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心怡 缪军荣
萨丕尔说:“语言的词汇多多少少忠实地反映出它所服务的文化。”[1]这一句话深刻反映了语言与文化的关系。语言既是文化的载体,也是一个民族形成共同文化结构的催化剂。
当前,“吃”的动词用法在普通话和方言等各种语境中经常出现,在历史的发展中有消有涨。“吃”本义为“口吃,结巴”,与今义无关。《说文解字》:“吃,言蹇难也。”而今表示吃东西意义的“吃”最初写作“喫”,约在宋代出现“吃”的写法,此后两字形长期并用,经历汉字简化后,“喫”几乎不用。《说文》中对“喫”释义:“喫,食也,从口,契声。”[2]除“吃东西”这一基本义外,“吃”还出现并凝结了其他固定存在的基本义、引申义、比喻义等。“吃”语义的发展变化与文化的演变进程密不可分。
本文所使用的语料除了少量摘自网络及转引自其他论著(均予以注明)之外,主要来源为北京语言大学BBC语料库(古代汉语、现代汉语)。
汉贾谊《新书·耳痹》:“越王之穷,至乎吃山草。”[3]“吃”大约产生于汉魏时代,唐代用例逐渐增多,至迟到晚唐五代,口语中“吃”已经取代“食”“饮”成为表达吃喝义的主导词。[4]
古代汉语词典中,“吃”(喫)的动词语义有三。其一:咀嚼、进食,吃的对象既可以是食物,又可以是液体,如《世说新语·任诞》罗友言:“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5],本句意指吃羊肉,而杜甫《送李校书二十六韵》:“临岐意颇切,对酒不能吃”[6]意指喝酒;其二:受,经受。《敦煌变文集·伍子胥变文》:“昭王被考,吃苦不前。”[7]中有所体现;其三,费。邵雍《天意吟》:“未吃力时犹有说,到收工处更何言。”[8]由此可见,“吃”极为习用,自古以来,“吃”的动词用法就不能仅理解为人和动物的一种生理行为,时至现代,“吃”的语义扩展地更为丰富。
(1)吃面
(2)吃文化
(3)吃请
(4)吃饱
(5)吃人议论 (《朱子语类》卷八七)
(6)只吃你性子不好。(《水浒传》第一一〇回)
“吃”属于单音节动词,它作为动词与其他名词组合而成的“动+名”结构时,仅能表示动宾关系,例(1)是“吃”的基本义用法,是简单的述宾结构。但“吃”除充当谓语动词外,还可作为定语,如例(2)中“吃文化”实则与“吃的文化”义同。由例(5)和例(6)可见,“吃”还有介词、连词等用法,研究“吃”动词语义需以做好词性区分为前提。此外,与一般只能和名词性宾语搭配成述宾短语的其他饮食类动词不同,“吃”还可以与动词性成分或形容词性成分搭配构成述宾短语,这是“吃”的特别之处。如例(3)的“V+VP”结构和例(4)的“V+AP”结构。[9]
Newman(1997、2009)为 解 释“吃”作为动词,根据其隐喻扩展的动因将“吃”引申义大致归纳为三个框架:(1)基于施事的扩展;(2)基于受事的扩展;(3)基于施事和受事的扩展。[10]文章参考Newman构建的框架,以“吃”的行为主体、受事对象和行为状态为分类依据,归纳如下:
(7)吃烟
(8)吃甜头
(9)吃苦头
(10)吃板子
(11)吃人
(12)吃透
(13)吃墨
“吃”作为一个感官体验,具有强烈的“内化”感受。
其一,口腔味蕾在与食物接触的时候,会产生感官的愉悦,这种感觉引申到吮吸烟雾时的感受,因此有例(7)之说;
其二,品尝美味的食物或者填饱肚子所引起的情感或思想上的愉悦,或者吃到难吃或变质的食物引起的不适感等也得到了意义的引申,扩展为例(8)和例(9)的用法,“吃”与不同滋味组合而成的词汇意义均不同;
其三,人在进食时带有不同的情绪,有被迫食用的情绪,也有强势占有的欲望,这一现象也在“吃”的语义中得到了体现:例(10)有被迫遭受之义,例(11)有欺压之义;
其四,“吃”包含了吸收与消化食物的状态,“吃”由此引申为既可以表示吸收具体的食物,也可以表示吸收抽象的思想,如例(12)可与词汇“思想”造句;
其五,“吃”的主体也投射为可以反映“吸收”这一动作的无生命物体,如例(13)。
(14)吃水
(15)黑吃黑
(16)吃力
(17)吃子
(18)吃交
“吃”除作出动作的主体产生了变化,被进食的食物也产生了变化,它们由形状遭到破坏,到逐渐从视线消失。这一状态便可以映射为不同的“吃”义。
其一,食物进入身体里的形式不同,除了食物的形态对吃这一行为方式有影响,细嚼慢咽和狼吞虎咽时食物的变化形式都不一样,在“吃”的语义扩展中表现为:“吃”可以意指一物质缓缓进入另一物质,如例(14),也可以意指一物质被另一物质迅速吞没,如例(15);
