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避冲突中社会抗争与政治回应的因果推理
——基于京沈高铁事件的力场分析和过程追踪

2018-11-28 04:00:18黄建伟南京财经大学a公共管理学院政府管理研究中心江苏南京210023
行政论坛 2018年6期
关键词:抗争高铁政府

◎黄建伟 (南京财经大学a.公共管理学院;b.政府管理研究中心,江苏南京210023)

◎刘 军 (江西农业大学人文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西南昌330045)

一、研究背景

近年来,随着改革深入和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社会矛盾日益凸显,公民的维权意识觉醒并愈发活跃在政治舞台以维护自身权益。中国的城市制度面临两大制度变迁的挑战:一是单位制的影响逐渐弱化;二是随着单位制式微而掀起的社区运动,公众从单位人转变为社区人后,在社区运动和社区治理中发挥日益积极和重要的作用[1]。群体性行动的参与主体从早期的底层民众、弱势群体、改革的“牺牲者”,逐步扩大到接受高等教育的民众和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中产阶级[2]。近年来,各地在发展和建设中引发的多起政民关系紧张和矛盾激化甚至流血、自焚事件,促使中央政府不断加强对各级地方政府及其部门的约束,维护社会稳定的重要性愈发受到各级政府重视。中央和各省市政府陆续出台政策文件,均要求在重大行政决策中增加公共政策的透明度和公众参与度,采取听证会等举措广泛征求意见,推动公共决策的科学化、民主化和法制化。

社会环境和政策制度的变化导致社会抗争的急剧变化:自2006年起,我国农村全面废除农业税,农村的抗税抗争成为历史;2008年经济危机过后,社会抗争的焦点转而变成以土地征收和建筑拆迁为主要形式的土地抗争;当前,土地征收和建筑拆迁受到强力约束,土地抗争逐渐隐性化和减少,社会抗争主要聚焦于重大项目建设引发的邻避冲突。政治是政治现象的生产者,国家对社会抗争采取的策略(如容忍,甚至鼓励)、政治体制变革(如单位制式微)和政治制度都是塑造社会抗争的重要因素[3]。可见,政府在社会抗争的演变过程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党的十八大以来,转变社会治理理念和治理方式成为全面深化改革、推动国家治理现代化的重要内容。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加强和创新社会治理”“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格局”。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社会抗争至少呈现两个变化:一是抗争性质由政治诉求的抗争转变为具体利益的抗争;二是暴力抗争方式逐渐减少,理性抗争方式成为主流。在我国,对群体性事件的界定由“敌我矛盾”更正为“人民内部矛盾”,政府的应对方式从压制向回应公众合理诉求转变,在“社会有需求,政府有回应”的国家与社会互动中推动政治发展,这些都表明当前的政治秩序正从抗争性政治转变为回应性政治[4]。郭圣莉等人基于多案例的大数据分析,证实我国的公共政策在社会舆论的倒逼下具有回应性,呈现“社会舆论—市场媒体—官方媒体—公共政策”的自下而上政策形成机制[5]。孟天广、李锋基于网络问政平台的大数据分析,发现网络空间日益成为公民诉求表达的途径,近年来政府回应性也在显著提升[6]。“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的传统认知方式逐渐失去解释力,应予以新的认知。

回应性是指促使官僚或声称代表民众的官员的决定与社区的偏好相一致的程度[7]。当前,我国的宏观公共政策和其他制度法规在倒逼作用下正朝着回应性转变,但在具体政策方案①此处是指地方某一领域重要的具体公共决策,仅涉及局部地区的利益群体。的制订和执行中是否也呈现这一特征?通过文献梳理,检验公共行政的回应性,尤其是重大项目投资决策回应性的研究很少。通常,我国的重大工程投资项目决策被认为是“决定—宣布—辩护”方式,因缺乏公众参与而损害周边群众的利益,致使邻避冲突和群体性抗争事件时有发生,在公共决策中引入广泛公众参与和政府回应的呼声日益高涨。近年来,多地的重大工程投资项目因邻避冲突事件而“夭折”,官方承诺“在未得到公众同意的情况下绝不建设”,是否表明我国具体决策方案也具有回应性?若具有回应性,社会抗争如何作用于政府回应?这些问题都需要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进行考察。

