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批评视角下的中国古代小说

2018-11-29 14:51陈梓然
文学教育 2018年28期
关键词:婴宁评点语境

陈梓然

英美新批评派(The New Criticism)是英美现代文学批评中最有影响的流派之一,其原则有三:一是坚持以文学文本为本体,以作品为研究对象,其实是以一部作品为文学研究的本体对象。例如,研究鲁迅的《阿Q正传》,就没有必要顾及《呐喊》、《仿徨》中的其他作品,否则,就不叫新批评式的本体研究;二是探究作品的内在构成,文学作品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所以要探究文学作品的性质和技巧;三是区别文学语言与科学语言,认为文学语言在于情感i。

新批评派最拿手的就是细读法,其细腻而灵活的特点,与中国古代的叙事文学有一定的契合度。在许多情况下,细读文学作品,的确是对文本进行审美活动的一条有效途径。

一.新批评与古代小说的契合

《聊斋志异》作为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巅峰之作,其文辞之美与叙事之妙历来为人所赞赏,其中,最富有感染力的故事莫过于《婴宁》。在新批评派的视角下,研读《婴宁》一篇,需立足于文本,将这个故事想象成一个独立客观的个体,力求“真正的阅读”。

新批评派认为,任何文本中都是有空白存在的,在细读法之下,文本是虚实结合的,空白处就需要读者在脑海中补充,如此,审美才有了更丰富的想象空间。新批评长于研究作品的形式因素和技巧方式。婴宁的名字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婴”字象征婴儿般的单纯天真,“宁”字象征内心的宁静平安。《庄子·大宗师》中曾出现“婴宁”二字,其中有所谓“撄宁”,指“撄而后宁”,即经困扰而后达成合乎天道、保持自然本色的人生。《婴宁》一篇,婴宁的每次出场都有鲜花陪衬,可谓以花“隐喻”婴宁,花朵象征着婴宁美丽的容貌、天真的性格和纯洁的心灵。故事叙述流畅,品味《婴宁》的形式技巧,此作品以吴生开头,把王子服遇见婴宁、找到婴宁、带婴宁回家成婚这一故事串联起来,线索清晰,作品却又始终不交代婴宁的身份,于是婴宁的形象更显神秘,到后来悬念解开,婴宁却因为礼教的束缚不再笑颜如昨,故事又被蒙上一层悲剧色彩。

在新批评的视角下,《婴宁》这一作品的文本形式得到了细致的解读,读来更让人感受到社会规律对自然美的约束力,婴宁的悲剧形象令人动容。

《水浒传》第三十回“张都监血溅鸳鸯楼,武行者夜走蜈蚣岭”,文中道,武松杀红了眼,鸳鸯楼内唱曲的养娘罪不至死,却也惨遭灭口,这便让人联想到新批评之燕卜荪所谓的“含混”。关于“含混”,赵毅衡解释为“一个词的两种意义,一个含混语的两种价值,正是上下文所规定的恰好相反的意义ii”,武松杀人,本是因为张都监等人贪婪可恶,武松为民除害,并在墙上留下血字,表明身份,以免牵连无辜之人,这体现出武松的英雄豪气和责任意识,但武松也杀死了鸳鸯楼里的小厮和妇女,血腥的场面给人一种恐惧感。既豪情万丈又血腥残忍,如此便造成了“含混”之意,这种含混是具有审美价值的,中心事件的紧张感被烘托出来,武松形象的多面性也展现出来,这是一场既正义又残忍的屠杀,读来震撼。

由此可见,《聊斋志异》与《水浒传》中的一些篇章都可以在新批评方法的指导之下获得新的诠释。

二.新批评的盲点

中国古代小说所包含的因素较为复杂,神话和历史促进了中国叙事文学的孕育,从魏晋时期小说的萌芽成长到明清之际古代小说达到巅峰,小说的写作背景不同,文本的特点也在不停变化,新批评并非适用于所有的中国古代小说。

《世说新语·伤逝》道,“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iii”单就文本而言,这是一则王戎丧子的故事,若不考虑历史与社会的因素,不过简短一悲剧而已。但我们理解《世说新语》,却不能离开魏晋时动荡的社会和士人们的风度。我国封建社会丧仪上礼法繁缛,更有甚者提出“圣人无情”。丧儿而引起的伤逝之叹,置于魏晋独特的语境之下,我们能感受到魏晋名士对生命终结的哀伤与对生命价值的思考,这说明当时的知识分子们,对于人生苦短、生命无常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们恣情恣意于天地之间,他们反对司马氏所说的“名教”,主张情感要回归自然,他们对生命、亲人等一切美好的事务都一往情深,这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魏晋风度之深情。

英美新批评是一种文学内在的批评,主要针对文学作品的形式和技巧,研究的是有意义的形式,研究文本如何来说,而不是文本说了什么。在新批评的套路下,读《世说新语》应该着眼于其表现手法和形式技巧,然而在魏晋的时代背景下,王戎的悲情正是魏晋士人的觉醒,也是深情的美之所在,这就触及新批评理论的盲点了。

