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昀
一九七五年的某天,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韦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收到了从布莱克维尔书店订购的《劳伦斯书信集》。刚打开集子,他发现里面夹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道:“亲爱的布斯教授,劳伦斯的小说比你所认为的要好得多!”
时年五十四岁的布斯确实不怎么喜欢劳伦斯的小说,他确信自己对这位絮絮叨叨,但又富于天才的作家缺乏兴趣。这张小纸条却引起了他的重视,他猜这是经常为他送书的邮递员所写,那是一个喜爱阅读、敏感而腼腆的小伙子。虽然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专业意见,但布斯还是决定重新读读《虹》《恋爱中的女人》以及《儿子与情人》。结果,再次阅读的经历让他改变了对这位英国作家的原先评价。阅读过程中,布斯发现自己在与一位“特别一贯的、专注的、充满激情的以及开阔的朋友在交谈”,这位朋友“会以一些有趣的方式对你所思考的每一个问题作出回应”。尤其当他第二第三遍重读《恋爱中的女人》时,他从作品中体会到原先并未体会到的广阔主题,作家对生命的热情投入以及对人类的深切同情。因为这位邮递员,布斯彻底改变了对劳伦斯的评价。
这则关于阅读的故事,出自韦恩·布斯的《我们所交往的朋友:小说伦理学》(The Company We Keep: The Ethics of Fiction)。 与曾在汉语学界一度走红的《小说修辞学》相比,这部作品一直未得到中文译介;在各种时髦理论(theory)争奇斗艳的当下,更显得默默无聞。很少有人注意到,布斯的这部作品(包括其他作品)透着某种鲜见的气质:乐于与读者分享写作者的私人阅读经验,以及这种经验因各种遭际而发生的变化;同时,特别乐于展示一个“自我颠覆”的批评家形象。
比如在这部作品中布斯谈及自己对《巨人传》《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以及《一九八四》等作品所经历的由喜爱到质疑的过程。除经典作品之外,他还谈论不少大众文艺作品。有一次布斯与妻子观看史蒂芬·斯皮尔伯格执导的黑人题材电影《紫色》(Purple),观影过程中布斯数次流泪,他妻子却完全没有。于是他们之间进行了这样的对话:
布斯妻子:“他们怎么会拍出这样陈词滥调的作品来?”
布斯:“你说什么?陈词滥调?我真的被打动了。”
布斯妻子:“你的意思是,丝毫不厌烦那些显而易见的公式化情节?”
最终的结果是,布斯反思了自己的观影经验,并意识到自身经验可能存在的盲点。类似细节在布斯作品中比比皆是。
布斯所展示的坦诚,在当下批评界中显得极其罕见。在一个惯于展现坚定自我形象的年代,布斯的“可塑性”形象显得分外柔弱,与布迪厄式的自负形象形成鲜明对照。那位社会学家在《艺术的法则》的开篇口气大得惊人:“《情感教育》虽然被阅读很多次,但从来没有被真正阅读过。”布斯从来不用这类咄咄逼人的表述,他坚韧而持久地以那种低调的形象示人。
关于“可塑性”,布斯曾这样写道:
这种可塑性有时被嘲讽为一种软弱的表现:的确,当我们无论是受何种意见打击而动摇想法时便是如此。不过对我而言,可塑性处于辩护性艺术评价的核心。
与此同时,他还为“可塑性”创造了一个新词:“共导”(coduction)。他的意思是:我们对一部文艺作品的评价,源于交流的结果。“共导”不是“独白”,而是“对话”;它绝非单一“信息”的获取,而是彼此经验的建构,是一种与他人分享交流审美经验的过程。在这一交流过程中,人们会对他人的意见进行批判性的思考,并带着他人的眼光进行重新阅读,先前的判断就有可能出现某种程度的改变,对一部作品的判断就可能趋于客观。因此“共导”意味着:“我”并不是孤军奋战;“我们”共同行事,无休无止来回争论(“I” dont do it, alone; “We” do it, together, arguing back and forth in a process that never comes to a permanent stop)。