二、案例介绍

京沈高铁是连接东北与华北地区、沟通关内外主要城市的重要纽带,原铁道部第三勘察设计院(以下简称“铁三院”)曾拟订京沈高铁北京段的三个方案,由于方案一经过顺义、怀柔、密云等三个北京经济相对较发达的区县,避让怀柔地下水源地的核心井群,且经过交通基础落后的兴隆县,国家发改委于2009年3月批复了方案一。按照铁路设计要求,线路两边30米内严禁新建居民住宅、学校和医院等噪声敏感建筑物;两侧30米至200米的区域内不宜新建学校、医院、敬老院和住宅区等噪声敏感建筑物②分别来自《铁路工程环境保护设计规范(TB 10501—98)》和《关于印发〈铁路建设项目环境影响评价噪声振动源强取值和治理原则指导意见(2010年修订稿)〉的通知》(铁计〔2010〕44号)的规定。。然而,这条线路在经过北京朝阳区时与住宅间仅相距20—100米,因而遭到北京市民的强烈反对,进而展开四年多的博弈。由于环保部在整个过程中充当建设方案的关键裁决者,因此,本文根据环保部对环评方案的裁决将案例分为四个阶段,见表1。

表1 京沈高铁事件矛盾的发展阶段

三、因果推理

严谨的因果推理应包含因果影响和因果机制两种形式,即不仅反映原因变量与结果变量间的相关性或共变性,还应揭示原因变量如何导致结果的过程和作用机制[8]。因此,本文首先要回答的是社会抗争与重大工程投资项目决策回应性的相关性或共变性,研究假设为“社会抗争的强度与政府回应性正相关”。其次,在证实研究假设的基础上,挖掘出因果变量间的因果机制。邻避冲突事件成为当前我国社会抗争凸显的主要形式,发生于2009—2013年间的京沈高铁事件正处于我国信息通信技术(ICT)的高速发展期,是新时期的社会抗争典型事件,并引发公众与政府部门的多次博弈,成为本文的分析载体。

(一)因果影响分析——京沈高铁事件中的力场博弈

1.概念操作化与测量

在我国的压力型体制背景下,本文基于政府部门的角度对社会抗争强度进行操作化,以便更加准确地体现政府回应的因果关系。根据社会抗争的内涵和特征,本文从以下六个方面进行衡量。(1)社会抗争的影响力。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衡量社会抗争强度的标准是事件超出自身权力范围的可能性,而非民众需求的轻重缓急[9]。主要通过抗争方式及其对政府官员造成的压力来判断,本文将常见的社会抗争方式分成辩争型、行动型和破坏型,影响力分别为弱、中、强,见表2。(2)社会抗争的规模。朱德米认为,在“稳定压倒一切”“一票否决制”的干部考核“硬指标”体系背景下,人群数量的多少是群体性行动是否“闹大”的标准,成为政府回应的一个指标[2]。除了参与抗争的人数,抗争主体覆盖的区域范围也用于测量社会抗争的规模。(3)抗争主体的多样性。随着单位制的束缚弱化,社会抗争的主体已经逐步从弱势群体扩大到接受高等教育的民众和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中产阶级,甚至是政协和人大代表、民主党派人士、体制内成员。(4)抗争方式的多样性和现代性。社会抗争通常起源于小规模的理性抗争,当公众诉求未能得到有效回应时,公众转而尝试多样化抗争方式来宣泄不满以引起社会和政府的重视,而现代化的网络工具愈发成为有效途径,因而社会抗争的多样性和现代性是构成抗争强度的潜在要素之一。(5)社会抗争扩张的速度。(6)社会抗争的频率。(5)和(6)均体现公众诉求的紧迫性以及社会抗争的潜在能量,可作为政府官员衡量社会抗争是否超出自身承受范围的指标。扩张速度可根据各抗争阶段的最大规模与形成时间的比值进行衡量;社会抗争的频率则根据各抗争阶段的抗争次数与时间跨度的比值进行衡量。