再看《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讲道宝玉送帕一事,“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iv。结合上文可知,宝玉挨打之后,命晴雯去黛玉处,所赠是一条家常旧帕子。帕子手绢等物在古代青年男女中有着特殊的意义,明代冯梦龙编辑的民间歌曲《山歌》中有一首民间俚曲《素帕》: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v?丝、思谐音,这旧帕就寄托了长久以来宝玉对黛玉的思念之意,如若不知手帕的特殊寓意,那家常旧帕还不如寻常赠礼,又怎么能引发黛玉的一番左思右想?由此可见,对于中国古代小说而言,批评家在进行文学批评时,需要结合其他文学作品以及当时的社会背景,否则不知“素帕”背后的意义,会影响对文本的阅读。

瑞恰兹在《修辞哲学》中提到过语境的问题,他认为,语境可以扩大到与作品所处时期相关的一切事物,他把语境定义为“是用来表示一组同时再现的事件的名称,这组事件包括我们可以选择作为原因和结果的任何事件以及那些所需要的条件。vi”瑞恰兹承认作品离不开语境,但他不主张找出语境中没有出现的部分。根据瑞恰兹所言的语境理论,一个词语不单单只有一种含义,词语之间相互作用,意义也在不停变化,句子中的词语没有一个固定的含义。那么词语被作家运用在此文此句中,词语的意义就有了多样的选择,作家在创作之前不能决定词语的固定意义。在中国古代小说中,许多名词背后的含义往往都是约定俗成的,“柳”是留,“丝”是思,手帕常常是男女定情之物。凡是涉及到这些特殊的词汇,读者一看便知,作者在写作时也是有意设置,这是我国古代文学自身的套路,与新批评派客观的形式分析大相径庭。

新批评本是英美的批评家们批评诗歌的一种方法,用新批评的方法来阅读中国古代小说,的确会获得不同的审美体验,在细读之下,古代小说中的人物会更加独立客观、性格鲜明,我们还能体会其创作技法的精妙。但是,笔者认为,新批评并不适用于所有的中国古代小说。因为中国古代小说往往与历史、社会、风俗及其他作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只考虑小说的文本,读者往往不能完全领会文本中所要表达的深意。

在中国有一种独特的文学批评方式——评点,在评点中,诗性与逻辑性、片段性与整体性、叙事性与抒情性相生共济,中国古代文论的灵动生机被展现到淋漓尽致。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强调“深文曲笔”,仅仅“细读”并不能让我们充分把握文本。金圣叹和中国古往今来的许多批评家一样,力行“知人论世”的方法,了解作者,要知道作者是怎样的为人和心胸,要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还有结合那一时代下的其他作品,要把眼光放置于千百年前,与古人产生精神交流,如此才能全面深刻地把握文本。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大都含蓄幽微,抒情委婉,叙事曲折,要想解读文本,“细读”固然重要,但是我们不能将作品与作者、时代、其他作品等割裂开来,相反,结合诸多因素,文本才能得到更好的诠释。

新批评所推崇的细读法与我国古代的评点有许多相似之处,二者都是通过分析文本的形式结构来对文本进行细致的阐释,只是评点将“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等古典批评方法相结合,金圣叹就是将文本的内部研究和外在分析并行,将理性分析与传统文化并重。新批评提醒我们,文学批评应当以文本为基础,这样的理论是科学的。在中国古代文学这片博大精深的土地上,单单依靠新批评的行不通的,我们也需要借鉴中国古代文论中的许多方法,研究作品的内在构成和外在因素,这才是批评中国古代小说的正确方法。

新批评的许多方法都能被中国古代小说所采用,在新批评独特的视野下,文本得到细致的诠释,读者更加关注于文本本身,这也是阅读中国古代小说的一条有效途径。然而中国古代小说自魏晋以来,往往与社会历史因素相联系,如果将作品与其时代背景割裂开来,会阻碍读者对小说的理解。我国独具民族特色的评点,虽然形式上较为零散,但评点将对文学作品本体的研究和对文学时代背景的研究完美结合,达到了西方文论所不曾有过的高度。评点背后是博大精深的中国古典文学批评体系,这是让我们深感自豪的民族文化,还有待于更深入的研究。新批评也只有结合中国古典批评方法,才能真正地解读我国古代的诸多作品。

注 释

i胡经之、王岳川.文艺学美学方法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02页.

ii赵毅衡.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65页.

iii[南朝宋]刘义庆著,张万起译注.世说新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 1998年版.第623页.

iv[清]曹雪芹.红楼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09页.

v姜书阁.中国文学史纲要[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87页.

vi赵毅衡.“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96页.

猜你喜欢
婴宁评点语境
创作与做梦:精神分析语境下的“植田调”解读
写人写景有妙味,巧用戏剧搭舞台
——众说《婴宁》
主题语境八:语言学习(1)
主题语境九:个人信息(1)
浅析《聊斋志异》中婴宁形象
婴宁之美
跟踪导练(三)2
翻译擂台(116)评点
浅析婴宁形象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