布斯对“共导”的理解,深受十八世纪英国批评家萨缪尔·约翰逊(Samnel Johnson,1709-1784)的启发。这位批评家认为,科学知识与经验知识有所不同,“ [在科学事件中可能发生的]证明(demonstration)直接展示它的力量,不必因时间变迁而感到希望或害怕;但暂时性与经验性的作品[也就是依托于经验的作品]则必须根据它们与一般与集体意义上的人的能力的相应程度来评价它,因为它是在一段漫长连续的努力中来获得的。”的确,如数学上的几何定理,并不会因时空的变化而改变,但若是涉及文艺作品的评价,就很难摆脱历史与社会情境的改变。比如近年来突然走红的美国作家约翰·威廉斯,在其创作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直默默无闻。
“共导”(coduction)的构词由来,在于布斯试图将其与科学逻辑上的推理/演绎(deduction)进行区分,旨在突出“共导”的独特性质。当推理可在任何语境中独立展开时,共导则无法脱离具体情境以及人们的共同努力。在他看来,文艺批评中的这种共同协作是必要的,并且是有价值的。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文艺批评陷入简单推理的误区之中:
一、任何一部作品中存在着X的话都是坏的。
二、诺曼·梅勒的小说中存在着X。
三、那么,我们就无需细读梅勒小说的整体结构,也不需要考虑不同的读者所感受到的不同经验,就可以认为它在道德上是有害的。
“所有的批评家都倾向于过度一般化,伦理批评家最容易受到这种诱惑。”的确,有太多对文学的政治审查与道德主义评论,可以为布斯的这一判断提供证据。无论是历史上对《尤利西斯》的审查还是晚年托尔斯泰的文艺批评,都依托于这种简单化的教条思维。然而在布斯看来,即便经历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文化解放,道德主义批评日薄西山,这种教条思维依旧深入人心。当代的文学研究者与批评家们不仅持有“现代教条”,而且还持有“后现代教条”。
比如在现代主义的影响下,文学界会持有这样的教条:好的文学只是用来“显示”,而非用来“讲述”;优秀的文学不应提供任何答案,只应质疑一切可以质疑的事物。尽管当代日益走红的意识形态批评不再试图在作品中找寻道德污点,却从未放弃寻找文学作品中的“政治罪行”(如性别压迫或者种族歧视等)。虽然很少再有批评家以“伤风败俗”谴责《尤利西斯》,但他们会以“对女性的物化(objectification)”为由重提对该作的政治审查。在二○一五年出版的《批判的限度》(The Limits of Critique)一书中,弗吉尼亚大学教授芮塔·菲尔斯基(Rita Felski)颇为忧虑地指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形成的这套批评范式给当代文学研究带来的诸多问题。在她看来,那种“怀疑的解释学”(保罗·利科语)与“症候式的批判”不仅让研究者无法从研究中获得文学的乐趣,而且无法回答人们为何读小说看戏剧这样的常识性问题,甚至还使文学研究沦为简单粗暴的政治宣传。
早在意识形态批评兴盛之初布斯便意识到了它的问题,并与莱昂内尔·特里林一样,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美国社会与文化上的变革持谨慎与忧虑的态度。作为一位富于伦理关切的文学研究者,布斯对文学能够走出新批评与叙事学的曲高和寡,重新回归伦理与生活持真诚的欢迎态度;作为一位自由主义者,他捍卫自由与平等的价值,也坚定地支持性别平等,谴责种族歧视。但令他颇为不安的是,这种意识形态批评会导致批评家对文学作品作出简单甚至错误的评判。
布斯对这些左翼理论的批评站在了一个超越党派政治的高度,在他看来,当代的左翼文艺批评与他们所反对的现代主义、道德主义批评一样,都陷入了教条化的陷阱。教条化的思维让文学批评变得僵硬、粗暴,甚至面目可憎。包括《我们所交往的朋友》在内,布斯绝大多数论及文学的作品都把重点放在谈论教条主义的弊端,以及拒绝对话的推理独白对文学与批评的伤害上。