表2 常见的社会抗争方式分类

政府回应性则参考杨立华等人[10]设立的评价指标,主要从政府回应的主动性、速度、信息透明度、公正性、回应方式的现代性和多样性、互动性等六个方面衡量。主动性主要根据政府是否主动采集民意、是否主动回应公众诉求进行测量,划分为主动回应、被动回应和回避;回应速度则根据各阶段中社会抗争与政府回应间的平均时间进行测量;信息透明度主要根据信息公开性、可获取性、真实性以及项目公示期的时长(法定公示期为至少10天)来衡量;公正性是指政府根据公众的合理诉求做出公平公正的回应,测量政府是以内部利益还是公众诉求中的合理部分进行回应,抑或根据诉求主体的权力和地位选择性回应;多样性和现代性主要根据政府回应方式的多少以及是否运用门户网站、官方微博等网络途径进行衡量;互动性测量政府部门参与事件处置的程度,主要根据媒体通气会、见面会、民意采集等方式的频率和效果进行测量。

由于测量指标比较复杂,本文的编码和测量由两位作者及其领导的两个案例研讨小组①每位作者领导一个案例研讨小组,每个小组50人,小组成员均为具有实际工作经验的MPA研究生。共同完成,以降低测量结果的误差,相关的步骤如下:第一,根据详细的案例资料,两个案例研讨小组共同制定社会抗争强度的判定标准,政府回应的判定标准在参考杨立华等人的研究基础上进行修订;第二,采用三点计分方式,对社会抗争强度和政府回应性进行独立测量,计算各表的测量信度(信度=相同得分项/总项数);第三,针对差异项进行组内的头脑风暴法讨论,然后再次独立测量,直至信度大于80%;第四,对两组的测量结果进行比较,两位作者就差异项进行讨论,决出最终值,见表3和表4。

表3 京沈高铁事件的社会抗争强度

表4 京沈高铁事件的政府回应性

2.力场分析

在以上分析基础上,通过卢因的力场模型,见图1,来展示京沈高铁事件的博弈过程。根据力场理论,人的行为环境是一个并存驱动力和遏制力的行为“力场”,人的行为是场内诸力共同作用的产物[11]。从抗争性政治的角度看,公众与政府是力场中利益博弈的对立双方。将京沈高铁沿线居民的社会抗争作为推动政府回应的核心驱动力,以原铁道部为代表的政府部门的不恰当行为作为主要遏制力,各力量作用方向均指向平衡线,线条长度代表作用力的强度,驱动力和遏制力的不平衡会导致博弈结果(实体斜线)偏离平衡状态。

将四次抗争放入力场分析图中,能够更加生动地展示京沈高铁事件中的力场博弈。在前两次抗争中,居民主要采取投诉、请愿的方式,产生的驱动力有限,遏制力在博弈力场中处于强势,博弈结果向左侧倾斜,政府的回应较差;温州动车事件发生后,京沈高铁项目被搁置,博弈双方均趋于平静,保持力场的平衡;自第三次抗争起,社会抗争强度的井喷式增长致使双方力量开始逆转,在大规模游行事件发生后,博弈结果彻底向右侧倾斜,实质性的政府回应也随之产生;第三次抗争之后,绝大多数居民退出抗争队伍,剩下的疑虑也在工程实施过程中逐渐消除,力场最终归于平衡。在四次抗争中,倒逼力量的持续增强使得遏制力相对削弱,政府回应性则愈发明显;当抗争诉求得到切实回应之后,抗争强度随之下降,最终实现力场的平衡。总体而言,京沈高铁事件中的社会抗争强度与政府回应性正相关①由于政府回应的被动性和滞后性,第四次政府回应主要是第三次抗争的产物,第四次回应出现在第四次抗争前。。

图1 力场分析图

(二)因果机制分析——京沈高铁事件中动员能力与反动员能力的博弈

采用单案例研究中的过程追踪方法对纵向案例进行因果机制分析,可以揭示所要研究的问题是如何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发生变化[12]。过程追踪法通过因果过程观察而非过程本身来获取推理证据,并运用先验知识(如概念框架、实证经验、理论)来检验因果机制[13]。具体而言,基于上述证实的研究假设,把连接自变量与因变量的中间环节进行分解,探寻公民与政府部门的博弈过程中每个环节观察到的证据[14],以揭示社会抗争与政府回应之间的作用机制。

