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雨还在下》中反复的不同作用

周国瑞

此前我们在短篇小说创作中经常会看到一种特殊的表现技巧——反复。“反复”就是根据表达需要，有意让一个词语、或一个句子、或一个段落在文中重复出现。例如，铁凝在短篇小说《哦，香雪》中写道：“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成人的山谷。”这里连续三次使用“原来是这样的”，表明了香雪此时的快乐心情。又如，契诃夫在短篇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中，先后让别里科夫四次说出“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这种口头禅式的反复出现，突出了别里科夫保守、胆小与谨慎的性格。还如，鲁迅在短篇小说《祝福》中，不惜笔墨，两次重复以“我真傻，真的”开头的大段文字，一方面表达了祥林嫂丧夫失子后的痛苦心情，一方面反映了鲁镇上的人们对祥林嫂所处境况的冷漠态度。

由上述创作实践来看，“反复”不只是简单的语句重复或段落重复，而是为了强调某种意思，烘托某种氛围，突出某种情感，刻画某种人物形象和性格的一种艺术匠心。现如今，这种“反复”的表现技巧也频现于微小说创作中了，如下面这篇微小说《雨还在下》中“反复”的运用，就收到了很好的艺术表现效果。原文如下：

雨还在下

李德霞

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

暴雨倾盆，天地间浑沌一片……

老大扑腾腾坐起来，心也跟着扑腾腾地跳。老大拉亮灯，推推身边的媳妇。媳妇一骨碌爬起来，咋？屋里进水了？

我是担心咱爹咱娘……

说梦话吧？爹娘不是住在咱家吗？咱住的可是爹娘的老屋。要塌，也是这里塌。咱那屋，结实着呢！

结实归结实，可那边地势低，万一进了水，也不是闹着玩的……

门前有土埂，屋后有排水……哪能呢？睡吧，睡吧。

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

暴雨倾盆，天地间浑沌一片……

老大扑腾腾坐起来，心也跟着扑腾腾地跳。这回，媳妇没用推，也跟着坐起来。

你到底折腾个啥？还让不让人睡觉？

我还是不放心……咱爹咱娘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屋里一旦进了水，跑又跑不得……

要不，你去看看？

嗯，看看。老大麻利地穿衣，下地。

把我一个人撇屋里？我也去！

穿好雨衣，摁亮手电。老大和媳妇拧开门，一头扎进暴雨里。

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

暴雨倾盆，天地间浑沌一片……

老大和媳妇跌跌撞撞来到自家门前，一切安好。

媳妇说，我说没事，你偏不信。这回安心了吧？

老大和媳妇磕磕绊绊地原路返回。刚到院门口，眼前的一幕就把他们惊呆了——屋子塌了！……

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

雨还在下……

（原载《小小说选刊》2016年第19期）

读完《雨还在下》，我感到这是一篇寓意丰富，且充满温馨与人性光辉的微小说。然而，这篇微小说中最具有特色、最令人回味的地方，却是文中反复出现的四次“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三次“暴雨倾盆，天地间浑沌一片……”和两次“老大扑腾腾坐起来，心也跟着扑腾腾地跳”。文中反复出现的“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和“暴雨倾盆，天地间浑沌一片……”是写景；文中反复出现的“老大扑腾腾坐起来，心也跟着扑腾腾地跳”是写人。不论景物描写的反复，还是人物描写的反复，每一次的作用均不相同。下面逐一赏析之。

第一次出现在开篇的“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惊醒了正在屋里睡觉的“老大”，他“扑腾腾坐起来，心也跟着扑腾腾地跳”。听着屋外的“倾盆暴雨”声，看着屋外“天地间浑沌一片”，“老大拉亮灯，推推身边的媳妇。媳妇一骨碌爬起来，咋？屋里进水了？我是担心咱爹咱娘……说梦话吧？爹娘不是住在咱家吗？咱住的可是爹娘的老屋。要塌，也是这里塌。咱那屋，结实着呢！结实归结实，可那边地势低，万一进了水，也不是闹着玩的……门前有土埂，屋后有排水……哪能呢？睡吧，睡吧。”显然，文中第一次出现的“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暴雨倾盆，天地间浑沌一片……”和“老大扑腾腾坐起来，心也跟着扑腾腾地跳”，其作用只是在渲染环境，呈现背景，引出故事。

就在微小说中的主人公“老大”夫妻俩正要安心入眠的时候，文中第二次出现了“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暴雨倾盆，天地间浑沌一片……”和“老大扑腾腾坐起来，心也跟着扑腾腾地跳”。此处对写景与写人的语式反复，其作用是为了进一步营造跌宕起伏的氛围，以便全面而细致地刻画和表现人物。

就是在“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和“暴雨倾盆，天地间浑沌一片……”这样一种恶劣天气与背景下——

“老大扑腾腾坐起来，心也跟着扑腾腾地跳。”——这里的动作描写和心理描写，刻画和表现了“老大”平时应是一个极其警觉之人和极其关心父母之人。

“你到底折腾个啥？还让不让人睡觉？”——这种极不耐烦的呵斥语气，与屋外的电闪雷鸣、滂沱大雨“交相辉映”，刻画和表现出“媳妇”在日常生活中似乎是一个做事大大咧咧的粗心之人。

