦、流离之痛,又有何人能解?而在《赠白马王彪》中作者除了抒发自身遭际的悲愤外,还抒发对任城王的死别之思、对白马王的生离之念,以及由生活的极端失望所产生的对人生价值的怀疑。在言有终而意无尽的哀悲愤的《洛神赋》中,诗人抒发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的苦闷与愁,而实质上表现的却是君不识才、已不为君用、理想报负不得实现的惆怅之情。因而有人说曹植在后期创作中,表现上却多用双兴,象征的手法,比较隐曲深沉,忧愤哀伤。
总之在曹植后期的创作中,由于生活上倍受磨难,屡遭打击,使他在群体中失去价值、失去着落,而且个体心灵成长也受到强烈的刺激,迫使其不得不由外在的探索转向心灵的表现,在诗中抒发自己的感慨、郁结、惆怅、不平之志,或许曹植天生不具有政治家的严谨、务实、雷厉风行、善于心计的素质,而有的太多是作为一个文人的天真、浪漫、放纵、任性而为的气质。
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情。政治无成,诗坛之杰,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曹植是第一个展示觉醒个性心灵的诗人、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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