薛松辉(1973—),男,浙江金华人,高级引航员,研究方向为航海技术。E-mail:xuesonghui@sh-pilots.com.cn

在分析“中国式”邻避冲突的特征时,学者基于“动员能力生产”假设,发展“动员能力与反动员能力共时态生产”分析框架,使整个博弈过程置于动态的时空背景下进行分析,既反映博弈双方的动态行动策略,又涵盖宏观的社会结构[1]。具体而言,通过分析博弈双方在冲突过程中动员能力的不断创造、强化、增殖情况,来解释邻避冲突的发展过程,这与过程追踪方法正好契合。在京沈高铁事件中,动员能力生产和反动员能力生产分别代表沿线居民和相关政府部门的动员能力变化过程。环保部则在整个过程中充当“评审专家”角色,社交网络助推博弈双方的力量变化,社会环境和相关事件也产生显著影响。为了展示政府回应的动态变化,笔者以温州动车事件为节点,将前后的社会抗争划分为个体辩争期以及集体行动期,以揭示政府回应的生成逻辑。

1.个体辩争期

从沿线居民发现第一份环评报告到环保部通过第四份环评报告,居民的抗争呈阶梯式上升,反动员能力不恰当生产是导致社会抗争持续升级的主要因素。从第一次抗争的规模和动员方式来看,社会矛盾还处于萌芽期,基于传统“惯性思维”的反动员力量采取不作为、不回应策略,错失缓和社会矛盾的有利时机。改革开放以来,中共中央敏锐地把握时局和社会矛盾,将党和国家的工作重点从政治斗争转变为经济建设,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曾多次提出“胆子要大、步子要稳”的口号,发展经济成为各级政府的头等大事。为了有效地激励地方政府经济建设的积极性,中央政府采取诸如晋升锦标赛、“层级分流”[15]、行政发包制和转移支付等方式,促使发展型政府理念深入地方政府官员的骨髓。通常,重大工程投资项目意味可观的地区经济效益和财政收入,在以GDP论英雄的晋升锦标赛模式中,作为政治参与人的政府官员,最关心的是政治晋升与仕途,而非职业赋予的公共服务使命。上级官员作为晋升锦标赛模式中的参与者和裁判员,既是重大工程投资项目的受益者,又是促成者[16]。这使得地方政府在应对社会抗争时,不会首选制度框架内的处理方式,往往以公共利益为说辞而忽视“局部利益”,这种现象在早期的社会抗争中频繁出现,促成地方政府的“惯性”思维和不恰当的反动员生产方式。以至于到了第二次抗争阶段,沿线居民的长期投诉行为仍未能引起政府的充分重视。

在“地方利益”驱使下,为何地方政府不采用压制方式,却选择“摆平”策略?在抗争性政治背景下,社会抗争被认为是社会与国家互动的主要形式,过去“以农哺工”曾经激起难以计数的社会抗争,成为社会矛盾最尖锐的一环。因此,社会维稳工作是历届地方政府的重点工作,被长期列入“一票否决制”指标体系中。在中国的政治环境下,“发展是硬道理、稳定是硬任务”,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往往最能刺痛各级官员的敏感神经,经济发展做不好至多是无法晋升,而维稳出了状况则会乌纱不保[17]。“摆平”策略成为稳固地方绩效,防止社会矛盾激化的策略首选,地方领导干部也往往能够随着任期的结束而从中解脱出来。

2.集体行动期

在京沈高铁事件中,相关部门也曾尝试以“摆平”策略来应对,如“隐瞒”第一份环评报告、漠视前两次社会抗争、组织违规的民意调查等,为何“摆平”策略最终演变为政府回应?“摆平”策略的适用是以社会抗争的可控制为前提的,即在领导干部可承受的上限范围内运用,而京沈高铁事件恰恰突破这一限度。这其中,公众信任、社交网络和社会抗争的成功先例发挥重要作用。

