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翔凤以《归藏》统领儒、道两家,系统提出并论证了“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这个论证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其一,黄帝、老子间有《归藏》传承关系;其二,黄帝、孔子间有《归藏》传承关系;其三,“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即老子与孔子之道均出自《归藏》;其四,“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是保持差异性的“道同一原”。宋翔凤“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说的提出,是常州学派思想演进的必然结果,其为应对君权过大的现实而发,意在通过施加道德限制来规范君权。
《归藏》; 无为而治; 居敬行简
B222.2; B223.1A009608
孔子与老子之关系以及由此展开的儒道两家关系的讨论,似乎是中国思想史上一个聚讼纷纭而又不胜其耦的问题。有人坚信儒道“直所从言之异路”,也有人指出“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①本文之写作目的,不在为儒道关系下一定论,而是通过对清代宋翔凤之相关表述的阐释,试图理清其学说背后的现实关怀。
宋翔凤,字虞庭,又字于庭,旧号瘦客,生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卒于咸丰十年(1860年),江苏长洲人。其于道光二十年庚子(1840年)成《论语说义》(后改名《论语发微》)十卷,意在“以《论语》证《春秋》”,②是清代今文经学群经大义公羊化的重要代表著述。③在《论语说义》中,宋翔凤明确提出“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其谓:“‘秉要执本三语,即‘居敬行简,故曰‘人君南面之术,则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④
就思想史而论,“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说并不罕见,也非宋翔凤之原创。《易传·系辞下》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庄子·天下》篇云:“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葛洪《抱朴子》云:“凡言道者,上自二仪,下逮万物,莫不由之。但黄老执其本,儒墨治其末耳”;⑤王雱曰:“圣人虽多,其道一也”。⑥以上均指向老子与孔子、道家与儒家有着共同的义理根源。更为关键的是,《礼记》《韩诗外传》《史记》等重要文献,皆载有孔子问礼及师事老子之事,这也为孔、老“道同一原”提供了相关佐证。宋翔凤之意义在于,他在这些佐证之外又从《归藏》学的视角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证明。这个全新的证明,在思想史上可谓绝无仅有,其主要涵摄如下四个方面:
一、 黄帝、老子间有《归藏》传承关系
《周礼·春官·大卜》载大卜掌《连山》《归藏》《周易》三易,而关于《连山》《归藏》为何,历代注疏大致有三种说法:其一为杜子春的《连山》宓戏,《归藏》黄帝说,以《连山》为伏羲易、《归藏》为黄帝易;其二为《郑志》所引的《连山》夏易、《归藏》殷易说; 贾公彦疏曰:“杜子春云《连山》宓戏,《归藏》黄帝者,《郑志》答赵商云:‘非无明文,改之无据,且从子春。近师皆以为夏、殷也”。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748749页。其三为郑玄的两者兼取说。郑玄注《周礼·春官·大卜》时用杜子春的“《连山》宓戏,《归藏》黄帝”,又在注《礼记·礼运》“《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一句时,以《归藏》为“殷阴阳之书”。⑧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776页;第777页。宋翔凤对《归藏》的判断,近于郑玄。一方面,宋氏与杜子春的意见一致,以《归藏》为黄帝易。另一方面,他也不否认《归藏》是孔子观殷道之书。依宋翔凤,老子直接继承并发扬了黄帝之《归藏》思想。
