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奇论
“象征主义的先驱、现代主义的引领者”,即西方文学史对法国诗人夏尔·波德莱尔的评价。国内对波德莱尔及其诗歌的译介及研究自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曲折发展至今。在上世纪二十、三十年代受到中国文人的青睐和模仿,在四十年代则受到争议并被冷落,自八十年代开始重新回到我国文学研究的视野[i]。就目前国内对波德莱尔的研究现状来看,除比较文学视野的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外,多是偏向于波德莱尔在西方文学史上尤其是现代主义文学中的地位、影响等[ii]。关于其著作《恶之花》文本的研究也多是关注有关波德莱尔诗歌文本中美学与伦理学方面的现代性因素的问题,同时也还有很多关于波德莱尔诗歌创作的象征主义应和论技法等的讨论。综合来说,仍存在缺乏对波德莱尔《恶之花》诗歌本体的关注。本文将立足于波德莱尔《恶之花》诗歌的文本本体,从“轻与重”这一角度展开分析与批评。
本文所关注《恶之花》中的“轻与重”在文学现象上具体来说是一种范畴、文本中某个对象所处的对立的状态或者说是拥有的对立属性,其核心则在于对比,并藉由此轻重对比从而达到某种特殊的文学效果。至于“轻与重”所指的对象也是多样的。当文学本体是诗歌时,“轻与重”这一理念既可以用于分析诗歌文本内容方面如诗句所承载的感情、诗句所描写的形象、诗句所用的意象等,也可以用于构成诗歌本体形式方面的如诗歌的韵律、诗歌的篇幅、诗歌的语言等。当然也不局限于此,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关于“轻与重”这一话题的探讨在西方思想史上最初常是中世纪经院哲学中关于灵肉分离的讨论而延伸的灵魂轻重等话题。而后在米兰·昆德拉和卡尔维诺各自的文论著作中也均有谈及“轻与重”。在卡尔维诺的观点里,“轻”是特指小说结构和语言方面的范畴。“轻”与“重”具有着辩证的关系,分别代表了两种文学语言的传统。“轻”具体表现为三点:一、减轻词语的重量,也就淡化词语与现实的联系;二、使叙述的高度抽象化,也就简化了文本;三、以及使用象征意义强烈的符号与形象。同时卡尔维诺关于“轻”具有着语言形式与意义的双重性,指向让小说藉由语言的“轻”而摆脱内容的“重”,藉由内容的“轻”而摆脱现实的“重”。[iii]而米兰·昆德拉对于“轻”的观点主要有三方面:首先是文学语言的“简洁”,并用“简约”的方式来表达“复杂”,用“轻”的形式承载“重”的内容;然后是文学叙述的游戏性与梦幻性,力求使文学超脱于现实;最后是涉及意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即在这一非理性占据了世界的舞台,处于集体无意识的环境下的个体无法逃避的对于自身掌控的无力感。[iv]卡尔维诺提出了词汇、抽象、形象三方面使语言轻量化的具体的方法,而昆德拉在语言上的“简约”只是要求突破过往文学的陈规,要求小说语言的简练、浓缩。此外,卡尔维诺的“轻”具有着形式与内容的双重性指向,也就是力图使用“轻”的语言来传达“重”的意义,让小说藉由语言的“轻”而摆脱内容的“重”,藉由内容的“轻”而摆脱现实的“重”。在昆德拉的文论中则有着相似之处,昆德拉赋予了“简约”语言传达“复杂”的意义的任务,也就是要求“轻”的形式来表述“重”的内容。
而本文所要探讨的“轻与重”相比于卡尔维诺和昆德拉的小说创作理论更偏向一种诗歌批评的视角和观念,但也受二位先贤观点的启发。作为诗歌批评观念的“轻与重”具体分单一性、矛盾性、落差性三方面,也正是本文对《恶之花》中的诗歌文本进行文本细读实践的三个主要角度。《恶之花》作为现代主义与象征主义文学的先驱,其诗歌文本所蕴含的可能性也是尚未被穷尽的,就“轻与重”这一批评观念而言,《恶之花》中的诗作无疑为之提供了广阔的实践空间,同样也从另一种角度展现出波德莱尔诗歌创作的出色之处。