在个体辩争期,单打独斗式的投诉行为未能得到政府的有效回应,表面上反动员能力仍处于优势地位,社会矛盾却在不断累积。2011年7月23日发生的温州动车事件给全国的高铁建设造成巨大冲击,大量公众对高铁项目失去信任,京沈高铁项目也因此搁置。根据何艳玲总结的“中国式”邻避冲突的规律性特征[1],京沈高铁项目再次启动时必然爆发大规模的社会抗争。当违规操作的公众支持率和环评报告呈现于公众眼前时,公众对政府的信任骤降成为第三次社会抗争爆发的导火索。早在2007年,厦门反PX运动的胜利便开启了理性化社会抗争的新篇章。在京沈高铁事件发生之前,厦门反PX运动就成为沿线居民津津乐道的话题,引导公众走上理性抗争之路。由于各社区、各住户与京沈高铁线路选址的距离不等,所受的冲击程度也不等,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集体行动中的“搭便车”困境。受冲击程度最大的部分居民积极奔走,充当居民抗争代表,进行跨社区的民意采集,并发挥重要的组织和动员作用。部分居民积极承担志愿者角色,配合宣传与动员,因工作原因无法参与的部分居民主动出资,更多的居民则通过微博、论坛等方式进行网上讨论和宣传。与以往大型邻避冲突事件相比,社交媒体在京沈高铁事件中释放前所未有的能量。通过ICT(尤其是QQ、微博等自媒体),动员能力实现了采集信息、交换意见、网上调查、采集民意、组织动员等“无缝式”网上生产,突破陌生人社会的时空障碍,促成目的导向的合作行动。反动员能力的不恰当生产以及动员能力的有效组织,一步步将社会抗争推向高潮,最终导致2012年12月9日的大规模集体示威,超过两年的小规模“失效抗争”积累的社会矛盾最大化呈现出来。

3.小结

根据结构化理论,行动者与结构二者的构成过程并非彼此独立的两套既定现象,不是主体主义与客体主义之间二元区分,而是一种二重性,结构既是实践的中介,也是实践的结果[18]。具体而言,社会科学的基础领域既不是个体行为者的经验,也不是任何形式的社会总体的存在,而是根据时间和空间排列的社会实践[19]。因此,无论是国家还是社会,都应避免以静止的视角将其物化为一成不变的东西,不应将社会抗争视为割裂的、物化的社会活动,应置于宏观的时空背景中去分析。正如黄冬娅所指,“国家”也是一个需要操作化的概念,政治结构、政治环境和政治背景都是塑造社会抗争的重要因素[20]。中国被认为是一个有争议的权威主义国家,即处于权威主义与民主主义的连续谱之间,在应对社会抗争时往往采取包容策略,这被认为有助于政治稳定,却导致政府与社会群体的“讨价还价”,表现为“无理户”的抗议机会主义以及政府官员的拖延、隐瞒、收买等应对策略。在社会维稳“一票否决制”和免职压力下,地方政府刚性压制社会抗争的现象已经罕见。就像“一票否决制”在晋升锦标赛中发挥的入选资格作用,这种约束无法“激励”政府回应,却足以发挥“保健”作用。因此,当社会抗争突破官员所能承受的临界点时,社会抗争就会促成政府回应。这既是社会抗争的直接结果,也是“国家”间接作用的产物,还受到时空背景的调节作用。在京沈高铁事件中,公众信任和社交网络都显著地调节了动员能力的有效组织和壮大,温州动车事件则导致该项目一度中止。政府回应一经产生,如同“判例”一般重塑“国家”的形象,激发后来的社会抗争,厦门反PX事件就是京沈高铁事件的一股指引力量。可见,社会抗争与政治回应都是时空动力场综合作用的产物。