王光辉:论宋翔凤的“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说
从老子的职业看,其在周为守藏室之史。所谓的“守藏”,即“守《归藏》”之义。宋翔凤说:
《史记》云:“老子,周守藏室之史也。”《汉书·张汤传》:“老子为柱下史。”则守藏、柱下可互称。殷易为《归藏》,文史卜祝,大史所守,《归藏》在柱下,故曰“守藏”。彭祖、老聃递守之也。《归藏》黄帝易,老子之学,出于黄帝,故曰黄老。⑤⑥宋翔凤:《论语说义》,第300页;第301页;第315页。
从老子的著述看,其《道德经》或直接援引或转相发挥黄帝言《归藏》之语。直接援引者,如今本第六章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依《列子》所述,此六句实为黄帝之语。宋翔凤说:“此六句,《列子》引作黄帝之书,可见老子所述,为黄帝《归藏》之易。”⑦宋翔凤:《过庭录》,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21页;第216页。又第十七章曰:“百姓皆谓我自然”。宋翔凤亦以此句是老子转述黄帝之语:“《老子》曰:‘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我者,盖黄帝之辞而老子述之也”。⑤
除直接援引黄帝言《归藏》之说外,《道德经》中亦有转释黄帝言《归藏》之义者。如《道德经》首章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宋翔凤理解此句为:“道为‘道生一之道,名即一。一为字之始,亥为字之终,坤辟亥,故有始一终亥之名,而《归藏》首坤之理出焉。”⑥依宋翔凤,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语正是要揭发“《归藏》首坤之理”。又宋翔凤释“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一句曰:
“黄帝正名百物”,即黄帝史仓颉作字。盖有字而后有道之名,无名者,未有文字之前也。……字始一终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坤为母为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故云“万物之母”,此首坤之义也。⑦
宋翔凤把老子所谓的“无名”“有名”之“名”解释为“字”,“无名”指代的是文字还未产生之前的状态,“有名”指代的是文字产生以后的状态。如此解释,无疑极大提高了“字”之功用:正是因为“字”,才使得“道”成为“可道”之“道”。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文字的创制者正是黄帝:“黄帝正名百物”。在黄帝由“一”至“亥”创制文字的过程中,寓有《归藏》“首坤之义”。因此,无论是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還是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均是在发明斯理。
关于《归藏》首坤,学者多依《礼运》篇“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断定。《坤乾》为《归藏》的别称,既然孔子在表述《归藏》时之次第为“先坤后乾”,则可推知“《归藏》首坤”。如孔颖达疏曰:“先言‘坤者,熊氏云:‘殷易以坤为首,故先坤后乾。”⑧而宋翔凤的判定方式却与此有别,或者说,宋翔凤在这个判定之外又提供了另一途径,即“坤辟亥”。所谓“坤辟亥”,指的是在十二辟卦中,坤卦与地支中的亥相配。根据清代朱彝尊《经义考》所辑录的明代徐善的一段话可知,十二辟卦是《归藏》的重要内容。徐善说:
子复、丑临、寅泰、卯大壮、辰夬、巳乾、午姤、未遯、申否、酉观、戌剥、亥坤,此《归藏》十二辟卦,所谓商易也。朱彝尊:《经义考》,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7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4页。
暂且不论十二辟卦是否真如徐善所谓的那样出自《归藏》,就这十二个卦与十二地支相配而言,其所要表达的无非是“消息盈虚”之义。是故十二辟卦又称作“十二消息卦”,如李道平云:“大抵乾、坤十二辟卦,为消息卦之正。” 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4页。宋翔凤借助对“消息盈虚”的理解论证《归藏》首坤,曰:
《归藏》首坤,坤之气在亥,乾之气在巳。巳、亥之冲,乾之通坤也。乾位在戌、亥之间,坤位在未、申之间,合亥、卯、未而藏乙。乙者,坤之所消也。合寅、午、戌而藏甲,甲者,乾之所盈也。午、未之合,坤之包乾也。④⑤⑥⑦⑧宋翔凤:《过庭录》,第216页;第218页;第218页;第216页;第219页;第220页。
不难发现,宋翔凤认为老子传承、发明黄帝《归藏》,主要传承、发明的是“《归藏》首坤”之义。宋翔凤所理解的“《归藏》首坤”,不是在形式上把坤卦排列在最前面:“《归藏》虽曰首坤,不必如《周易》必以乾之卦画居前”。④而是在行动上效法坤象,真正做到“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另外,“《归藏》首坤”不仅体现在《道德经》中,还体现于孔子甚至是孟喜、京房、杨雄等人的表述里:“凡孟喜、京房、杨雄之学,皆《归藏》之学。雄所谓‘玄,本于老子,非雄自创也”。⑤
二、 黄帝、孔子间有《归藏》传承关系
黄帝、孔子间有《归藏》传承关系最为明显的证据是《论语》与《礼记》中的两段话。《论语·八佾》篇云:“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礼运》篇云:“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坤乾》即《归藏》,为孔子所得观殷道之书。依宋翔凤,孔子之“正名”思想与“黄帝正名百物”一贯,亦在发挥《归藏》之义。《论语·子路》篇云:“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宋翔凤说:“‘必也正名,亦明黄帝之法,文字造而《归藏》出。”⑥
同样,孔子的“无为而治”思想亦袭自黄帝之《归藏》。《论语·卫灵公》篇云:“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宋翔凤以舜为黄帝之后,舜效法黄帝无为而治,孔子赞许之,故引而称之。其曰:“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舜为黄帝后,亦黄帝之道也”。⑦又《阳货》篇有孔子“予欲无言”之语,宋翔凤以此为孔子得《归藏》之后,效法黄帝为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其曰: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盖孔子得《坤乾》之后,述黄帝之易,而行不言之教矣。⑧
孔子传黄帝《归藏》之义,不仅可从《论语》得到佐证,亦可从《易传》来观察。宋翔凤谓:“观十翼之文,则孔子赞易,亦多取于《归藏》”。 宋翔凤:《论语说义》,第301页。宋氏这里所说的孔子赞易多取《归藏》,主要指的是易学中的“坤初凝乾元”之义与“《归藏》首坤”之义相同。或者说,易学中的“坤初凝乾元”之义来自于“《归藏》首坤”之义。最早揭示“坤初凝乾元”之义者,盖为汉代易学家虞翻。其注坤卦卦辞“元亨,利牝马之贞”曰:“阴极阳生,乾流坤形,坤含光大,凝乾之元,终于坤亥,出乾初子,‘品物以亨,故‘元亨。坤为牝,震为马,初动得正,故曰‘利牝马之贞”。 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第69页。宋翔凤把这个注释与《道德经》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联系起来说:
《周易》之义亦以坤牝乾:“坤,元亨,利牝马之贞”。虞氏注曰:“阴极阳生,乾流坤形”,即“谷神”之象。又曰:“坤含光大,凝乾之元,终于坤亥,出乾初子,‘品物以亨,故元亨”。其言终亥出子,即“不死”之象。又曰:“坤为牝,震为马,初动得正,故曰利牝马之贞”。以牝马明乾坤之合,乾坤为《易》之门,故曰“玄牝之门”。天地之根者,乾初也。乾初为道本,故曰乾元。坤初动则凝乾元,“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皆坤凝乾元之象。《归藏》首坤,可于是推之。③宋翔凤:《论语说义》,第301页;第325326页。
这里有一个文本的细节问题,虞翻所揭示的“坤初凝乾元”之义,实是根据《周易》坤卦的卦辞“元亨,利牝马之贞”而来,并非出自《易传》。可以说“坤初凝乾元”之义来自《周易》,而不能说来自孔子。对于宋翔凤来说,他需要做出进一步的阐释:“坤初凝乾元”不仅体现在《周易》的卦辞中,还应该体现在孔子所作的《易传》里。宋翔凤说:
释乾元在初九,曰:“潜龙勿用,阳在下也。”释坤元在初六,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阴是恶,故曰:“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然初六爻辞言坚冰,乾为冰,乾位西北,故云坚冰。此坤初凝乾元之义。初六变,乃当位,则坤无元,凝乾元以为元。③
宋氏把“乾元”理解为乾卦的初爻“潜龙勿用”,把“坤初”理解为坤卦的初爻“履霜,坚冰至”。又根据乾卦的《象传》“潜龙勿用,阳在下也”,尤其是坤卦的《象传》“履霜坚冰,阴始凝也”中的“凝”字,推出孔子《象传》中的“履霜坚冰,陰始凝也”一句也是在明“坤初凝乾元”之义。如此一来,孔子赞《易》,受“《归藏》首坤”之影响明矣。依宋翔凤,正是因为孔子用《归藏》之义赞《周易》,故有“玄圣”之称。其曰:
孔子以《坤乾》之义赞《周易》,故曰“玄圣”。庄子曰:“夫虚静恬淡,玄圣素王之学也”。 庄子原话为:“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向,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于《易》为“玄圣”,于《春秋》为“素王”。是《归藏》之道,即玄圣之道也。⑧⑨宋翔凤:《过庭录》,第218页;第218页;第218页。
至少在《庄子》文本及道家注疏中,所谓的“玄圣”,并不必然指向孔子。如成玄英疏“玄圣素王”曰:“夫有其道而无其爵者,所谓玄圣素王自贵者也,即老君、尼父是也”。 郭象注、成玄英疏:《南华真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66页。以自贵诸如老君、尼父者,皆可为“玄圣素王”。然汉代纬书中,则专以“玄圣”称孔子。如《春秋演孔图》云:“孔子母徵在梦感黑帝而生,故曰玄圣”。 赵在翰:《七纬》,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67页。宋翔凤坚持纬书的观点,以孔子为“玄圣”,并引班固《典引》及李善注以佐证:“《典引》:‘先命玄圣,使缀学立制。善曰:‘玄圣,孔子也”。⑧不过,宋翔凤视孔子为“玄圣”,不是从《春秋演孔图》之孔母感黑帝,而是从孔子“以《坤乾》之义赞《周易》”的角度来说的。所谓的“以《坤乾》之义赞《周易》”,无非是要突出“坤”之重要性:“玄者,天德必入坤出震,玄德乃见。故《周易》于坤上六有‘玄黄之名”。⑨由此以证黄帝与孔子之间有着《归藏》的传承关系。
三、 “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之“原”在《归藏》
《论语·里仁》篇孔子呼曾子而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就后文曾子的解释来看,孔子的一贯之道是“忠恕”。宋翔凤不同意曾子的这个看法,或者说,把“忠恕”看作孔子的一贯之道并不彻底。依宋翔凤,孔子的一贯之道当为“《坤乾》之义,《归藏》之法”,亦可表述为“虚一不用”。他说: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许慎云:“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故造文字,始一终亥。乾之初爻为一,乾象盈甲而藏于亥。坤辟亥,坤下有伏乾,故坤含光大,凝乾之元,此《坤乾》之义,《归藏》之法也。②③⑤⑥⑦⑧⑨⑩宋翔凤:《论语说义》,第291页;第291292页;第292页;第300页;第297、296页;第300页;第297页;第299页;第299页。
又说: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其一为乾元。所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者也。于天为北辰,天之中至虚之地。虚者不可指,故著之以北极之星,其一明者,大一常居也。大衍之数,虚一不用。有不用者,而用之以通。②
如此一来,整部《论语》和《周易》都是在讲“虚”与“不用”。这也自然与擅于讲“虚”与“无”的《道德经》相通起来。《道德经》第四章云:“道盅,而用之或不盈”,宋翔凤说:“盅为虚。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为不盈”;第十一章云:“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器,无之以为用”,宋翔凤说:“此明虚一之义也”;第十六章云:“致虚极,守静笃”,宋翔凤说:“致虚者,一也。守静者,不用也”;又“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宋翔凤说:“言一以贯之也”。要之,“《老子》之说,通乎《易》,与《论语》一以贯之说意相发也”。③
