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主题思想探问

陆 平

《荷塘月色》状物写景的细腻生动堪称经典，每每分析作品思想内容，总有意犹未尽之感。透过作者委婉曲折的笔触，观照朱自清深沉复杂的内心世界，能够感悟作品多层面思想情感内蕴。

一.“颇不宁静”怎理解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开篇当头这一句历来被视作“文眼”。确如此，没这句下文便失去了依托。貌似直白浅显的九个字何以能担此重任，值得细究一番。

先说“颇”，按王力先生观点，当作“稍微”解，并非人们常理解的“很”、“相当”之意。“宁静”不同于“平静”，着眼内心感受，所谓“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颇不宁静”就是稍微有点不宁静，但因不宁静在“心里”，是那种抽刀断水，欲说还休的深层心灵体验，不是一般的情绪波动，不是欲念的冲突浮躁，哪是能简单排遣得了的，于是只得“在院子里坐着乘凉”，默默地望着高悬的一轮圆月。那不是惬意的休闲，也非自得的怡情，几许惆怅，几许落寞，不着痕迹，尽在不言之中。

是不是就只“这几天”才“心里颇不宁静”呢？似乎不是。“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非满月的夜里荷塘那一番样子，作者领略过多少次呢？虽没明说，但“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不是已含蓄回答了吗？朱自清先生何以“日日走过”这荷塘，何以还要在有月无月的晚上“忽然想起”这荷塘，情有独钟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外，恐怕与时常“心里颇不宁静”也很有关系吧。

看来，“颇不宁静”于作者是常有的状态，而且多少有点习以为常了，因而差不多能坦然视之，平静对待了。那么，作者缘何“心里颇不宁静”呢？

二.二写妻儿意何在

“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这开头一段的最后二句，只是为了形象点明夜深人静？只是为了以动衬静？不那么简单。默默地望着那静静的月亮渐渐升高，马路上天真活泼的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那么近又那么远，作者的思绪游离于这现实世界，那“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心思，无人理会，即便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妻子也不例外，那是种怎样的孤寂！这样的处理可谓意味深长，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苦涩。

当作者孤身神游荷塘月色一圈回到“家”时：“——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文末这二句，结构上确是与上文那二句前呼后应，内容更是相映成“趣”，好一个“什么声息也没有”，好一个“妻己睡熟好久了”，好一个让人掩卷长思，跟着叹息的结尾。那淡淡的凄清，那深深的孤独，那隐隐的无奈，好象“薄薄的青雾”，不甚分明却又那么真切，不由人不动容。

无疑，散文是艺术，妄论朱自清先生的家庭是浅薄无聊的。但作者这样写总有其考虑，妻儿代表家，家象征现实世界，这个现实世界静寂得了无生气，热闹得不在地方，作者无所寄托，不由感叹：“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那么，作者向往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

三.引用诗赋为哪般

清幽雅静、朦胧素淡、如诗如画的荷塘月色，寄寓了作者情思，灌注着作者的情趣，固然是他理想世界的写照，只是过于朦胧、含蓄，于是作者引了《采莲赋》。相当一段时期，《荷塘月色》选作职业院校、普通中学语文教材课文，这赋连同前面一段说明评论一并删去，这里不妨引录该赋如下：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怀；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出于梁元帝之手的《采莲赋》这一段到底表现了什么？“艳歌”“风流”的男欢女爱还是“淫艳”的帝王趣味？显然不尽然。“妖童嫒女，荡舟心许”恐怕不能简单理解为一般教材[1]的注释，是“艳丽的少年男子和美貌的少女，摇着小船互相默默的传情，”这既有“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为据，又可引“纤腰束素”、“叶嫩花初”、“沾裳”“浅笑”佐证。“妖童媛女”形似《孔雀东南飞》中的“我有亲父兄”，偏义在“媛女”；“荡舟心许”之“许”，既非“默认”之意，更不能作“许配”解，应是“期望”的意思，如同陆游《书愤》“塞外长城空自许”之“许”。一群少女一路欢歌，满塘笑声，在“夏始春余”的美好季令，荡漾着豆蔻年华的春情；以“叶嫩花初”的多姿风采，张扬着含苞欲放的活力。诚如朱自清先生评述的那样，该赋只是描写了“当时嬉游的光景”。大凡引用，总是体现了引用者鲜明的意图，如同《西洲曲》“这诗写一个女子对所欢的思和忆”[2]，读到引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谁会想到“忆郎之不至，仰首望天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3]呢？只会跟着上下文情景浸染一份淡淡的失落、淡淡的哀愁，而这恰恰是朱自清刻意经营的。

由上可知，这赋实在无需删也实在删不得，它既是荷塘月色的有机延伸，又是月色荷塘的社会人文化。《采莲赋》进一步具体形象地展现了朱自清先生神往的世界，那是何等洁净、何等明丽、何等鲜活，真是健康人类在美好环境中的生气勃勃的生活。“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这真是有趣的事。”可谓直抒胸臆。“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今非昔比，怀古伤今。这实实在在的感慨，这明明白白的失落，当是“心里颇不宁静”的根源所在。

至此，可以结合作者同一时期的文字，探讨《荷塘月色》的主题思想了。

——表达了对大革命失败后白色恐怖笼罩全国的黑暗现实的不满？肯定没有什么错，文章写于1927年。作为“自由知识分子”的朱自清，被蒋介石对共产党人的血腥屠杀弄得目瞪口呆，对国民党的反革命行为非常反感，这自不待言。同年9月27日，身处北京的他在《一封信》里，惊叹：“南方这一年的变动，是人的意想所赶不上的。”

——表现了对黑暗现实不满，幻想超脱现实，但又超脱不了的苦闷？也能成立。同在《一封信》里，“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只有参加革命和反革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不能或不愿参加这种实际行动时，便只有暂时逃避的一法”。

——表现了一种心境，一种生存状态，一种正直的“自由知识分子”在非民主、欠理性国度里、社会中的典型的感受，可不可以？似乎更贴近原文些。1928年2月，朱自清在《哪里走》感叹：“我既不能参加革命与反革命，总得找一个依据，才可姑作安心地过日子。我是想找一件事，钻了进去，消磨了这一生。”但正气感又不可能使他忘却现实，不能恬静安闲，“我想着我的渺小，有些战栗起来，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再联系朱自清先生1947年的演讲《论气节》，“他们于是只能保守着自己，这也算是节吧；也想缓缓的落下地去，可是气不足，得等着瞧。”那种徘徊于“忠臣”与“清高之士”之间的生存状态，那种不甘灵魂扭曲而又无可奈何的心路历程，那种积习深厚的清高文人的士大夫心态情结，更为依稀可辨。

那么，《荷塘月色》的主题思想可以作多角度、多层面的分析：既可进行简单平面的政治图解，也可因袭反映社会现实的概括，更可侧重人生哲学意蕴的玩味探究。显然，《荷塘月色》丰厚的思想内容不是三言二语、贴标签似地概括得了的，是多种思想情感的“和平共处”和“共同正确”，只是情感的内容、表现形式有所侧重而己。事实上，这也是许多范文名篇的共性之一。

注 释

[1]施肇基.语文[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6.

[2][3]余冠英.乐府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