对于《恶之花》中具体诗歌作品中的“轻与重”的分析,本文接下来会从单一性、矛盾性、落差性三个的角度分别进行。
首先是单一性。文本中对象的属性或者所处的状态是纯粹的“轻”或“重”,表现为稳定和强烈的单一性。具体常表现为文本中对象的“轻”与未出现在文本中相对应的不在场的“重”的对比,落差使得文本中的单一的“轻”或“重”的属性被加强。
这种单一性的“轻与重”在内容方面有贯穿整首诗歌始终的单一情感,或整首诗歌所描写的单一形象。在《恶之花》中较为典型性的则是这首无题诗《你要把整个世界纳入你的闺房……(Tumettrais l’univers entier dans ta ruelle)》
从诗歌的形式来看,该诗是一首无题诗,在《恶之花》整本诗集156首诗中仅有7首是类似形式的无题诗。从诗歌文本来看,该首诗虽保持每行工整的12音节,但诗节押的是连续韵,韵律格式为aabbccdd式,即第一段的八行诗以及第二段除最后一句的八行诗中每两行诗的所押韵的韵脚都是相同的,如第一段第一行和第二行所押韵的韵脚-elle、第三行和第四行的韵脚-lier、第五行和第六行的韵脚-que。波德莱尔非常重视诗歌韵律与格式,在诗歌创作中很少会有这种跨度达到八行甚至以上的连续韵的格式,在《恶之花》156首诗歌中这类连续韵格式的诗歌也仅有24首。由于《恶之花》是波德莱尔生前自行汇集出版,所以这首无题诗于形式和韵律方面和不在场的整部诗集的“重”的对比之下扮演了“轻”的角色。
再从该首诗具体内容看,首先这首诗的主题是对某位女性的恨意,而且是最为纯粹的恨意,就诗歌主题来说,于整部诗集中50余首为女性所写的诗歌中,这首诗也是唯一一首流露出如此深重和纯粹的恨意的,于不在场的整部诗集其他众多献给女性的诗歌中,这份包含这一恨意的诗扮演了“轻”的角色。同时诗歌所塑造的这一荡妇形象在整部诗集中虽不是唯一但也是典型的,相比于其他不在场的众多诗歌如《致一位圣母》中的圣母形象之类的多种美好女性的形象,也是扮演了沉重的“轻”。
在将视角移向文本之外。该首诗的创作时间约是1841年,即波德莱尔20岁时,此时的波德莱尔诗艺尚未精进,并未结识促使其创作出大量精美诗歌的三位“维纳斯”般的女性,也就是说这首无题诗所写的女性很有可能是波德莱尔在1840年结识的犹太妓女萨拉(Sarah),也算是波德莱尔人生中第一个投入过类似于爱情之类的感情的女性。而这首诗的措词风格与爱情的巨大反差则可以让人不难猜出,这首诗歌的文本所包含的是波德莱尔对爱情失望之后的而产生的憎恨,而这份有关爱情的理想破灭产生的痛苦相对于现实所给予的“轻”来说,无疑是无比深重的。
综合来说,第一种类型“轻与重”的特点是在文本的单一性和纯粹性。然而这种单一而纯粹的“轻”或“重”也是通过与文本之外不在场的“重”或“轻”的对比而体现的,这也正是这第一种“轻与重”的最大特点。联系来说,这也是象征主义应和论中的一种理论,即文本与文本之外的“应和”[v],但本文强调的这第一种“轻与重”更侧重与文本中的对象与文本之外的对象之间存在的落差,以及基于这种落差而产生的“应和”。
第二种“轻与重”的状态或属性非常特殊,对象徘徊于“轻”与“重”两种对立状态之间或对象所拥有的是介于“轻”与“重”两种对立属性之间的属性,也可以说是“轻”与“重”并存。文本中的对象展现了另外一种处于“轻与重”二者统一之中的状态,同时也是一种不确定的矛盾的状态。文本中的对象处于“轻与重”的对比落差之间的状态,即既不属于“轻”也不属于“重”,而这种不确定性却恰是更能准确表现文学所要表述的对象的状态。
在《恶之花》中存在这一类的“轻与重”的诗歌也有很多。较为典型的有这首十四行诗《决斗(Duellum)》:
这首诗的诗体也是波德莱尔最偏爱的法式亚历山大体12音节十四行诗。在诗歌的内容方面,主要是在诗歌所使用的语言上及其所塑造的形象上,充斥着许多交织的矛盾。首先,该首诗歌主要所述写的对象是一场两个战士的决斗,作为一个壮烈的决斗场面而诗句却频频提及“爱情”(l'amour)、“青春”(jeunesse)之类与形象上来说与战士决斗的场景截然迥异的言语,决斗的场景和青春与爱情便构成了该首诗内容方面第一组矛盾,该首诗歌的语言便是这种徘徊在决斗之“重”与情爱之“轻”的矛盾与冲突之中。其次,该首诗歌所包含的感情也是冲突与矛盾的,诗歌第四段的第一行,“一一这个挤满友朋的深渊,乃是地狱!(— Ce gouffre, c'estl'enfer,de nosamispeuplé!)”原文还用了倒装句式增加了诗句对“地狱(enfer)”和“友朋(amispeuplé)”这两个词汇的强调效果,隐喻了两个相斗至死的战士之间的另一种关系——友谊,决斗和友谊又是一对互为矛盾的“轻与重”,诗歌中包含的这份感情也徘徊于这“轻与重”之中。考察诗歌文本之外的信息,该首诗最初发表于1858年,而在该诗发表前几年的1856年,波德莱尔的第三位“维纳斯”——女演员玛丽·迪布朗(Marie Daubrun)与波德莱尔分手不久之后于该年10月开始与波德莱尔的一位好友,诗人西奥多·德·邦维尔(Théodore de Banville)开始同居[vi]。根据这段经历,并结合该首诗中“被爱情折磨”(enproieàl'amour)、“这爱情的积怨”(l'amourulcérés)、“无情的女杀手”(amazoneinhumaine)等言语,不难想象波德莱尔在创作这首《决斗》时内心中爱情与友情之间交织的矛盾与冲突,即这份徘徊于“轻与重”之间的感情。
总体来说,鉴于波德莱尔整部《恶之花》中诗歌格式的单一性,这第二种“轻与重”在诗歌形式方面很少见。在内容方面却又太多太多的对象,因为波德莱尔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一,其在诗歌的内容方面探讨了很多这种类似的复杂的矛盾与不确定的情感。所以这第二种表现为矛盾性的徘徊于“轻与重”之间的属性和状态在波德莱尔的诗歌中便是这种偏向于诗歌内容与情感的。
第三种“轻与重”是对象中同时存在“轻”与“重”两种对立的属性或状态,并产生对比落差,两者的共存使“轻”者更轻、“重”者更重。“落差性”是最简单的对比,即文本中同时存在“轻”的属性的对象和“重”的属性的对象,二者的对比落差通常会给文本带来一种震撼的审美体验。这第三种“轻与重”也是作为狭义意义上的“轻与重”,同时也是这一观念中最核心、最重要的一种。
《恶之花》中在各方面体现出这第三种“轻与重”的诗歌有这首《无法挽回的悔恨(L'Irréparable)》。
在诗歌形式方面,不同于诗集中其他多数诗每行诗句都是固定的12音节或10音节、8音节的格式,该首诗歌每一诗节都是单行12音节、双行8音节的五行诗,共10段,韵律格式是ababa格式的交叉韵。这种存在音节数量交替式变化的诗歌在《恶之花》仅有9首诗。打破诗歌固定音节数量的模式,通过长短音节交替的排列是一种在韵律格式安排上的“轻”与“重”对比,构成了一种长短句交替的模式,显著提高了诗歌的阅读体验。此外,除最后一段外,其他各段的第一行和第五行的诗句除了些许词汇差异几乎完全是一样的句子,构成了一种五行诗特有的每一段诗节首尾呼应的回环结构,这种有着回环结构的五行诗体在整部《恶之花》中共5首,除了本首还有《阳台》(Le Balcon)、《通功》(Réversibilité)、《忧伤与漂泊》(Moesta et errabunda)和《累斯博斯》(Lesbos)四首。通过对该诗行的重复和反复,势必会起到对这一行诗句的强调作用,也就是说在这每段诗的五行诗句中形成了一句首尾呼应而被强调了的诗句和剩下三句未被强调的诗句之间的落差,一种“轻”与“重”之间的落差,而这一落差的效果一方面是反复吟唱增强了诗歌的韵律感,另一方面也使这一句被强调的诗句更加引人注目。
