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晔
自古以来,各家对陶渊明《闲情赋》主题的论争不断,大致产生了两类意见:一者以为《闲情赋》是写情之作;一者认为其别有寄托。两派的论争源于梁昭明太子萧统在《陶渊明集》序文里一段对《闲情赋》的评价:“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萧统此言一出即点燃了后世争论的导火索。
唐人对陶渊明的文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引用不多,但对其诗却比较推崇,杜甫、韩愈等人都有论及,杜甫有“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白居易说:“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题浔阳楼》)
至宋,苏轼认为:“渊明《闲情赋》,正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乃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①苏轼强烈反对萧统认为《闲情赋》“卒无讽谏”的观点。萧统认为《闲情赋》是别有寄托的,或许也正是为此,他没有把《闲情赋》收入《文选》赋大类中的“情”小类下,而认为《闲情赋》是陶集中的“白璧微暇”则是他认为其“卒无讽谏”的缘故。萧统否定《闲情赋》是由扬雄对赋的评价而来,扬雄认为赋是“壮夫不为”的“童子雕虫篆刻”,其作用实际上是“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萧统仰慕陶渊明的人品,他在《陶渊明集序》中说:“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竟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贫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亦乃爵禄可辞。不劳复旁游太华,远求桂史,此亦有助于风教尔。”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他是不愿看到陶渊明有这样无助于风教的文章的,对陶渊明以赋的形式来述志寄怀深感遗憾:“惜哉!无是可也!”
将萧统、苏轼二人对《闲情赋》的评价仔细比较,则可以看出其差异主要在于《闲情赋》有无讽谏作用上。萧统认为其“卒无讽谏”,不如不写,而苏轼则持相反意见,且苏轼“一生不喜《文选》,故不喜昭明”②由是观之,他对萧统关于《闲情赋》的评价颇有微词也在情理之中。
后人主寄托说的也不在少数,但多因对萧统和苏轼观点的不同理解而有所不同。元人李治以为:“东坡谓梁昭明不取渊明《闲情赋》,以为小儿强解事。《闲情》一赋虽可以见渊明所寓,然昭明不取亦未足以损渊明之高致。东坡以昭明为强解事,予以东坡为强生事。”李治肯定了《闲情赋》是有所寄托的但不满意苏轼对萧统的讥讽,看来他是赞同萧统的观点的:《闲情赋》虽有所寓,但陶渊明作这样的劝百讽一、欲讽反劝的作品是大可不必的。明人郭子章也是从以陶为圣贤的角度解释《闲情赋》的争论的:“昭明责备之意,望陶以圣贤;而东坡止以屈、宋望陶,屈犹可言,宋则非陶所愿学者。”张自烈也认为“此赋托寄深远”,但又不同意苏轼把《闲情赋》的主题归于与屈宋所陈无异的主旨一元化。
清人邱嘉惠说:“其赋中,‘愿在衣而为领’十段,正脱胎《同声歌》中‘莞箪衾帱’等语意。而吴兢《乐府题解》所谓‘喻当时七君子事君之心’,是也。《诗》曰:‘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朱子谓‘托言以指西周之盛王’,如《离骚》‘怨美人之迟暮’,亦以美人目其君也。此赋正用此体。昭明太子指为‘白璧微瑕’,固为不知公者;即东坡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亦不知其比托之深远也。”邱嘉惠赞同《闲情赋》别有寄托是不言而喻的,但其对萧统、苏轼关于《闲情赋》的评论的理解还是有失精当,尤有可商榷之处。刘光蕡甚至认为《闲情赋》的主旨不必拘泥一端,他说陶渊明“身处乱世,甘于贫贱,宗国之覆既不忍见,而又无如之何,故托为闲情。其所赋之词,以为学人之求道也可,以为忠臣之恋主也可,即以为自悲身世以思圣帝明王也,亦无不可。”
古直、王瑶、逯钦立等先生皆持寄托说。只是对此文的系年上有分歧。王瑶先生说:“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说:‘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闲情赋》序说:‘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闲情赋》大概就是少年时的示志之作。渊明于晋太元十九年甲午(三九四)丧偶。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注;《闲情赋》是抒情文字,或即这年所作。时渊明年三十七岁。”逯钦立先生则认为:“赋作于彭泽致仕以后,以追求爱情的失败表达政治理想的幻灭。”吴泽顺先生也主寄托说,但他认为《闲情赋》“当是陶渊明从彭泽令归隐后所作。”袁行霈先生将此文的创作时间定于陶渊明十九岁时:“《闲情赋》当系少壮闲居时所作,故其《序》曰:‘余园闾多暇’,姑系于此年下。”
鉴于各家观点不同,本文且从《闲情赋》的文本出发,以探求作者的本意。赋《序》的暗示作用历来为人们所重视。我们不妨也从《闲情赋序》入手:“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序》中明说此文是一篇闲来仿作的作品:“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其次,此文的目的是“谅有助于讽谏”;最后,说明此类赋的发展变化情况,并表明“奕代继作”的作者“并因触类”,扩展了此类赋的内容形式(即“广其辞义”)。关于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及其“奕代继作”的作品(魏陈琳、阮瑀《止欲赋》,王粲《闲邪赋》,应瑒《正情赋》,曹植《静思赋》),现今我们只能在《艺文类聚·美妇人》中见到只言片语,已不能准确确定其主旨。单以只言片语来确定一篇文章的主旨的做法是值得商榷的,更何况《序》文中明确说此文是仿作,也是“广其辞义”中的一员,说《闲情赋》别有寄托无不可。通读陶集,我们会发现《闲情赋》与《感士不遇赋序》有十分相似之处:1.“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赋》,司马子长又为之”;2.“余园闾多暇”,“余尝以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抚卷踌躇,遂感而赋之”3.“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已者也”。此三处序文表明:两文盖作于同一时期。袁行霈、王瑶、逯钦立先生皆定《感士不遇赋》作于彭泽归隐时期。袁行霈先生:“《感士不遇赋》约作于是年(晋安帝义熙三年丁未(407)陶渊明五十六岁)。渊明前年冬辞彭泽令归隐,是年读董仲舒《士不遇赋》、司马迁《悲士不遇赋》,念及伯夷,叔齐,商山四皓‘安归’之叹,以及屈原‘已矣’之哀,而作此赋。”王瑶先生:“此赋意旨,与《归去来兮辞》极似,盖同时之作。”逯钦立先生:“本篇约写于义熙二年(公元四〇六),陶渊明四十二岁,彭泽归田后之次年。”看来《感士不遇赋》作于陶渊明彭泽归隐后是没有疑议的。又《闲情赋》结尾处“近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与结句“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和《感士不遇赋》结尾处“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与结句“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的句法、语气极其相似。综合以上对二文的考查,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闲情赋》应作于陶渊明彭泽归隐时期,且与《感士不遇赋》互为生发,是两篇述怀的相互辉映的作品。
古人常借香草美人来抒发自己的政治情怀,这是文学创作的一个传统,如屈原之《离骚》,我们不否认陶渊明可能抒写爱情,但也不能把借写情述怀的作品简单地看成是写情的作品。写作《闲情赋》时陶渊明已闲居在家,会时天下大乱,征战不断,政权更叠频繁,他又身患痁疾(颜延之《陶征士诔》“年在中身,疢维痁疾),恐无心抒写爱情。
注 释
①《苏轼文集》(全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3月版,第2096页。
②袁行霈:《陶渊明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1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