其二,食物被食用后,在形态上的变化程度不同,有的食物完全进入人的身体,引申为例(17)中消灭的意思,有的食物存有残余,引申为例(16)中消耗的意思;
其三,吃这一行为对受事产生的影响是它们有被破坏的含义,例(18)“吃交”即“跌倒”义。
“吃”的语义扩展中有一些固定词汇的实际意义与字面义相去甚远的文化义,文化义词汇往往是汉民族在长期生产实践和文化活动中总结出的有趣语言现象,具有文化性质。
(19)吃闲饭
(20)吃大户
(21)吃豆腐
(22)吃香
“吃”是一个行为方式,但人们常借助跟它有关的行为来判断人的各方面能力。[11]“吃”的文化义与施事的行为状态与文化历史紧密联系。“吃”语序列在这方面的表意可分为如下类别:
1.指人的能力,例(19)往往和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的人联系在一起;
2.指人的生存形式,例(20)有依赖某种食物来生活的意思;
3.指人的行为动作:如例(21)有占便宜的意思;
4.指对某人行事的评价:如例(22)有对某一职位或劳务等能有所收获的评价。
词义的扩展既有语言内部发展规律的推动,也有社会文化对词义引申产生的影响。中国的饮食文化享誉天下,但不可就此断言“吃”字的语义扩展即中华民族饮食文化观念的推动结果,“吃”字语义发展的文化诱因有待商榷。
从自然环境因素来看,什么样的自然存在决定什么样的文化联想。[12]由于“吃”是人或动物只要生存就必须进行的动作,因此“吃”的义域十分广泛,与此同时,“吃”者受众广泛,而非高雅一族或民俗一族独享,因此“吃”在日常生活中极为习用,且很多“吃”与其他词组合构成的词组、成语和谚语都表现出大众俚语的艺术特点。此外,中国作为一个独特的地域,它对饮食滋味的偏好也具有民族性的特征,在语义用法中表现为“吃”到不同味道食物时的味蕾直感与认得不同感情色彩也相互联系,“吃甜头”“吃苦”“吃香喝辣” 等“吃”与不同滋味组合成的动宾结构,词义的感情色彩存在差异。
就社会环境因素看来,《汉书·郦食其传》中有言:“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13]这句话即可表现“吃”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究其源起,自人类文明时代始。新石器时期出土了大量炊具或食器文物,如属于仰韶文化系统的人首蛇身壶盖、属于大汶口文化的鸟形陶鬶等。[14]这些器具反映出原始人已经具备了对美的追求,他们装饰和美化自己的炊具与食器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祭祀需要,还有他们对吃的热爱。经历了繁重劳动和艰辛奋斗后,“吃”成为了人们放松身心的活动。正是由于汉民族人民对饮食的普遍热爱,他们将进行“吃”这一活动时产生的情感体验映射到生活的其他方面,因此“吃”的用法也广泛引申到了职位、工作、思想等领域;此外,由于“汉民族具有善于体物,精于达意的文化特色”,[15]自饮食文化萌芽起,“吃”这一行为在食品原料、食品加工、礼乐习俗等各领域都开始有了详细的规定,“吃”的行为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这一社会背景为“吃”的用法从施事和受事等各种动作行为的变化特征扩展开来提供了机遇,“吃”的语义运用变得更为灵活。
(23)吃斋
(24)吃大锅饭
(25)吃粉笔灰
(26)靠山吃山
(27)只此两句,合吃三下五下。(《太平广记》卷266)
(28)吃官司
“吃”字的语义扩展与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背景的关系最为密不可分。中国之礼仪始于食礼,而食礼始于祭祀。这一发展规律不仅造成了中华民族古代饮食文化的严肃性和阶级性,也反映了古代人民对食物的珍视。古代社会生产技术落后,食物匮乏,且中国历史上战争连绵,人们以吃饱穿暖为生活目标,这一历史事实成为“吃”与“劳动”、“俸禄”等因素结合的诱因。《礼记·礼器》中记载:“天子之豆二十有六,诸公十有六,诸侯十有二,上大夫八,下大夫六。”[16]由此可见在中国古代,吃饭与人的阶级地位以及待遇紧紧相关。虽然到中国现代,封建体制在饮食中的文化残余已经消失,但例(23)至(26)等有关于“吃”的与人的社会待遇的相互关系相关用法在语言中仍旧得以保存。