四、结论与启示

(一)结论

有关社会抗争的研究已有时日,公民与国家间的博弈在一定程度上推动社会抗争方式的合法化和民主政治的进步。政治回应性作为民主政治的重要表征,在近年的政治发展中取得实质性进展,并在已有研究中得到证实。然而,已有研究主要反映在宏观的公共政策层面,公共行政作为政治过程的衍生和延续,对其运作中的具体方案决策进行回应性检验同样具有重要意义。通过对案例的力场分析和过程追踪,可以得出以下三点结论:一是社会抗争与政治回应正相关:社会抗争的强度(如影响力、规模、抗争主体的多样性、抗争方式的多样性和现代性、扩张速度、频率等)越大,政治回应性(如主动性、速度、信息透明度、公正性、回应方式的现代性和多样性、互动性)就越好,尤其在社会抗争突破政府及其官员所能承受的临界点时,这种正相关就会越发明显;二是社会抗争中的政治回应性取决于动员能力和反动员能力的博弈结果:当社会抗争主体的动员能力在博弈力场中打破驱动力和遏制力的平衡点时,政治回应性随之增强,若在博弈力场中无法打破这个平衡点,政治回应性则表现得较为迟钝;三是政府回应对社会抗争就有具有“判例”效应:一旦某种有效尤其是合法有效的社会抗争方式或模式带来广为人知并能及时回应诉求的政府回应时,其往往在日后被其他社会抗争效仿,其作用如同法律中的“判例”效应。

(二)启示

作为一个有争议的权威主义国家,抗争性政治曾经是社会与国家互动的重要形式,如今,在社会抗争与政治回应的良性循环下,抗争性政治正朝着回应性政治转变,这不仅是抗争群体或政治精英的能动作用结果,更代表社会变迁和政治发展的必然趋势。综合全文,可得到如下三点启示:

1.理性看待我国回应性政治的发展

在我国,社会抗争可作为政府与社会互动的显微镜,社会抗争的发展特征及其化解方式是民主政治发展的重要线索。通过案例过程追踪以及社会抗争的操作化,当前的社会抗争呈现五个特征:(1)在整个抗争过程中,公众始终以理性抗争为主,未表现出明显的非理性特征;(2)在公众诉求未得到及时有效的回应之前,抗争强度持续增强,行动主体不会分化;(3)邻避冲突双方最终实现妥协;(4)社交网络媒体在信息交流与组织动员中呈现前所未有的作用;(5)公众信任在社会抗争中发挥重要的调节影响。综合近年关于公共政策回应性的研究,我国当前的政治发展已经呈现较为广泛的回应性。一方面,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居民逐渐从单位束缚中摆脱出来,公民维权意识觉醒,拥有较好高等教育背景和较高社会地位的中产阶级的壮大,使得社会抗争的能力和方式有了明显改善;另一方面,随着民主政治的发展,公民的民主和法律意识增强,在越来越多的理性抗争中取得“胜利”,在社会中产生良好的示范效应,促使公众在维权过程中趋于理性。二者相互促进,助推我国政治生态和社会发展的良性循环。

然而,上述分析也表明我国的回应性政治还处于初级阶段,即处于抗争性政治向回应性政治转变阶段,与“社会有需求、政府有回应”的国家与社会互动存在较大差距,明显留有抗争性政治的余温。政府回应主要由社会倒逼所驱动,往往表现为重大事件(主要为大规模游行示威)后的被动回应。一方面,部分政府官员还“沉浸”于处理邻避冲突事件的“惯性思维”中,“摆平”策略仍然大行其道,成为社会矛盾激化的隐患;另一方面,缺乏有效的诉求表达机制,公众的合法诉求表达不畅,封闭的信息和决策过程致使公众对邻避设施建设本能地产生怀疑,“公众对政府信任感的缺失,会直接导致政府的权威受损”[21],甚至表现出强烈的邻避情结。这也暴露回应性政治在应对危机上的滞后性、被动性,改革目标的不明确性以及改革中的局部性调整等缺陷[4],倒逼政府部门在社会抗争的萌芽期就应积极、妥善应对,在社会治理中应具备前瞻性和预见性。

