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根
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巴金是一位有热情、有进步思想、有独特艺术风格的文学巨匠之一。纵观巴金一生的创作,巴金的创作思想一直是较为苦闷甚至是郁悒的,虽然他努力战胜自己,排除脆弱,甚至内心时时呼叫着法国悲剧革命家丹东的名句“大胆,大胆,永远大胆”来激励自己,但是他不能摆脱封建社会与家庭投给他心灵的沉重阴影,他无法廉价地乐观与浪漫,所以他的作品差不多都是悲剧的调子,如他自述:“一个黑影来掩盖了我们的灵魂,于是忧郁在我们心上产生了。这个黑影渐渐地扩大起来,跟着他就来了种种的事情。一个打击上又加第二个,眼泪,呻吟,叫号,挣扎,最后是悲剧的结局。
他创作思想的形成,是和以下这几方面的因素分不开的:
出生于封建大家庭,有着深刻的尔虞我诈、挣扎者、奋斗者的家庭体验。巴金出身于四川成都一个官宦家庭,他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待人宽厚,疼爱孩子,体谅下人。在母亲的教导下,巴金从小就懂得去爱一切人,去帮助处于艰难处境中的人们。巴金曾经说:“因为得到了爱,认识了爱,才知道把爱分享给别人,才想对自已以外的人做一些事情。把我和这个社会联系起来的也正是这个爱字,这是我的全部性格的根底。”他在《我的幼年》中回忆说,“是什么东西把我养育大的?我常常拿这个问题问我自己。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最先在我的脑子里浮动的就是一个‘爱’”。巴金和“仆人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说:“我生在一个古老的家庭里,有将近二十个长辈,有三十个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四五十个男女仆人。”“我从小就爱和仆人在一起,我是在仆人中间长大的。”目睹仆人们的种种生活慘境,巴金说:“当这一切在我的眼前发生的时候,我含着眼泪,心里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说我不要做一个少爷,我要做一个站在他们一边,帮助他们的人。”巴金幼年失去父母后,在家庭中受到长辈们的欺压,他深刻体验到了世态炎凉,真切感受到了冷酷、残忍的封建家庭专制对人性发展的压制和对年轻人身心的摧残,逐步对专制制度产生了深恶痛绝的憎恨,“这个富裕的大家庭在我眼前成了一个专制王国”。“许多可爱青年的生命在虚伪的礼教囚笼里挣扎、受苦、呻吟以至于灭亡”。“憎恨的苗于是在我心上发芽了。接着‘爱’来的就是这个‘恨’字。”“反抗的思想鼓舞着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鸟用力往上面飞,要冲破那个铁丝网。”巴金从“爱”到“恨”的思想转换以及叛逆思想的形成,对他后来的文学创造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诗礼传家的封建家庭的虚伪和丑恶,使巴金由对下等人的同情转而对上层人的憎恶,正如《家》所描绘的,许多可爱的、年轻的生命在虚伪的礼教下受难、挣扎、死亡,他“开始觉得现在社会制度的不合理了”。
“五四运动”后的巴金接受了反帝反封建的思想,追求民主、光明的人生理想使他坚决背叛了自己的封建家庭。巴金经常与大哥传看《新青年》、《每周评论》等新思潮刊物,如饥似渴地吸收各种新文化、新思想,并奔突在暴殄人性的封建樊笼里。为遭受封建礼教束缚的广大青年寻找自由和光明。1925年巴金从南京东南大学毕业,开始研究和翻译无政府主义,对法国人克鲁泡特金具有强烈的反叛精神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曾和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爱玛高德曼通过信,对这位“为了信仰而坐过牢,希望革命建立自由”的无政府主义者十分崇拜,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无政府主义显然不可能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尽管许多无政府主义者在呐喊呼吁,但巴金看到,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压迫仍然日益深重,整个民族仍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由于受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巴金没有看到现实生活中正在成长的无产阶级新人的力量,因此虽然冲出了家庭的牢笼走上了社会,但是没有得到真正心灵的解脱。前进的路究竟在何方,他不清楚。1927在大哥的资助下,他赴法留学,广泛阅读了卢梭、伏尔泰等作家的著作,对俄国民主派、民意党人的传记特别感兴趣,受到了无政府主义的极大影响。无政府主义主张用对人的尊敬和爱去代替对神的信仰和迷信,凭借人的理性和良心来创建正义的、自由的人类秩序,废除阶级、等级、特权和任何差别。