老子与孔子之道均出自《归藏》,是故两者都在追求一种“虚一不用”、无为而治。不过在宋翔凤看来,儒家式的“虚一不用”实与道家有别。《汉书·艺文志》论道家云:“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 班固:《汉书》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32页。《艺文志》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三语为道家之长。依宋翔凤,此即《论语》所谓的“居敬行简”:“‘秉要执本三语,即‘居敬行简”。⑤当把“居敬行简”放回其原文中,则更易体会儒、道之别。根据《雍也》篇孔子与仲弓所讨论的内容看,“居敬行简”是针对道家之流的“居简行简”而发。“居敬”是“有为”的事业:“居敬者,抱一之式,至正之守,干维所系,纲纪所存,斯见之于礼”;又“《尧典》言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曰‘钦若,曰‘敬授,居敬之象也”。⑥宋翔凤说“秉要执本”三语,即“居敬行简”,暗含着这样的一种转换,即把道家“居简行简”式“无为”的“虚一不用”转换成了儒家“居敬行简”式“有为”的“虚一不用”。
然无论是“居简行简”,还是“居敬行简”,就政治向度观察,都内在要求人君受“行简”之约束。大体而言,此一约束表现为内、外两个方面。对内,人君当知所止,“‘为人君止于仁,此南面之道,中庸之至也”。⑦即人君当修养自身,自尽于忠信仁义;对外,不能逞一己之私,胡作非为,当施行宽大之治,陶冶人民。即“行简者,宽大之治,疏阔之法,钧陶醇风,沐浴醲化”。⑧问题在于,依“居敬行简”而运转的政治治理最终将会产生什么结果?宋翔凤的回答是:将产生一个“人人各遂其性”的太平之世,此又明显带有公羊学的特色了。
由“居敬行简”何以会产生“太平世”?在宋翔凤看来,依“居敬行简”构建起来的政治治理模式实际上是一种“中庸之治”。其曰:“《雍也》一篇,首言居敬行简,以明忠恕,而究之于中庸,皆一以贯之之微言。南面而听天下,不外乎此。”⑨宋翔凤把“居敬行简”与“中庸之治”联系起来,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我们知道,舜之政治既是“居敬行简”的典范,《卫灵公》篇云:“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又是“中庸之治”的典范,《中庸》篇云:“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由此,宋翔凤又把“居敬行简”转换成了“中庸之治”,而究“中庸之治”,则在使“人人各遂其性”:
郑既解“庸”为“用”,而又言“庸,常也。常,恒也”,谓“中和”为人之恒性,所谓“秉彝”,彝,亦常也。民无贤不肖,若有恒性如舜之德,能使人人各遂其性,故曰“用其中与民”。此明中庸之为用。⑩
从尧、舜相传的角度看,“居敬行简”表现为“中庸之治”;从孔子明己之道的角度看,“居敬行简”表现为“吾道一以贯之”。然无论是“中庸之治”,还是“吾道一以贯之”,最终之目的在“致太平”。宋翔凤说:
孔子明己之道,则曰“一以贯之”;明尧舜以来相传之道,则曰“中庸之为德”。谓明五德之运,以明于天下,是以谓之至德。孔子素王之德,否乎常时,而通乎百世。“久矣”之叹,以时考之,知《春秋》之成,当致太平矣。⑤⑧宋翔凤:《论语说义》,第299页;第301页;第297页。
宋翔凤“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说的提出,既可以看作是对道家思想的改造,也可以看作是对道家思想的复兴。此一复兴,倾向于魏晋玄学家,而不似汉初黄老之学。汤用彤先生曾指出两者的区别:“汉人讲黄老之术,为君者无为,不扰民也。此非玄学家之主张。魏晋人之无为政治,自垂拱而治之来说。为君在法天,分职任官,把臣民都安排好,大家安分尽职。无为并不是不做事”。 冯契:《魏晋玄学听课笔记》,见《魏晋玄学论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200页。为政者之“无为”并非无所作为,而是在居敬修身之基础上通过分职任官,使大家安分尽职。每个人在其所在之职位上安分尽职、“各遂其性”,则太平成矣。
四、 “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是保持差异性的“道同一原”
