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雯馨 吴俞晨
他们进入乡村生活,在此不断地修正自己,期望能将自身的经验演化为一种理想乡居生活的范本。同时乡村的那些构成元素,诸如土地、植被、建筑、人以及衍生的秩序与禁忌,也成为了他们观察的对象,并激发着他们的创作。
该如何生活与创作,才能既保有内心与行动上的独立,又免于孤独
在诸多年轻人返乡的故事中,南部生活共识社区的版本很真实。尽管才刚刚起笔,它就铺陈了许多伏线,让人期待后续的发展。另一方面,它像自然生长的野草,姿态随性,却韧性十足。
从福州市区前往南部生活共识社区所在的关中村只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车子一进村,就看见许多新建的砖房,墙面还未粉刷和贴砖,径直向外敞露,呈现出未完成的状态。五月的福州,天早早就热起来了,整个村庄看起来恹恹的,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因此的士司机将我们送达后还是忍不住抱怨说:“这次真的是被你们给骗来了,待会儿我肯定要空车回去。”而我们看着面前这两栋古旧的夯土房,也怀疑起该目的地的真实性,这时一个身材高瘦,皮肤略黝黑的男人从屋子走了出来,得知我们的来意,他边招呼我们到屋里坐,边说:“我叫大王,是南部生活的成员,其他人稍后就来。”
大王是2015年南部生活共识社区诞生时第一批前来体验的人之一,后来只有他和发起者唐冠华夫妇留了下来。“我目前做的事比较杂,除了在南部生活这边种地,我还是乐享自然教育学校的老师,这两个都是正荣基金会发起的故乡农园里的项目。”说话间,正荣基金会的郑光焰和唐冠华走了进来。唐冠华看起来和青岛“自给自足实验室”时期一样充满精神,只是经历了南方的高温天,他的肤色似乎也黑了一度。当初青岛崂山的“自给自足实验室”始于他想要自由自在生活的念头,后来他将那五年的经历整理成一本《独立之道》和同名的定格电影,从“衣食住用行”各方面来研究如何在自然环境下生活,同时与自然和谐相处。因为这个项目正荣基金会注意到唐冠华,郑光焰告诉我们:“当时我们因为冠华在青岛做的事也有所接触,对他的‘共识社区概念很感兴趣,所以我们邀请他带着项目来加入我们故乡农园这个可持续生活共同体。”对正荣基金会而言,他们对于南部生活以及故乡农园的其他项目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定义,但是“与土地为善,与伙伴为善,与村庄为善”的三大原则却是他们的共识,在此共识之下,他们更主张任其自由发挥,至于南部生活共识社区,他们的想法是:“在未来,这兴许真的可以成为一个能被界定、被理解的事。”
﹁当你在乡野生活,自然就学会了生存的技能,“与自然和谐相处”不再是空泛的口号,而是真实的经验之谈。﹁ ——唐冠华
共识社区就是不同理念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群体,然后择邻而居
对唐冠华和振振夫妇而言,无论在崂山还是关中村,生活的原理是相同的。他们选择住在乡村,首先就会对当地的自然资源和生活规则保持长期的观察和整理,尤其是脱离了现代社会的经济网络之后,他们需要直面生活的琐碎:那些日常必需品,诸如水电、衣物、粮食、油盐醋,它们该如何获取,如何制作;生活中消耗和排放的资源和污染物,又该如何分类、分解,使其能重回自然?凡此种种他们都曾在青岛实践过,如今他们在正荣基金会提供的基地上又开始了南方版的“自给自足实验室”,继续将自己的在地生活当作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试验。“首先我们想尽可能食用在地的食物,所以种了一些空心菜、油麦菜、南瓜和土豆;一些日常用品我们也试着自己制作,目前正在研究利用各种生物能、风能发电。”唐冠华说他想要的其实都很简单,每天在这里生活,缺少什么就想办法解决,总之一切遵从可循环的理念。而生活在城市,是感受不到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因为生活所需的一切都有专人处理,人们只是用货币去换取而已。