中国的历史流变使得“吃”存在词义的取舍。封建专制统治下的古代王朝在饮食上奢靡淫溢的现象时有发生,而平民往往挨饿受冻,且与法治社会不同,古代常常会发生以刑法不公镇压的现象。据唐宋时期的语言材料,使用频率最高的是“吃”刑杖。[17]例(27)便是。现代“吃”类似用法多为例(28)等。
对于“吃”与中华民族饮食文化的关系分析,研究者们持有不同的观点。一部分人认为饮食文化在语言世界中主要体现在有关于美食及烹饪工艺的词语义场,在“吃”的对象物上只是间接的文化心理和习惯影响;另一部分人认为“吃”的词义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源于饮食文化的影响。汉民族的饮食文化现象作为一种文化因子直接表现在汉语言的符号组合和表达上。文章倾向于后者观点。
中华民族饮食文化包罗万象,其礼仪规范和文化内涵规范着所有人民。由于中国人从上至下对饮食的普遍重视,饮食行为超越本身,自然纳入到政治、经济、文化等其他领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中国人的观念和生活观。对饮食的重视是汉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行为,例如与外国人喜好见面谈论天气不同,中国人经常以“你吃了吗?”作为社交场合中一大问候开头语。与这一句法现象类似,语义在发展过程中遵循简化与俚语化的规律,常以日常习惯语代替不常见的说法。由于“饮食文化”在中国人脑海中成为惯性思维,“吃”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人们思维判断中的有效参照系,“吃”作为动词的基本义经过比喻与引申,与其他词汇固定组合成为众多具有文化义的词组、成语乃至谚语,被广泛使用于与其本身的行为没有直接观念的社会行为中。而这一语言现象在世界其他语言中十分少见。
中国饮食文化具有深刻且广泛的思想内涵,《礼记·礼运》:“夫礼之初,始诸饮食。”[18]《礼记》、《周礼》、《仪礼》等儒学著作中均对饮食礼仪做出了明确的行为规范和伦理要求。“吃”这一行为方式不再只是简单的进食行为,它成为一个具有系统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伦理情趣的集体行为规范,贯穿于教育子女、行忠奉孝、商务往来和拓宽交际等日常活动之间;中国人认为“吃”这一简单的行为方式能体现一个人的身份和品质等,因此“吃”也成了人们判断考察共同进食对象的标准。饮食文化传达的思想映射到语言世界中表现为:“吃”所承载的这些文化内涵内化为人的思维方式和判断标准,外化到说话方式和书面用语中,“吃”的语义用法中产生不同的情感色彩和语体色彩,常具有强烈的情感倾向和褒贬色彩。
与“吃”动词组合而成的一些的词汇文化义不完全是饮食文化造成的,也有语义发展规律及其他文化的影响。例如,经过考证,今“吃醋”一词所意指的“嫉妒”这一感情色彩与醋使味蕾产生的酸味并无联系。妒意之“醋”最早于元代出现,“吃醋”产生“男女间嫉妒”之义的年代在元末清初,元佚名《逞风流王焕百花亭》第二折【醉春风】:“难道你不见,我几曾调他来?皆是他心上自爱上我,你吃这等寡醋做甚么?”“寡醋”指平白无故的嫉妒。唐代《隋唐嘉话》讲述了了善妒的房夫人饮醋的故事,今人多以此牵附“吃醋”的来源。实际上“醋”古有俏丽、风情的意思,《广韵·笑韵》:“俏,俏醋,好貌。”“吃醋”之义源于古代意指男女为风情而争斗的“争醋”。[19]由这一“吃醋”考源的例子便可说明,语义的发展演变具有复杂的引申原因,古人在误解的基础上使用“吃醋”,从而产生了这一语言现象。尽管“吃”的语义发展受到饮食文化的影响,但在具体研究一个独特的“吃”的语义用法时,需要进行客观考据。
“吃”的词义变迁是在中国饮食文化发展完善过程中相互作用形成的,两者关系密不可分。简单的“吃”,它的构词粘着力和文化承载力都是巨大的,可见语言学与文化学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由此也论证了语言文化学巨大的研究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