一方面,这种差异性表现在其言说所指向的时代不同,即老子之言指向的是“天下为公”的时代,而孔子之言指向的是“天下为家”的时代。宋翔凤说:“老子著书,以明黄帝自然之治,即《礼运》篇所谓‘大道之行,故先道德而后仁义。孔子定六经,明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之治,即《礼运》所谓‘大道既隐,天下为家,故申明仁义礼知以救斯世”。⑦宋翔凤:《过庭录》,第218页;第214页
。于天下为公之世,不能否认,礼确实是“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而于天下为家之世,又必须立于这个“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的“礼”来救斯世。正是因为其言说所指向的时代不同,也就造成了孔、老二人表面上的诸多冲突。
晋代葛洪早已指出儒、道的这种差异:“道之兴也,则三五垂拱而有余焉。道之衰也,则叔代驰骛而不足焉。夫唯有余,故无为而化美。夫唯不足,故刑严而奸繁,……由此观之,儒道之先后,可得定矣”。⑥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第186页;第184页。想必宋翔凤是读过葛洪《抱朴子》的,因其在《论语说义》中曾征引过葛洪“人中之有老彭,犹木中之有松柏”及“至于彭老,犹是人耳”两句。⑤在对孔、老差异性的理解上,葛洪与宋翔凤均认为两者存在着先后之别。不过,基于这种先后之别,葛洪推出儒道本质上是一种本末关系:“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⑥这是一个“尊道抑儒”的推论。而宋翔凤却推出儒道本质上是一种相为表里的關系:“黄老之学,与孔子之传,相为表里者也”,⑦这是一个“道同一原”的推论。此为葛洪与宋翔凤论儒、道差异的不同之处。
另一方面,孔、老的差异表现为老子之学有支流之失,而孔子之学没有。譬如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一句,根据宋翔凤的理解,在“天下为公”的时代,“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然在“天下为家”之忠信既薄的时代,又必以礼为治天下之首事,这两层含义在老子那里都具备。但后之述老子之旨者,不问时代之不同,徒据此句,放弃典礼,贻误来世,此为老子之学的支流之失者也。宋翔凤说:
推其(老子)作书之意,谓欲救道德仁义之失,要必明乎礼,以礼与道德仁义出于一原,而循其古始,宜有厚薄乱治也。言忠信既薄,则礼为治天下之首事,故言礼之书莫精《老子》。迨其支与流裔,但就失义后礼之文。如子桑伯子、庄周之徒,肆其议论,放弃典礼,贻误来世。⑧
又,依宋翔凤,老子所主张的“虚一不用”是“有为”式的,而非“独任清虚”之“无为”式的。譬如老子“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及“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之语,与《论语》“修己以安百姓”相类,“非独任清虚者之所及”。②③宋翔凤:《论语说义》,第300301页;第300页;第300页。而学老子者,动辄要“绝去礼乐,兼去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②此又是老子支流之失。
与此相应的是,孔子之学没有这种支流之失。原因在于:孔子自觉地把其学问分为“可得而闻者”与“不可得而闻者”两部分。对于那些不易产生理解偏差的,孔子无所隐,与人共之;对于那些容易产生误解、造成支流之失的,孔子笔则笔、削则削,不轻易示人。同时,孔子又与弟子们反复讨论那些吃紧的问题,如仲弓言“居简行简”之类。弟子述之,亦不致有支流之失。宋翔凤说:“孔子言诗、书、礼、乐,所谓文章可得而闻;而道德之意,则为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弟子述之,不致有支流之失”,③正是此意。
五、 结论
