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湛
最近在《生理学前沿》杂志上有这么一项实验。三组参与者(8到10岁的男孩、非从事体育运动的成人、铁人三项运动员)通过心率、氧含量和乳酸清除率等指标的监测,归纳他们大运动量后的恢复速度。结果是,儿童的恢复速度大大优于普通成人,也不亚于运动员。该研究幽默地总结说:当了父母,就不会觉得该结果有多奇怪,“他们深有体会假如可以将孩子的能量集中并销售,成为百万富翁不在话下”。我读了后不禁莞尔,但笑过之余,不免思考一个命题:家长与孩子相处的过程在今天总被称作“付出”,究竟说尽了全部吗?
因长期做儿童绘本翻译的缘故,我接触到了许多用以学习辨物的绘本。其中不少与我自己儿时的识字卡片没有多少差别。但是,在我翻译这些字数极少,而图画内容又几乎可以涵盖寰宇的认字册子时,仿佛总会有一种提醒升起:卡片上的这些物件,你是否都已经真的认识了?好几次竟然都尴尬地发觉:并没有。
自然,东西还是那些基础的东西,正如西瓜还是西瓜,苹果依旧是苹果,体验上和孩子却有说不出的区别。在多次验证中我逐步察觉到一个事实,例如,“红色”—同一种红色,在大人和孩子的“理解通道”里作用有可能会浑然不同。
上了一定年纪的大人,总是会将带孩子看作一项很常见的“全民活动”,但是总忘记了,忙碌的大人们所能获得的宝贵教育,除了学会一些教育的诀窍之外,其实也可以是去随着自己的孩子进行第二次“辨物”。
何谓“第二次辨物”?婴儿的本性,正是以质朴和吸收为主,方有“日长夜大”的沪语说法,用脑神经科学的说法是,脑内突触的可塑性潜力是相当大的。更通俗些讲,同一些事物,在大人那儿恐怕只剩下少许以分子形态浅浅地留在了记忆的“表面”,却能够很快进入婴孩记忆的最深层。早期教育与早期经验重要性如斯。
就拿红色为例,它所引起的感动和新鲜思考越来越少的重要原因在于,后天习得的言语定义与经验已将红色的全部属性和可能性都“遮盖”了起来。所以不如说我们见到的是“红”的复本,而不是“红”本身。换句话说,在红色进入每一个大人的意识的瞬间之前,早已涌出了大量关于红色的既有知识—基本算是在“打架”了。当一架打完,真正红色本身进入的比例已然极少。
德国哲学中,“体验”(Erlebnis)的奥义常常被端上桌面讨论。伽达默尔的文章认为,“经历”一词本身,就具有一种用以把握某种实在东西的“直接性的特征”—“它与那种人们认为知道但缺乏由自身体验而能去证实的东西相反”。
举两个例子。富和穷的概念是从哪一个契机第一次被注入我们儿时的理念里的,多少人还回忆得起来?总之我们自己小时候绝对不是这样—获得城堡之后才可以快乐地谈论城堡。而且我们一定会很奇怪,为什么只有在物质前提的基础上才可以去喜爱一件事情?
对比之下,大人们在“将想法务实”这点上究竟完全正确吗?笔者的一个外甥女,可以不费力地依靠一张纸或一把调羹幻想出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或魔法武器,一会儿这把调羹可以是这个,一会儿它又可以是那个—弄得她妈妈喂饭的过程里内心省略无数字……当然,如果是男孩子,则会不由分说地将一个莫名其妙的物件作为假想中的敌人,整整两个小时,都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假如你去质疑其合理性,只会碰得一鼻子灰。
花了许多银子的家长不愿意听下面这句话,不过这确实是一个你可以得出的结论: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一定要有乐高玩具的,在实在给不出乐高的情况下,我相信,这些小家伙迟早可以琢磨出比乐高积木有趣且高明得多的东西来。这个事实可以经由对不同地域和时代的孩子的观察得到验证。
阿甘本的《幼年与历史》通过对“声音”和“语言”的出现这一条路径来探讨幼年的概念,我觉得这很有意义。他是如此定义幼年的:如果每一种思想都可以根据它对语言局限性问题的表述来划分类别,那么幼年的概念就是具有方向性的对这些局限的思考。果然深邃与精要之至。所以,今天的人大多迫不及待地去开发更多新的“红色”种类,那似乎是公认的生产运行法则,而很少有人去思考现在对红色的辨别是否与当初第一次同样“准确”,以及红色的原初定义的局限。
另一件事,则关乎对人对时间的看法。不难发现,孩子做每一件事情的情绪停留期极短暂,情绪切换自然也就非常快。他能从上一项运动迅速地切换到下一项运动中。
所以当我们再回头观察文首提到的杂志里的例子,与其说孩子的能量惊人,不如说是他们的代谢率惊人。意识到这一点后,哲学家柏格森与他的辩论对手关于时间到底是否可分割的思考,对我而言突然容易理解了很多。诚然,“社会人”所倨傲着的生产体系的确在面面俱到地推动着社会进步,但如若放在孩子纤毫不染的辨识体系面前,多少有点像疲惫不堪的堂·吉诃德朝着无动于衷的“风车”宣战。直至这时,你方会明白,“辨物”过程所点燃的反省能量才真正开始崛起。
大作家梭罗曾说过一句玩笑话:“那些老年人告诉你办不到的事情,你不妨来尝试着做一下,最后发现其实你能做得到。”当然这只是玩笑话了。然而另一个事实是,有许多在思想或艺术上无比杰出的老人都在试图消除“形式”上作着这样或那样的努力,最后还是发觉,在人生的另一端点,仍旧需要回到孩子般天真的起点视角来观察这个世界,以及他们不后悔付出一生的努力去体历辨物乃至辨人的艰辛与喜悦。在狄尔泰后期的思想那里,所谓“体验”正是指直接的所与(das unmittelbar Gegebene),而这种直接的所与,他说也许就是一切想象性创作的最终素材。
文章最后還是补充一个典故吧。关于莎士比亚名剧《暴风雨》的评论都挺晦涩的,我也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唯独记得的一句出自美国当代女诗人简·赫斯菲尔德(Jane Hirshfield):“《暴风雨》里的普洛斯彼罗发誓淹掉他的魔法之书……他也同时再次拥有了脆弱性,此刻的他,便重新接受了世间万物的支配—人类、动物、矿物与精灵。”
你会问,脆弱的普洛斯彼罗还是强大的普洛斯彼罗吗?我的回答则是:究竟什么才是魔法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