在其最为著名的《小说修辞学》中,布斯提出的“隐含作者”概念就暗示着对教条主义独白的抵制。因为优秀的文学作品中存在着的从来不只是一种声音,它是多种声音的集合体;文学作品所传达的价值,也绝不能等同于作者本人的价值观,它所传达的价值常常会超越生活中作家的单一主观意图。而这一观念正是源自巴赫金对他的启迪,这位苏联学者捍卫优秀文学(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的“复调性”,这样的文学使我们从狭隘的主观看法中解放出来。布斯对教条的警惕同时体现于他对文学教学的构想之中。作为一位文学教师,他清醒地意识到教学的悖论:“我们希望塑造一种人,同时又不希望太独断专行。”他提醒教师在为学生开书单时,“不要开一边倒地宣扬我们自己崇尚的价值观”的书单,“至少要有一部你认为从伦理上看有极大缺陷,许多学生都会厌恶的作品”。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免于走向封闭,真正“批判性的对话”(即共导)才能开始。
然而,为了免受事物复杂性的困扰以及寻求某种安全感,我们大部分人都更容易受到简单教条的诱惑,更习惯草率地封闭自我,拒绝看到价值之间的不可兼容以及不同世界之间的裂缝。因此这个存在于文学研究领域的问题,是个更为普遍的社会文化现象。尽管任何一个时代都存在着持有僵化教条的封闭自我,但在布斯看来,其身处时代兴起的自我文化鼓励并加剧着这一倾向。
按照布斯的理解,这种文化缘起于对“真实自我”的追寻,其核心是强调“本真”,拒绝“伪善”。由此产生了一系列有关自我与社会的信念:我们每个人都有实现人性的独特方式,重要的是要找到并活出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甘心追随社会、传统、习俗以及各种权威从外部强加给我们的模式。因为一旦受到来自他人、社会的影响,“我”作为我的本质就将受到威胁,“我”就会遭到“异化”或变得“伪善”。于是当代的“自我”就面临两条道路的选择:“要么反抗某个群体,要么就屈从于某个群体;要么成为个人,要么就選择一条通往古拉格与奥斯维辛之路。”这种文化滋养并鼓励了一种自负而好斗的自我意识,以为正义与真理在手,不容他人有任何批评与怀疑。布斯认为,在这种自我文化的形成过程中,不少现代文学经典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詹姆斯·乔伊斯的《一位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与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因为这些现代作品不断重复阐释着萨特的那句经典台词:“他人即地狱。”
如果说现代文学对这些自我形象给予褒扬的话,布斯则对这种自我形象有所反思。在他看来,这种对自我的迷恋与自负,恰恰源自一种幻觉。恰恰是现实安全感的缺失与“纯粹自我”的缺失,才使人沉浸于这一幻觉的迷醉之中。而人的真正的“自我”,是在与外界的互动中实现的,并需要坦率承认自我的被动性、复杂性与脆弱性。在其晚年的著作《我的许多自我》(My Many Selves: The Quest for a Plausible Harmony)中,布斯直面自己所度过的一生,坦承自身的分裂远大于一生的和谐。
为此,布斯提示人们重新审视“伪善”(hypocritical)以及“人格/角色”(character)这样一些概念,人们不能因为时代的限制而丧失了在经验上对其复杂性的洞察。有阵子布斯的膝盖出了点问题,疼痛难忍。某天上午正当他一跛一跛地走进图书馆的时候,突然看到前方走来一个同事。他立即停止跛行,强忍疼痛,以正常的步伐微笑地走向对方。两人寒暄几句之后,布斯继续保持正常步态,直到走出对方视线,那个疼痛着的“自我”才“原形毕露”。这是否也是一种伪善?布斯常常会作这样的反省。
据布斯考证,“hypocritical”的原意是“扮演角色”,尤其是我们并无理由对“积极的伪善”(upward hypocritical)持严厉的否定(他区分了upward hypocritical与downward hypocritical),有时反倒是人类成长的必要过程,“一种特定的人格扮演是我们培养人格的方式”。当一个人把自己视为一种角色的话,就会发现在自我与他人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界限。与之相反,试图将自我与他人相隔离的做法,最终也隔离了自身。他不认为对他人的关注最终将导致自我的丧失。比如在接纳伟大文学经典给予我们的友情时,我们非但不会失去自我,而只会实现更好的自我。正是在全心投入地扮演其他角色的过程中,“我”得到了充分的成长,在各种阅读遭遇中,“我”找到了“新的自我”(selves),并在实际上改进了我们自己的“欲望模式”。
