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香子
《李尔王》作为莎士比亚的经典悲剧之一,备受研究者关注。女性形象作为其中一大研究热点,得到了多重解读,但研究者在解读时,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其中特殊的一类,那就是母亲。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也并未深入思考母亲的特殊性及其隐喻义。
母亲形象在《李尔王》中是出现过的,分别是爱德蒙的母亲,高纳里尔和里根的母亲以及李尔实质上的“母亲”。但前二者并未正式出场,只是通过剧中其他人物的语言加以描述,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剧本人物;李尔实质上的母亲更只是权利的等同物,是李尔交出权力后关系的转换,因而在《李尔王》中真正的母亲是缺席的。但《李尔王》作为一部以伦理为基本结构框架的戏剧,母亲却处于缺席状态,很显然不符合常理。因为母亲作为家庭伦理中不可或缺的环节,其缺失将一定程度上导致伦理链条的断裂。也就是说母亲缺席的背后应该有更深层次的内涵。要想弄明白原因,剧本中涉及到的三位“母亲”便不可回避了,虽然她们有的未正式出现,有的只是权力的等同物,却是和母亲最为靠近的群体,是理解真正母亲的一个绕不过去的入口。
剧本一开场,爱德蒙的母亲就出现了,但不是直接出场,而是在葛罗斯特和肯特的谈话中被提及。“她还没有嫁人就大了肚子生下儿子来”[1];“可是他的母亲是个迷人的东西……”[2](7),通过系列文字描述,读者大致知晓其形象——美丽迷人、但风骚放荡,或者说是传统意义上的荡妇。她颠覆伦理秩序,未婚先孕并生子,是混乱的制造者。但一部讲述李尔的悲剧为什么要在剧本开头提及这样一位放荡的母亲呢?这难道不是对主体人物的偏离吗?我们注意到,爱德蒙母亲的形象是通过一系列涉及到性的词汇塑造的。对她的称赞,如迷人、销魂,是基于性;对她的指责,如未婚生子,也是基于性。等于说,这里的母亲其实是性的代名词。性在当时的社会伦理中是被指责的,特别是混乱的性关系,更被认为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也因为如此,这位母亲生下的私生子——爱德蒙,成为剧中罪大恶极之人,一手造成了儿子取代父亲、恶行战胜美德、谎言掩盖真相的混乱。但是爱德蒙到头来也只是他放荡母亲的产物,或者说乱性的产物,因此乱性是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将母亲与乱性等同起来,当时代对母亲不友好甚至仇视性的态度可见一斑。
剧本中并没有正面提及这位母亲,甚至像爱德蒙母亲那样的提及都没有,因而对于这个母亲我们陌生的。但李尔因为女儿的背叛而歇斯底里地控诉的时候隐约涉及到了她,“我就要跟你已故的母亲离婚,把她的坟墓当作一座淫妇的丘陇”[1](111),这句话是令人不解的。为什么在李尔被背叛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控诉女儿,而是拐一个弯,将其罪恶归咎于她们的母亲呢?因为他认为只有淫妇才会生下如此罪恶残忍的女儿,是其母亲孕育了罪恶。后面李尔自身的反省,“或者还不如说是我身体上的一个恶瘤;你是我的腐败的血液里的一个疖子、一个瘀块、一个肿毒的疥疮”[1](119),与其说是在自责,不如说是在指责她们的母亲,因为孩子与母亲才是真正的一体关系,由母亲孕育而生,相比之下父亲与孩子的关系则弱了很多。
从李尔对自己的妻子,也就是高纳里尔和里根的母亲的态度中,无疑可以看出母亲依然被认为是罪恶的。如同爱德蒙的母亲被当作乱性的源头,这位母亲则被当作背叛的源头,是她把罪恶传递了下来,后代才会如此残酷无情。这位母亲是可怜又可悲的,如果说爱德蒙的母亲被指责还有一定自身原因的话,她被指责则纯属空穴来风。她安分守己,却要无理由地承担女儿的罪行。
