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
当我站在伦敦郊区巨大的哈利波特制片厂门口时,惊奇地发现了哈利波特成为大众文学经典的秘密。
任意一个景区的工作人员,都对制造了哈利波特电影的道具如数家珍,对丹尼尔·雷德克里夫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骄傲。他们的专注和热爱,赋予了这部经典新的内涵,在片场,有无数成年人热泪盈眶,纷纷掏出钱包,而他们的孩子,也在父母的感染下,成为新的粉丝。
哈利波特系列,是大众文化工业难得的几次联合携手。原本,一本畅销书的命运无非是一纸风行,但也仅此而已。传播渠道的单一,让人类历史上的多数畅销书都难以产生爆炸性的效应。但电影和背后的整个娱乐产业的出现,改变了这一现象。哈利波特今时今日能够成为全民经典,乃至成为影响至少三代人的经典,与电影、环球影城游乐园甚至是形形色色的周边密不可分。
越是如此,越羡慕他人。英国人有哈利波特,还有哈利波特的祖师魔戒系列,而美国也还有漫威和DC压阵。这些文艺创作,都充分享受了全部文化工业的福利。影视剧将虚构作品变为虚拟现实,虚拟现实则赋予更多人以落地的可能。艾玛·沃特森和赫敏互相成就,滚雪球一般让作品一路吸粉。
中国倒是也执迷于创造文艺宇宙。比如后宫戏,几乎要把乾隆后宫每个妃子都拉出来拍一遍,《盗墓笔记》也从网络小说演变成了大电影。但遗憾的是,这些作品,要么本身出了问题,比如《鬼吹灯》或者《盗墓笔记》,精彩有余浩瀚不足,及至后续的影视化翻拍更是惨不忍睹,既得罪原著粉,又为围观群众生产了新的影视垃圾。
华语大众文学作品中,有野心有格局能构建起一个宇宙的,应该就是金庸系列武侠小说。它从金庸一开始的随意而为,到后期的政治隐喻理想植入,难得地拥有了价值观和大格局。金庸先生离世之后,各路媒体也执着于探索武侠世界中的现实对照。这倒是有几分道理,通俗文学要想真正成为经典,不仅要通俗,要文学,更要书写现实,并在现实脉络之中找到普世价值。
魔戒系列和二战历史的暗合,哈利波特系列与JK.罗琳的左翼理想有所暗合,而金庸先生的武侠,也有多处让人会心一笑的细节。迄今为止,围攻光明顶仍然是人性与政治的表演秀,乔峰于神功盖世之下的身份分裂,也足以让香港人我见犹怜。
读书时和文学系老师讨论金庸哪部作品最优秀。那时,我认定《天龙八部》是一部武侠史诗,命运交织,既有家国情怀,又有存在主义式的辩难。但对方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我说,他认为是《鹿鼎记》。
后来我才慢慢理解了这个判断。年轻人喜欢羡慕那种使命感,崇拜把世界扛在肩上却又横遭悲剧的英雄。等到成熟之后才发现,现实世界其实不需要自我感动的使命感,历史也不是靠什么大英雄推动的,追求宏大最后往往就变成了枭雄。所以,我反倒理解了韦小宝身上的那种解构主义,什么民族大业、满汉对立,都是人为制造的概念罢了。所谓人生,不如扬州春梦。因为解构了人生和宏大叙事之后,我们终其一生,都是在践行一种对得起自己的幸福主义。
这或许才是金庸在经历动荡时代之后对现实和意识形态的最终看法。这也最终证明了金庸先生的思想来路:既有现代主义的建构与宏大叙事,又终于在沉浮之后,进入了后现代主义式的解构反思。
先有金庸,后有TVB。金庸先生赶上了中国第一波大众文化工业的黄金时代。港产剧的精心雕琢成就了金庸作品的再度普及,降低了接受门槛,而金庸也借此制造了一大批优质偶像。时至今日,不少年轻人都是在TVB的电视剧中理解武侠江湖。
不少80后事实上没有真正看过金庸的原著,他们认识的黄蓉就是翁美玲,郭靖就是黄日华,至于已经被封神封圣的杨过小龙女,则必然就是古天乐与李若彤。这是很奇特的传播景象。通俗文学作品靠着快餐时代的电视剧文化,以集中爆破的规模和作用力直入公众生活之中,并成为他们的时代记忆。
马云说,没有金庸就没有阿里。放在金庸先生离世的时间节点,固然夸张一些,却也可以理解。70后、80后这一代人,在人生的价值观养成时期,几乎没有接触过什么真正優质的大众文学作品。只要想想那个时间节点,我们的课外读物处于何种单薄甚至令人厌烦的境地,就足以理解在课桌之下偷偷读金庸,已经是一种青年文化的身份仪式。
倒是最近几年,金庸和其武侠世界对青年人的影响似乎正在衰落。那些沉醉于网游和网络武侠的年轻人,其实不太关心他们所消费的产品是谁的余荫。新派武侠曾经是锐意革新的代表,梁羽生力图追溯古典文学化,金庸则走了现代大众文学的路子,至于古龙,仍然是出其不意的后现代一派。但不论如何,都属上乘。唯一遗憾的是,今天到处使用屠龙刀当道具名的国产网游,似乎彻底沦为了底层营销。
更遗憾的是,在港台之后,影视剧作品对金庸作品的消耗几近疯狂。不论是早年的张纪中版,还是近年来这些收视率口碑双扑街的新版,都只奔着怀旧牌而去,不见任何艺术追求。既然有人创造了母版,后来者就应当谨慎小心,为这一个武侠世界增添色彩,而不是恶意消费,最终摧毁。
在网上看到有人提问,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会不会忘记金庸?
从作品本身的质量来看,金庸作品不应该被遗忘,但从国产影视剧的恶意消耗来看,再强大的原著,也经不起几次劣质翻拍。而摧毁IP,恰恰是今天某些文艺工作者最爱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