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婚礼随想

易青媛

许多年以后，当记忆力随着年龄增大开始慢慢退化，许多精彩的人生过往会被一件一件地忘却。但我相信，阴历2017年五月初十那一天，我会永远永远铭记，因为那是我结婚的日子。

日期之所以用阴历，是因为我的婆婆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结婚前她请家族的长辈选个好日子，白发鹤颜的老长辈慈爱地说：“闺女呀，五月初十不错，五谷丰登，十全十美！”这句话充满祝福，也很有中国味道，我非常喜欢，就清楚地记在了心里。

其实我和丈夫领证好几年了，因为我读博士一直没时间办婚礼，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挂着大红花的婚车队伍在邯郸市宽阔的马路上行驶，看着窗外路两边慢慢向后退却的法国梧桐，阳光穿过茂密的随风摇摆的树荫，在路上打满了如波浪般晃动的斑斑点点，恍惚如梦，这让我的思绪澎湃开来，许多被封存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

一些伤心遗憾的记忆最先浮出脑海。这次在中国举办婚礼，我的父母、弟弟妹妹都没能来参加，幸好有几位泰国好朋友到场，否则就只有我一个孤零零的外国新娘了。我想起泰国的家庭，那些久远的或者刚过去的事情，一路上想了很多。

我的高祖一家当年从广西移民到马来西亚，后又迁到泰马边境的一个小城市，在那里他们进入原始森林中，刀耕火种，历尽艰辛，建立了庞大的橡胶园，成为当地富足家庭。在泰国谁都知道华人努力勤劳，泰国经济的繁荣发展离不开华人的贡献。但也有一些华人在富裕后开始挥霍浪费，最终落得家业破败的结局，“富不过三代”的说法就像一个魔咒，很不幸，我家就被这魔咒击中了。

从爷爷那一辈开始，橡胶园逐年缩小，被卖掉或者当掉，换成钱来享受生活。到了父亲这一辈，兄弟们一分家，每家就只得到十菜橡胶园了。我父亲更甚，社会上的坏习惯他沾染不少，只有母亲，一个坚强的泰国东北女人，努力地支撑着这个家。她半夜要去橡胶园割胶，早上还要把几十公斤重的胶桶运到工厂，她骑摩托车上高山下陡坡，看得我们心惊胆战，将近中午回到家已经累得半死，还要开木瓜沙拉店，支撑着三个要吃要穿要上学的孩子们。我父亲从来没有好好帮助过她，理所当然地睡觉喝茶打麻将，甚至还偷偷养了个“情人”。

2015年底，我博士就要毕业了，正在紧张地写论文，原本想赶快把论文写完，就回家帮妈妈开店，减轻她的负担，但没想一天晚上10点弟弟打电话把噩耗通知了我：妈妈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我感觉天空一下子塌了下來，不想等到天亮坐飞机，当晚就和丈夫开车回勿洞市。从彭世洛到勿洞差不多1500多公里，一路上我几乎都把油门踩到了底，我想哭但是却哭不出来，我想念我受苦受难的妈妈！弟弟在电话里说，妈妈在医院抢救时，最后的遗言就是“好累啊”！悠长的马路没有路灯，周遭漆黑，我双手紧抓方向盘，牙齿紧咬着，眼睛盯着被车灯照亮的马路，丈夫几次说要替我开我都拒绝了，我不能把注意力放到其他地方，否则我会崩溃。一路飞奔，我们瞪着干涩红肿的眼睛，第二天下午终于到了。汽车开进城市，我见到街边熟悉的商店：我看到鞋店，上小学时每逢开学，妈妈都带我去买新鞋，买最便宜的那种，和老板讲半天价，最后也没法便宜3泰铢；我看到卖泰国传统服装的商店，想起妈妈很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却总是看两眼摸一摸就走……最后，当我见到从冷藏柜中抽出来的僵硬的妈妈时，泪水从眼中奔涌而出，就像流出的是一块块带刺的石头，带着痛带着悔带着恨带着无数无法表达的感情。葬礼过后，我们姐弟三人和毫无悔意的父亲断绝来往。我曾计划带妈妈来参加我的婚礼，还教过她好几句汉语，以便和丈夫的家人能打个招呼，那时候她很高兴地跟着我学，汉语软绵绵地从她嘴里发出来真可爱呀！我还计划婚礼后带她去故宫，去吃北京烤鸭……但这一切全部化作泡影，成为一生无法弥补的悔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我的妈妈，永远不能出现在我的婚礼上了。