他还以老师理查德·麦基翁(Richard McKeon)为例,这位被罗伯特·M.波西格在《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中调侃的学者为这种“积极的伪善”提供了生动的注解,这位教授最宝贵的特质便是随时能成为“他人”。比如布斯在选修这位老师《理想国》课程的过程中,以为他是一个“教条式的柏拉图主义者”,因为他始终相信与捍卫柏拉图的立场与观点。然而,当他选修他的另一门有关休谟课程的过程中,他吃惊地发现那位柏拉图的捍卫者转眼成为“休谟主义者”。在更多的接触以后,布斯还在麦基翁身上还发现了德谟克利特、西塞罗、康德、杜威等人的身影。麦基翁并不担心因为进入了另一位学者的思想而失去“自我”,反而他的“自我”在与不同他者心灵的碰撞中得到了成长与滋养。麦基翁与教条主义者的区别在于,他愿意通过认真地思考每一种教条来修缮与充实自我,而教条主义者只信奉一种教条,在智性上缺乏必要的节制。
唯有基于这样的背景,我们才能理解布斯对“修辞”的重视,理解他为何将“修辞”引入对文学以及大众文化的讨论中来。因为在他看来,真正好的修辞是“使同类参与到相互劝说的行为中去,即相互质询的行为,这极有可能成为一件高尚之事”。无论是文学、艺术、演说还是广告、肥皂剧,一切叙事都包含了修辞的力量。阅读文学,从事批评的目的在于激发人们认真聆听他人,并由此试着以某种方式来创造真正的对话。布斯把这种持续性的交流努力称之为“聆听修辞学”(listening-rhetoric),在这种动态的交流中,人们考虑他人的目的、原则以及视角,留心关注人类生活中可能有真正价值的事物。终其一生的努力,布斯都试图站在亚里士多德超越现代学科的高度,复兴修辞这门古老的学问,与当代封闭的自我文化与教条主义作战。
然而,在“修辞”仅仅被视为某种文字游戏或者营销策略的当今时代,并没有多少人能体会他的良苦用心。布斯曾回忆在一次学术会议的茶歇期间,一名英文系教授与他寒暄,询问他的研究方向。布斯回答:“通俗来讲是修辞学,正式而言是英语。”“修辞学?”对方一脸鄙夷,扬长而去。于是当我们不再关心什么是良好的修辞以及如何进行修辞的时候,那些蛊惑人心的拙劣修辞就来关心我们,我们就会对政客们的招摇撞骗缺乏警惕;当我们不再关注“共享的修辞”之时,大学就沦为了“一个个割据的城邦,甚至还会爆发部落间的战争”,“作为一个民族,比起对于修辞平衡的态度,我们更加倾向于对修辞的滥用”。布斯的这番警告如同空谷回响。
不同立场之间的坦诚对话愈发鲜见,在当下英语中,“bigotry”成了热词。据韦伯斯特词典的定义,它指代“顽固或缺乏宽容地坚持个人观点与偏见”的行为。虽然使用者常用其批评那些狂热的右翼分子,但不可否认,在当代社交媒体的推波助澜下,“bigotry”已经成为社会文化中的普遍现象。身处于互联网打造的“信息茧房”之中,人们越来越难以容忍异见与差异,变得越来越愤怒与敏感,最终只能在与自己持同样意见的小共同体中寻求安慰与快乐。凯斯·桑斯坦所谓的“极化”现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德国当代思想家尤根·哈贝马斯关于“公共领域”的著名论述众所周知,他专门论述了在政治公共领域兴起的过程中,文学公共领域所扮演的关键性中介角色。在他看来,十八世纪的中产阶级在公共领域谈文论艺的过程中,实质上培育了具有理性与批判意识的人性意识,这为此后政治公共领域的反抗性作好了准备。然而时过境迁,当代审美文化的叛逆性以及文艺批评的好斗性,非但未能切实弥合个体间以及群体间业已扩大的裂缝,反而在消费主义逻辑的规训中丧失了其应有的政治性与现实感。基于文化中普遍弥漫的极化趋势与坦诚对话的消逝,有关文学公共领域的价值,似乎需要有一种更切合时宜的论述。