要之,宋翔凤以《归藏》统领儒、道两家,以“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之“原”在《归藏》。宋翔凤何以如此拔高《归藏》?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回到常州学派的整体中进行考察。常州学派又称清今文学派,其肇端于阳湖庄存与,中经庄述祖、刘逢禄、宋翔凤而蔚为大宗。在过去的研究中,学界多留意常州《公羊》之学,以其直接“影响了晚清康、梁援《公羊》于政改”, 蔡长林:《常州庄氏学术新论》,台北: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博士论文,2000年,第19页。这无疑是正确的。笔者所要补充的是,常州之学绝非仅有公羊学,从一开始,常州公羊学就与《夏时》之学、《归藏》之学相互关联,作为一个整体演进并发挥其功能。如庄存与谓:“甲,艮也;艮,坤之对也。《连山》《归藏》之义,不在《周易》乎”, 庄存与:《卦气解》,见《续修四库全书》第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0页。庄述祖谓:“《易》非卜筮也,《春秋》非记事也,《夏时》非记时也”, 庄述祖:《夏时说义上》,见《珍艺宧遗书》,脊令舫藏版,第1页。刘逢禄谓:“《春秋》缘礼义以致太平,用《坤乾》之义以述殷道,用《夏时》之等以观夏道”, 刘逢禄:《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页。其均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夏时》《归藏》与《春秋》并列以相互发明。更值得一提的是,发挥《归藏》之学是落在宋翔凤肩上的家族使命之一。先是,宋翔凤之舅氏庄述祖毕其生于《夏时》《归藏》的研究。其研究《夏时》的成果是《明堂阴阳夏小正经传考释》,研究《归藏》的成果是《说文古籀疏证》。与《明堂阴阳夏小正经传考释》相较,《说文古籀疏证》是一部未竟之作。庄述祖曾寄书宋翔凤,希望宋翔凤能继续他的《归藏》研究。其曰:“意欲以此书与《夏小正等例》,为夏、商之易补亡,未知能竟其业否。如精力不继而中辍,尚望吾甥(宋翔凤)与卿珊续成之。” 庄述祖:《答宋甥于庭书》,见《珍艺宧文钞》,《续修四库全书》第147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7页。宋翔凤以《归藏》统领儒、道两家,提出“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说,实可看作庄述祖《归藏》学研究的进一步展开。
学界已然注意到,康、雍、乾三朝曾有过一场名为“复三代”的政治举措。高王凌教授指出,复唐虞三代之治“是康、乾祖孙三代的理想。但那些多是虚说,并没有付诸实施,不像乾隆初年,就认真打算实做了。而且,不仅是想超迈皇祖、皇父,更是打算直追三代,作中国历史上最好的皇帝”。 高王凌:《乾隆皇帝“回向三代”的理想追求》,载《中州学刊》,2010年第4期,第163页。当然,乾隆之所以能把“复三代”付诸实施,亦有其现实的条件。清初局势不稳定,大小规模的叛乱时有发生,不过在康熙平定三藩、收复台湾后,清朝国内局势日趋稳定。 张钟月:《清代以来鸭绿江流域移民研究(16441931)》,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7页。台面上,康、雍、乾要效仿唐虞三代以施仁义之政,台面下却是“把‘道统从士人手中收归,以破毁宋以后士大夫恃‘道统对抗君权的最后壁垒”。 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283284页。换句话说,康、雍、乾三朝,实是君权不断扩张的三朝,而复兴于乾隆朝的常州今文经学,可看作士人对君权扩张的回应。就宋翔凤的“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说观察,他呼唤的是一种“居敬行简”之治。这种“居敬行简” 之治,要求人君当以修身为务,君权当得到合理规范,这也是宋翔凤“老子与孔子道同一原”说背后的现实关怀之所在。
宋翔凤. 论语说义[M]//续修四库全书:第15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 宋翔凤. 过庭录[M]. 北京:中华书局,1986.
[3] 杨念群. 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4] 蔡长林. 常州学派新论[D]. 台北: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2000.
[5] 何休解诂. 徐彦疏. 春秋公羊传注疏[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6] 高王凌. 乾隆皇帝“回向三代”的理想追求[J]. 中州学刊,2010(4).
[7] 张钟月. 清代以来鸭绿江流域移民研究(16441931)[M].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