“我还是不放心……咱爹咱娘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屋里一旦进了水，跑又跑不得……”——这种轻声细语的解释语气，与屋外的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形成强烈对比，刻画和表现出“老大”在日常生活中应是一个对人温和体贴的细心之人。

“要不，你去看看？”——这句充满关切的语言描写，刻画和表现的是“媳妇”平时贤惠善良与通情达理的一面。

“嗯，看看。”老大麻利地穿衣，下地。——这里迅捷的动作描写，刻画和表现的是“老大”平时行事干练与雷厉风行的一面。

“把我一个人撇屋里？我也去！”——这句看似“娇嗔”却又坚定的语言描写，刻画和表现了“媳妇”与“老大”在日常生活中应是经常风雨同舟和患难与共的。

“穿好雨衣，摁亮手电。老大和媳妇拧开门，一头扎进暴雨里。”——这一系列紧凑的动作描写，刻画和表现了“老大和媳妇”在日常生活中应是经常携手相助和配合默契的。

——如此一对具有很大性格差异的夫妻，却能在自然与生活的“风雨”中相互理解与包容，并具有共同的善良之心、勇毅之心、孝行之心，真真令人羡慕和赞叹……

就在我（一定还有许多读者）情生羡慕、心发赞叹的时候，微小说中第三次出现了“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暴雨倾盆，天地间浑沌一片……”的描写。而这一次的反复，其作用除是进一步营造紧张的气氛外，还是为了反转情节，制造惊奇，把故事推向高潮。

我们看到：“老大和媳妇跌跌撞撞来到自家门前，一切安好。媳妇说，我说没事，你偏不信。这回安心了吧？老大和媳妇磕磕绊绊地原路返回。刚到院门口，眼前的一幕就把他们惊呆了——屋子塌了！……”在这简捷的行文描述中，既照应了前文中“媳妇”所说的情况：“说梦话吧？爹娘不是住在咱家吗？咱住的可是爹娘的老屋。要塌，也是这里塌。咱那屋，结实着呢！”又进一步完善了“媳妇”这一人物的形象和性格：“媳妇说，我说没事，你偏不信。这回安心了吧？”——这表明之前让人们看起来有点大大咧咧和似乎有些粗心大意的“媳妇”，其实在日常生活中不仅是一位极其细心之人，而且还是一位不与老公争执、善于宽慰丈夫的极其贤惠之人。如前面“老大”担心说：咱那屋“结实归结实，可那边地势低，万一进了水，也不是闹着玩的……”做“媳妇”的劝慰道：“门前有土埂，屋后有排水……哪能呢？睡吧，睡吧。”可眼见“老大”依然忧心忡忡，“媳妇”便十分体贴地说对“老大”说：“要不，你去看看？”结果真是：“老大和媳妇跌跌撞撞来到自家门前，一切安好。”

故事发展到此本很平淡——无非是讲“老大和媳妇”十分孝敬爹娘，宁愿自己住破旧老屋也要把新房好屋让给爹娘住，在狂风暴雨之夜还牵挂着爹娘的境况。可就是因为文中有了第三次出现的“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和“暴雨倾盆，天地间浑沌一片……”的语式反复和环境烘托，于是一下子就把整个故事推向了高潮。“媳妇”之前的担心——“咱住的可是爹娘的老屋。要塌，也是这里塌。”一下子变成了现实——“老大和媳妇磕磕绊绊地原路返回。刚到院门口，眼前的一幕就把他们惊呆了——屋子塌了！……”这令人惊奇的情节反转——本是去救助爹娘却反而救助了自己，冥冥之中连老天也在保佑良善孝行之人，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构思巧妙和艺术匠心。同时，这最后的“屋子塌了”的结果，也照应了作者为什么之前要反复两次写“老大扑腾腾坐起来，心也跟着扑腾腾地跳”的原因，原来人的“第六感”真的很灵呀！

微小说在结尾处，第四次独立地出现了“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的反复语式，可它后面却再没有紧跟其他的反复了，而是戛然而止地用“雨还在下……”来篇末点题。这最后独立出现的“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的反复语式，其作用与其说是在与篇首的“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相呼应，还不如说是在衬托篇末点题的“雨还在下……”这一具有“双关”意味的的意象。自然界的“雨还在下”，生活中的“雨”——各种状况、矛盾、考验还在不断出现，就像“哗，一道闪电；轰，一个响雷”会突然降临一样，但只要我们心怀善念，舍得付出，那么纵然“天地间浑沌一片……”，我们也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由此我对这篇微小说的主题作了这样一些探究——它既可以用“行孝要趁爹娘在”来概括，也可以用“心怀善念天庇佑”来升华，还可以用“帮人亦是在帮己”的人生辩证法来诠释。

综上所析，微小说《雨还在下》的故事精巧，构思别致，叙述简洁，人物性格鲜明，尤其是表现手法——“反复”的巧妙运用，对作品中环境的渲染、气氛的营造、情节的推进、人物的烘托、主题的揭示等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特为之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