2.重视信息通信技术(ICT)对社会治理的影响

ICT的发展给传统的社会管理方式带来巨大的挑战,信息跨地域传播扩大社会管理的“涟漪效应”,大大压缩地方政府的灵活性空间,区域性做法经过社会媒介传播,甚至对国家治理及其合法性造成巨大的冲击[15]。那些试图“摆平”社会抗争的做法往往导致“露骨”的网络曝光,经过社交媒体的传播,社会抗争的倒逼作用将被迅速放大。与传统的社会抗争方式相比,ICT的发展直接促成公众网上请愿、投诉和发表集体声明等抗争方式,通过社交媒体能够广泛汇集公众诉求,显著提升社会群体的组织和动员能力。另外,ICT与政府治理的结合催生数字政府和数字治理,成为社会治理和政务服务的新工具。电视问政、官方微博、官方微信公众号等媒体工具成为政府信息公开和政民互动的新途径,网络问政平台则呈现政府积极回应公众的姿态,对提升政府形象和公众信任具有显著效果[22]。公共管理者应以开放的姿态接纳新的媒体工具,作为改善政府治理的新途径。在化解邻避冲突的实践中,应通过ICT实现决策方式从“决定—宣布—辩护”向“参与—协商—共识”模式转变。

3.推动治理模式的根本性转变

应当注意的是,抗争性政治向回应性政治转变并不意味社会矛盾的减少。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背景下,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程度越来越高,人类面临的社会风险和矛盾将愈发剧烈。可以预见,社会抗争仍将频繁出现,倒逼社会治理观念和模式的根本性转变。基于因果分析框架下提出的民主参与、制度法规和民主监督等制度措施仅停留在问题的表面化解决,在京沈高铁事件中,已有的制度设置往往成为政治体制和行政体制的“修饰”,未能发挥其应有之用。有关民主、法治和监督的理念始终未能脱离西方政治话语的窠臼,实质是“中心—边缘”模式的改良品,只有多元的治理主体基于特定的互惠性目标,在自主、平等的基础上开展合作,才能改变以政府为中心的治理模式[23]。自党的十六大以来,我国的行政改革重心逐渐从机构改革向行政体制改革转变,逐渐确立建设服务型政府的改革方向,“服务型政府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服务是一种基本理念和价值追求,政府定位于服务者的角色上,把为社会、为公众服务作为政府存在、运行和发展的基本宗旨”[24]。建设服务型政府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是符合新型社会治理方式的政府模式,只有推动发展型政府向服务型政府转变、压力型体制向合作治理模式转变,才能消除社会抗争频频发生的根源。

五、不足与展望

本文虽然基于力场分析和过程追踪对京沈高铁事件进行单案例的因果推理并较为深入地剖析社会抗争与政治回应之间的关系机理,其研究结论和启示对国家、政府、社会和公民理性看待社会抗争具有重要的引导价值,对政府正确认识动员能力的规律和社会抗争主体正确认识反动员能力的规律均具有重要的实际意义,但是本文的以下不足在后续的研究中仍有较大的改进或完善空间:一是案例的选取应呈现不同地方政府的差异:本文选取的案例突出了社交网络兴起背景下社会抗争的新变化,却未能呈现不同地方政府间的差异性。通常,地方的经济水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地方的政治和市民社会的发展水平,例如,京沈高铁事件的发生地北京朝阳区,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我国政治和市民社会发展水平的制高点,因此案例的代表性可能存在局限。二是检验政府回应的途径应更加多元化:本文在检验政府回应时仅选取了当前最为普遍出现的邻避冲突事件为论据,在我国的压力型体制背景下,暴力冲突事件、突发事件也是检验政府回应性的重要途径。三是在研究设计中应探索更加科学的研究方法:本文选用的过程追踪方法更加偏向于叙事风格的“过程—事件”,所能呈现的“结构—制度”分析有限,未来的研究应积极探索更加科学、严密的“过程—结构”分析方法[25]。

猜你喜欢
抗争高铁政府
第一次乘高铁
Enabling the Movement
Enabling the Movement
汉语世界(2021年2期)2021-04-13 02:36:36
山上有座高铁站
高铁会飞吗
知法犯法的政府副秘书长
支部建设(2019年36期)2019-02-20 13:21:22
人地百米建高铁
学与玩(2017年12期)2017-02-16 06:51:16
顺命或抗争,接着《天注定》往下讲
依靠政府,我们才能有所作为
政府手里有三种工具
中国卫生(2015年10期)2015-11-10 03:1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