这里李尔的“母亲”并不是他真正的母亲,而是其失去权力之后实际意义上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女儿——高纳里尔和里根。弄人就曾指明这种关系的转化——“自从你把你的女儿当作了你的母亲之后”[1](57),认为在李尔交出权力时,其与高纳里尔、里根的关系就已经由父亲与女儿变成了儿子与母亲。
在这里,父亲、母亲更多是权力的象征,拥有绝对控制力的一方就是父亲或者母亲。当李尔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时,他是理所当然的父亲,能够要求子女无条件服从。一旦交出土地和王权,其继承者便成为实际意义上的长辈,也就是李尔的“母亲”了。高纳里尔说过:“年老的傻瓜正像小孩子一样,一味的股息会纵容坏了他的脾气”[1](45),表现出明显的母亲姿态;里根也说过:“您年纪老了……应该让一个比您更明白您的地位的人管教管教您”[1](113),“管教”一词的运用就是母亲身份的体现;甚至李尔自己也曾有言:“我承认我年纪老,不中用了,让我跪在地上,请求您赏我几件衣服穿……”[1](113),虽然这只是气话,但其中流露的无奈也暗示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身份。既然女儿成为了“母亲”,自然有权力要求李尔绝对服从,臣服于统治。作为“儿子”的李尔一旦不服从“母亲”的命令,就会被惩罚,就好像当初考狄利娅因为拒绝奉承而被放逐一样。
这里的母亲是与权力联系在一起的,但通过李尔的恶毒诅咒以及剧中正面人物对她们的反感痛恨,还有两人自取灭亡的结局,其罪恶之深重,形象之可憎显而易见。也就是说,在这里与母亲形象联系的其实不是合法权力,而是罪恶的非法权力,是对父亲权力的掠夺,对正统权力的侵犯。母亲本不应该掌控权力,一旦僭越了,便会被视为罪恶。就像郭方云所说的那样,“无论如何,作为父权社会中罕见的女性政治力量的高纳里尔很难获得男性认可,相反这种违背天道的女性王权及文中先抑后扬的地图强占行为势必会给王国带来灾难,从而引发不同男性阶层的强力抗拒”[2]。
剧中的“母亲”都被视为罪恶的化身,混乱的始作俑者。爱德蒙的母亲与乱性联系在一起,没有她,就不会有爱德蒙,更不会有爱德蒙制造的混乱;高纳里尔与里根的母亲与背叛相关,没有她,就不会有之后女儿、父亲关系的颠倒;李尔的“母亲”,与对权力的非法掠夺联系在一起,是对正统权威的威胁,导致权力滥用的祸端。总之,整个剧本中的母亲形象都是负面罪恶的,与乱性、背叛、掠夺等联系在一起。
这样我们一定程度上理解了剧中真正母亲缺席的原因了。母亲的缺席反映了当时代的一种普遍价值立场——对女性的仇视。《李尔王》创作于提倡理性,反对非理性的文艺复兴时期,而女性恰好被视为情绪化的生物,非理性的制造者。并且当时正值詹姆斯一世掌权时期,他曾明确表示反对伊丽莎白女王的一系列作为,要建立一套所谓理性文化,对女性的排斥态度十分明显。母亲作为女性形象中最特殊的一类,被认为是女性非理性面的集中。并且母亲作为生育过了的女性,被视为非理性的传承者,不仅会影响了女儿,甚至可能影响整个家族、乃至社会,故而是最应该被以男性为代表的所谓理性社会所防范,甚至拒绝的。剧本通过让真正的母亲缺席,拒绝母亲的存在,实现了一种形式上的反抗,反抗非理性的罪恶渊源。
在对李尔“母亲”的分析中,我们发现高纳里尔和里根的权利获得是通过对男性权利的掠夺而实现的,她们占有的其实是男性化的权力。男性化的权利也使得她们自身男性化了,就拿高纳里尔的丈夫奥本尼公爵来说,相对于他雄化了的妻子,他显得唯唯诺诺,像个女性,高纳里尔曾谩骂道:“不中用的懦夫,你让人家打肿你的脸,把侮辱加在你的头上,还以为是一件体面的事情……”[1]P187。也就是说她们不仅是假母亲,还是雄化了的假母亲。