但我相信，妈妈在天上还在爱着我，保护着我。婚礼前几天一直下雨，天气预报说阴雨天气会持续一周呢，当时婆婆后悔选了这一天，毕竟很多仪式在户外，下雨的话就很麻烦。头天晚上，我向妈妈祈祷，希望她能帮助我。到了第二天，除了清晨下了一会儿雨，全天都是晴天！婚礼过后马上又下了好几天雨，这真是个奇迹呀！

现在说点高兴的事情吧，我的婆婆知道了我的事情，抱着我说不要伤心，以后她就是我的妈妈，有什么都可以告诉她：没有钱了告诉她，她给；有什么不顺心了告诉她，她带去旅游：被丈夫欺负了告诉她，她会替我打他屁股的！说得很幽默，我感动得笑了起来。

我非常敬佩我的婆婆，她白手起家，经过多年努力，已经在当地有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工厂，钢铁怪兽般的机器，日夜不停响声震天地生产，可以说她是当地“巾帼不让须眉”的代表，我要以她为榜样，不当柔弱的“林黛玉”要当敢闯敢拼的“女汉子”。

婚车在中国历史古城邯郸绕了一圈，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还让我扔了一块肉出去。据说古代一位新娘在半路被一只饥饿的老虎吃了，为了避免遇到饿虎，就形成了这个风俗。车来到了丈夫家所在的小区，下了轿，在一片热闹的锣鼓声中，开始举办仪式，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围观的亲戚朋友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和手机拍照的声音不断，我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但我的丈夫最有意思，他有点紧张，本来眼睛就小，一紧张就傻笑，眼睛都笑没了！更搞笑的是，按当地风俗，新郎去接新娘时，要被满脸涂黑，大家告诉我以前是用锅底灰，现在改用黑色面膜，更卫生也好摘掉。所以当他给了挡在门前的出各种难题的伴娘红包以后，门被打开了，我一见到他就吓了一跳，以为是“包青天”来娶我了呀！

拜天地结束后，还有一些有意思的仪式，其中一个让我印象最深刻。丈夫的小姨告诉我，等会儿有人让你吃饺子，问你“生不生？”你一定要回答“生”！我才知道，这是让新娘早点生孩子啊！除了这个问题，没想到还问我“生几个？”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的丈夫就说“生双胞胎吧！”亲戚朋友们就都笑了起来，家里洋溢着一片幸福气氛。但其实很多人不知道，我已经怀孕两个月了，所以我的宝宝我已经带来了，以后等他长大了，我就可以告诉他，你来参加过爸爸妈妈的婚礼呢！

中午，亲朋好友又被请去一家江南水乡风格的饭店，在那里又举办了一次隆重的中西结合的婚礼仪式。以前我管公公婆婆叫“叔叔阿姨”，叫了好几年，这次有一个仪式，就是让我“改口”叫“爸爸妈妈”，他们用非常温柔和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一下子紧张得很，我想起我那支离破碎的家庭，想起我那浪子父亲，想起我去世的妈妈，双眼含着泪水，用练习无数遍的邯郸方言叫了一声“爸爸妈妈”！婆婆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把一个很大的红包塞到我的手里，说是“改口费”，亲戚们都喝彩起来！我的泰国朋友们还被请上台发表感想和表演泰国舞蹈，一场婚礼下来，我有点晕头转脑，但心中却无比幸福，原来拥有温暖的家庭是这样的感觉！

婚礼结束了，我又回到泰国生活，我时常想起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长辈的话：“五谷丰登，十全十美”。我知道，世界上很少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妈妈不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就是一个最大的缺憾，但诗人苏轼说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会永远铭记和感恩，铭记妈妈陪我走过的所有艰辛时光，我也感恩我的中国妈妈，她如此费心地为我操办这场中国婚礼，让我这个家庭支离破碎的人重新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尽管婚礼过去近一年，但在睡梦中或闲暇时，当时的情景会自动跳出脑海，即使有时就是出现那么一瞬间，也会让我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只有自己才会感觉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