巴金试图把无政府主义当作反对强权主义和封建专制、揭露现实黑暗、追求光明未来的思想武器。一方面,无政府主义并不是一种科学的社会理想,它不可能使人从根本上寻找到中国的出路,因此巴金逐步对无政府主义产生了失望情绪。另一方面,由于身处异乡的孤独和思亲的苦闷,同国内风起云涌的革命运动相碰撞,促使巴金奋笔疾书,去抒写内心深藏的理想、激情与苦闷,发表了处女作小说《灭亡》,并第一次使用“巴金”这个笔名。小说塑造了一个受到五四思潮鼓舞,充满矛盾、具有忧郁病态性格的青年杜大心,他具有强烈的正义感和无畏的献身精神,渴望平等与博爱,憎恨专制与暴政,积极投身于革命活动,“灭亡”的基本含义是“凡是曾经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面的人都应该灭亡”,这也是小说的主题,它弥漫着炽热的反抗激情、浓郁的悲剧气氛和悲壮的进取精神,显示了巴金的青春激情所燃烧着的生命之火,也开启了他的文学创作道路。同时,小说以朴素、自然、流畅的语言风格为巴金小说的艺术风格定下了基调。
1928年,巴金离开法国返回上海,随着中国革命的深入发展,无政府主义越来越充分地表现出自身的弊端和局限,巴金把这种绝望与愤怒的情绪化为文学创作的激情,在积极探索社会科学理论的基础上,把主要精力转移到文学创作中来,1931年以后逐步进入小说创作的丰收时期。巴金小说创作主要表现为两大创作主题:一是以《新生》、《萌芽》、《爱情三部曲》、(《雾》《雨》《电》)为代表,探索青年人追求理想和信仰道路;二是以《春天里的秋天》、《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为代表,揭露封建家族制度的弊害与专制制度的罪恶。
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在中华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的情况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形成。从此,中国人民团结一心,共同抗日。抗战爆发后,巴金满怀爱国激情投身到抗日救亡文化活动之中,编辑《呐喊》(后改名《烽火》)和《救亡日报》。创作了短篇小说《莫娜·丽莎》,表现了前仆后继、坚持抗战的主题以及对侵略者的激愤之情,洋溢着时代的气息,具有鲜明的战斗色彩。这期间在完成《家》的续集《春》、《秋》的同时,完成长篇小说《抗战三部曲》(又名《火》),还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还魂草》、《小人小事》等。抗战后期和抗战结束后,巴金的创作转向对国统区黑暗现象的批判,中篇小说《憩园》、《第四病室》,长篇小说《寒夜》是这一时期富有艺术特色的力作,表现出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
翻过一九四九年这历史性的一页,五、六十年代巴金的创作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于三、四十年代创作的阶段性特征最明显的变化是此前那种渗透于字里行间的忧郁的笔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热烈明快,充满乐观情绪的创作基调。而四九年之后,他在作品中则完全改变了自我的形象,变成了一个热情的歌手。他歌颂中国共产党,歌颂社会主义时代,歌颂工农兵英雄,同时也歌颂中国人民与世界各国人民的友谊。
纵观巴金的小说创作,从内容上看,虽然受到了20年代末、30年代初“革命文学”中“革命+恋爱”的公式化创作的影响,但巴金的小说创作充满了渴望变革的亢奋焦灼的激情,更注重对当时青年灵魂深处复杂变幻的思想情绪进行剖析。因此,同刚刚兴起的“革命文学”相比,巴金的小说更能引起当时进步青年的共鸣,更能激起他们反封建的叛逆情绪。从创作风格看,巴金小说经历了一个发展和转变的过程,情绪由早期的外泄转向后期的内蕴,艺术上由粗犷趋于精美。早期长篇小说《灭亡》和《爱情三部》等,初步显现了巴金小说善于描写家庭题材以及充满微情的特点。30年代问世的《激流三部曲》,在内容上着重揭露封建专制制度对青年一代的残害与扼杀。在小说的基调上,从《家》到《秋》体现了从高昂转向低沉的转化,在叙述方式上,体现了由主观的倾诉转向客观的叙述,尤其注重生活细节的描写,虽然显得琐碎、沉闷和冗长,但却具有更加逼近生活的艺水效果。到了40年代发表的中篇小说《憩园》和长篇小说《寒夜》,既保持着原有的基本精神和风格特色,又有了新的探索和新的表现,形成了一种定型的叙事风格,艺术技巧更加圆熟。《憩园》主要通过封建专制体制本身致使人格堕落和人性扭曲的过程描写,进一步揭露封建制度和封建道德的罪恶本质。《寒夜》主要描写了自由恋爱的知识分子家庭在各种生活重压下的破裂,通过赋有时代特征的小人物的悲剧命运来揭露病态社会的黑暗与腐朽。两部作品都以沉重的心情表现了时代的痛苦和悲哀,英雄主义色彩逐渐黯淡,对旧社会与旧制度的揭露更加深沉含蓄,反抗的激情和幻想的色彩逐浙收敛,深沉的控诉取代了激愤的呐喊,爱国三义和人道主义精神得到了有力的彰显,现实主义特色得到了进一步凸显,小说的情感旋律与时代主潮的脉搏契合达到了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