在诗歌的内容方面的分析也还要牵扯到一部分关于诗歌形式的内容。该首《无法挽回的悔恨》(L'Irréparable)在1868年《恶之花》的第三版中将最后两段独立出来,把全诗分成了两章。[vii]从内容上来看该诗被分成两章之前的10段中,前八段的主要内容是波德莱尔观赏戏剧的体验,其描写戏剧的角度也是依照应和论提及的中的碎片化和瞬时性的视角,将自身完全沉浸于剧中,将剧中的场景与形象和情感完全感同身受;被独立出来的后两段则是笔锋一转,从视角从剧中回到了现实,以一个观剧人的角度,述写了剧中出现的场景,同时也抒发了自己内心的感受。剧中人的角度所述的剧中世界象征着虚幻、象征着诗人的梦与理想,而观剧人的角度所述的则是处身现实的所看到的现实与自己身处现实的真实感受。首先,这剧中人的角度的八段诗歌和观剧人角度的两段诗歌在篇幅上又是一组“重”与“轻”的对比,而这关于篇幅的“轻与重”又正巧是与这剧中人所处的理想世界之“重”和观剧人所处的现实世界之“轻”之间的对比相对应,即关于理想之“重”与现实之“轻”之间的巨大落差,而这一落差带来的便是无尽的忧郁,这一点又同是《恶之花》整部诗集的一大主旋律。此外,诗歌在其所包含的情感方面也是存在着巨大的落差,以剧中人的视角所述写的这八段诗句中包含着极其丰富的情感变化,而相对的在观剧人的两段诗句中包含的仅仅是空旷、空虚的心境,如此落差也是一组典型的“轻与重”的对比。这些落差对比随着篇幅的安排变得同步,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落差场”。
总结来说,对立着的“轻”和“重”并存而且产生对比,构成了的巨大落差也正是这第三种“轻与重”的核心。在具体诗歌中其表现的形态从来不是单一的,通常在一组落差对比的“轻与重”往往不是单独存在该对象的某一个角度或方面的,而是在这一组落差对比涵盖了文本的形式、内容中的多个方面。换个角度来说,也正是这多个方面存在着的落差对比于此交织交汇在了一点,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落差场,而“轻与重”在这个环境中也变得更加明显了。
以上是对从《恶之花》中的156首诗歌中选取的对于三种“轻与重”的分析来说来说比较有代表性的三首诗的细读。根据细读,我们可以看到波德莱尔在其诗歌作品创作中这种“轻与重”的具体作方式,不仅仅是可以体现在诗歌的内容方面,同样可以应用于诗歌的形式即诗歌的格律方面,甚至在第三种类型的“轻与重”所举例的诗歌中出现了更高水准的“轻与重”技巧,即诗歌内容与形式同步与交织的“轻与重”的落差场,可见“轻与重”在具体诗歌中并不是恒定不变的。而且不仅仅局限于文中提到的三首诗歌,在《恶之花》的大部分诗歌中都或多或少有所出现,而且在一首诗中也并不是单一的只出现一种类型的“轻与重”,也有两种类型甚至更多同时存于一首诗歌的情况的。总而言之,《恶之花》是一部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具有着非常丰富的“轻与重”现象的诗集,从“轻与重”的角度对文本进行的细读更可以读出波德莱尔诗歌创作技巧的精细。
注 释
[i]郭绍华.1919-2000:波德莱尔在中国[J].绥化师专学报,2002,01:42-47.
[ii]廖星桥.论《恶之花》的历史地位与意义[J].外国文学研究,1999,03:77-82.
[iii]卡尔维诺.卡尔维诺文集.第5卷.寒冬夜行人.帕洛马尔.美国讲稿[M].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iv]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v]刘波.《应和》与“应和论”——论波德莱尔美学思想的基础[J].外国文学评论,2004,03:5-18.
[vi]克洛德·皮舒瓦,让·齐格勒.波德莱尔传[M].董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vii]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恶之花[M].文爱艺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6;446-4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