在此意义上,布斯提倡的“共导”在当下显得更有意义,即通过文学共导所培育的人性,来构建一种健康良性的政治公共领域。不可否认,布斯的思想并不以“深刻”与“激进”著称,这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其思想的传播面与影响力。但他关于文学共导的政治内涵,依然获得政治学界与法学界的关注与认可。比如当代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Matha Nussbaum)的《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便是对布斯文学共导理念的扩充与延伸。在她看来,这种文学共导所引向的实质是一种“公共理性”,这种包含了情感的公共理性所引向的是一种更为客观的、不偏不倚的经验判断,是“一种要求我们关注自身的同时也要关注那些过着完全不同生活的人们的善的伦理立场”;文学共导理想所培育的人性,就是亚当·斯密意义上的“公正的旁观者”。这对于捍卫民主社会中良性健康的公共生活而言尤其重要。
布斯所倡导的“共导”理想,确实有别于哈贝马斯的“批判”理念。他对文学共导的阐释看似旨在回应文艺批评问题,但其最终的指向则超越了狭义的文学批评,这场途经文艺作品的航行,目的地实是一种宽容、开放及富于对话性的人性意识。如果说哈贝马斯的观念更多源自康德式的批判性启蒙理念的话,那么布斯的思想则源自启蒙的另一个维度—以英国思想家沙夫茨伯里与艾迪生为代表的“文雅”(politeness)社会的理想。
由于当代学界长期对启蒙运动的简单化,长久以来人们都对十八世纪怀有“理性机械、冷漠无情”的刻板印象,并未意识到这个世纪同时是个追求文雅的世纪。今天的人们大多知道约翰·洛克和他的旨在反抗君权、捍卫民权的《政府论》,却很少有人关注在洛克的同时代,基于一六八八年光荣革命后的英国社会现实,沙夫茨伯里、艾迪生等人所推动的以追求文雅为目标的文化运动,以及沙夫茨伯里的《论人、风俗、舆论和时代的特征》(Characteristics of Men, Manners, Opinions, Times)中对“文雅”的重视。
沙夫茨伯里对“文雅”的理解,并非简单的行为举止意义上的礼貌(civility),而是指向一种宽容、自由以及彼此尊重的对话。因为这种原则将促使个体参与者投入真诚的知识辩论之中,通过使用智慧(尤其是幽默)来确保自己不会对他人造成冒犯。在这种情形中,“我们彼此增益,通过充满友好的气氛的碰撞磨去我们的棱角和粗俗的地方。如果禁止人们这么做,一定会使人的悟性生锈”。我们今天所谓的现代的自由文明,其实是与“文雅”联系在一起的。当我们在某一天丧失了文雅地交谈与对话的耐心,在不同观点的碰撞中的彼此尊重与宽容,以及理解幽默与自嘲的能力,那么我们的公共生活就会处于瓦解的危险,现代文明更有退回到野蛮时代的危机。正如沙夫茨伯里所言:“没有了真正的自由,也就不会有真正的礼貌端庄。”
布斯的“共导”思想是对沙夫茨伯里遥远的致敬,他的思想同样继承着启蒙思想的人性关怀。他所提倡的“共导”,并非主张放弃自我意识与个人的独立思考,鼓励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他只是提醒人们:“自我”与“个体”并非同义词。追求自我并不一定代表个体独立,一个自我意识强烈的人,常常不能接受他人的不同意见;而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个体,则能尊重他人的独立思考。当代的自我也许不会放弃社交,但他/她绝对会放弃对话,他/她只能退回到与自己持相同观念的小共同体中,而无力在充满异见与杂音的公共生活中生存。
布斯清醒地意识到,在小到具体文艺作品,大到对当下现实生活的伦理判断的问题上,人们之间共同协作努力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因为这不仅是纠正偏见,追求真知的问题,更是培育人们如何在一个充满差异,价值多元的社会中彼此容忍、创造友情、共同生活的问题。布斯的共导思想背后所隐含的启蒙价值,绝不在于伸张自我的傲慢(hubris),也不在于福柯意义上对社会体制进行不留余地的“批判”,而在于坦诚地面对自身的脆弱性、冲突性及可塑性,追求自我的成长,审慎地确认个体、他人以及社会之间的合宜关系。在此意义上,布斯不是以深奥与好斗见長的理论家,而是以常识感与现实性取胜的思想者。他以朋友般的温情,娓娓道来地讲述,默默地为这个充满戾气、刚愎自用的年代注入柔性的力量,而这种柔性正是我们业已远离的人性。
许志强老师、东篱、张博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