总之,权利本属于男性。因此哪怕在剧本中出现了真正的母亲,她的权力也是违背理性的,这就是爱德蒙的母亲和高纳里尔、里根的母亲仅在剧本中有所涉及却未正式出现的原因,因为她们即使出现也只能以一种非法的状态存在,那么还不如直接让高纳里尔和里根这样非法性最为突出的“母亲”来替代她们,扮演掠夺父亲权力的角色,反而更具有代表性,让矛盾更为集中化。
按照拉康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对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的解释,孩子与母亲的关系分为三个阶段。[3]第一阶段为镜像阶段,孩子希望与母亲合为一体,这是关于母亲的性欲望的萌芽期;第二阶段,孩子遭遇父亲,发现父亲才是与母亲性关系最密切的人,于是产生弑父的潜意识;第三阶段,孩子压抑对母亲的欲望,认同父亲,这里不仅是父亲的实体,还有父亲象征的法律、权力、理性等。等于说,孩子的成长是通过压抑对母亲的欲望,甚至是背叛母亲,走向父亲所代表的理想、法律等来实现的。拉康关于“俄狄浦斯情结”的三个发展阶段的阐释启发了我们对《李尔王》中真正母亲缺席现象的理解。既然男孩是通过背叛母亲来成长的,那么剧中的男性要想实现独立,建立男性化的理性社会,自然要压抑幼年时期的性本能,背叛母亲,背叛母亲象征意义下的混乱。《李尔王》设置真正母亲缺席的情节,其实是对男性成功反抗母亲,实现自身独立的隐喻。母亲的缺席象征了男性的成长,理性秩序的恢复。但始终让母亲处于缺席状态,男性反抗母亲,理性驱除非理性的过程又无法表现出来,故而才有了高纳里尔和里根这两个母亲的替代品,通过对她们二人的反抗并最终战胜来表现脱离母体,走向独立的结局。
无论是未出场的爱德蒙的母亲,高纳里尔、里根的母亲,还是女儿身份、母亲实质的母亲,都是罪恶的姿态,与非理性联系在一起,而剧本就是通过与她们的抗争来实现道德、理性的建构。更有甚者,因为对母亲及其象征义的厌恶,剧本干脆让真正的母亲处于缺席状态,以此来表明价值立场和道德追求。
但是拒绝母亲,排斥女性,以此来实现道德追求,真的可以实现吗?我们且不说对母亲的拒绝和无端指责的不合理,单说母亲缺失了世界能否得以延续的问题,答案就显而易见。没有母亲的世界必将是畸形的,任何人都无法完全脱离母体而存在,没有母亲就没有了生命,更何谈建构理性秩序。
其次,剧本中努力塑造的两个男性理想人物——肯特和爱德蒙,也不可能真实存在。二人都是典型的男性单边主义者[4]、剧本是这样描述肯特的,“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会唱几句歌而还相思……我不会糊里糊涂地溺爱一个女人”[1](49),对于爱德蒙,也同样将他塑造为一个不近女色的纯真形象。因为男性不可能完全脱离女性存在,所以男性单边主义世界的背后也绝不会是理性,而是无法预料的混乱。并且剧本结尾处与其说是对女性非理性的战胜,不如说更像以一种虚假或者想象的方式解决了所有的矛盾。爱德伽践登高位像魔术,伴随着高纳里尔、里根、爱德蒙的突然死亡,一切显得突兀和不合理。也就是说,母亲缺席的背后并没有带来理性的回归,更多的只是一种假象的胜利,一种不可能实现的所谓理性状态。
总之,无论是拒绝母亲的存在来表明价值立场,还是写矛盾集中化了的假母亲来深化非理性,都表现出当时对女性非理性的仇视,男性理性的向往。但这种理想男性社会充其量是带有明显男权意识的极端想象罢了。有人说,“《李尔王》是一部充斥了男性话语霸权主义的文本”[5],虽然这样的言论在摈斥男权主义的同时也沦为女权主义,但是剧本所反映的对于女性的不友好的态度却是清晰可见的,哪怕剧本关于男性的理性建构到头来无法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