不同于崂山时和振振两人的小家庭,唐冠华设想的南部生活共识社区是由一个群体一起尝试一种理想乡居生活的实践。因此社区一直以开放的姿态接纳不同的人,目前社区常驻居民就是唐冠华、振振、大王和于伯公。由于前来体验的人很多,平均一天就有三位,所以他们觉得:“要成为南部生活的居民,起码要在这里生活一年,然后由我们四个人投票决定,是否同意他成为新居民。”成为南部生活共识社区的居民,既要参与集体劳动、有责任把收入的一部分用于社区的建设,相应地也有使用社区土地和参与社区事务的权利。
唐冠华觉得,未来成熟的共识社区可能提供一种“新乡村”的范本,“跟传统乡村相比,替换的元素应该就是人吧!”在他看来,未来乡村主要的构成可能就是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他们的产业也来自土地——从中汲取创作的灵感,保护在地的生态,同时创作的产品附加值更高。目前南部生活共识社区的人当中,除了有专注于自然农耕的,也有像于伯公这样的艺术家,大家各自做着自己想做的,同时也将自己对社区未来的设想一起讨论。在唐冠华看来,他们更像是提供一种“工具包”,让其他人也可以借鉴、创造属于自己的“共识社区”。
唐冠华将自己的生活视为实验,振振则是从南部生活共识社区里获得了许多创作的灵感,因为和唐冠华一起做“自给自足实验室”,她开始学习纺织工艺,为此走过许多乡村,也和许多老师学习过。在村子里的工作室,我们看到了振振自己做的织布机,墙上还贴着许多纤维材料,都是她从各地采集而来用于研究整理的。其中一个装着葛根纤维的袋子上标注着采集地为“关中村”,振振对我们说:“这个葛根的纤维是在这里采集到的,我当初来到这个村子时,就有意识地对周围植物进行梳理,哪些适合用来染色,哪些适合用来纺织,我都把它们整理起来。”她在山上发现了许多葛根,就尝试着采集它们的纤维,“在古代,葛根的丝就是用来做衣服,它的光泽度和纤维的韧性都是很不错的,但是后来因为葛根的纤维不太好处理,渐渐就没有人去做了。”振振目前已经将制作过程记录下来,准备等今年秋天采集大量的葛根,尝试织布。
除了葛根,振振也善于利用在地资源来进行纺织。她用当地的角倍、栗子来給布染色,也亲自栽种棉花、蓝草和柿子,从她手中完成的纺织品,似乎都携带着这个村庄的基因。在振振看来,那些保留在传统村落里的手工艺其实能避免消亡的命运,“从前我的老师就告诉我,手工艺的传承,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将它的经验完全科学化地记录下来,尤其是纺织这种科学的手工艺,它的一切都是可以被确定的,比如张力、捻度以及染色的步骤,甚至是气候、温度、湿度等。”她如今也在做这样的事,将纺织的技艺,纹样以及纤维的种类系统地整理归纳,这既是她生活的日常,也是一种修行。
在这里生活能感受到内心的完整性,和一种饱满的生命的力量
“山上的庙供奉着很多神仙,据说还有一个狐仙呢!”大王一边挥着锄头,一边对我们说。清晨6点的山上还算凉快,这几天他总是趁着太阳出来前上山干活,“否则天热起来就什么也干不了了。”
2015年加入南部生活共识社区后,大王觉得既然回到乡村,自然就要拿起锄头。他租下山上的地,尝试种了很多豆科类作物,目前百分之八十都成功了,“你看这是四季豆,这是毛豆、黄豆,那边种了花生。”大王带我们走在田埂间,一路比划着,笑着说自己种了一堆下酒菜。田边还有他种的桃树、李树、无花果,以及银杏、紫薇和石斑木这样的观赏树。“未来我还是希望这片地能形成一个小型生态圈的感觉,大约能有一百个物种,树、农作物和野生类各占三分之一,这是我比较理想的状态。”大王对我们说道。
在大王眼中,“农业现在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农业,它背后自有一套生活哲学,我实践出来的就是我的生活。”目前关于农业的流派也很多,朴门、自然农法、生物动力、有机种植等等,很多人来这里耕种,其实也是为了实践自己信奉的理论。“那你是属于哪一派呢?”“我无门无派,先种出点什么再说吧!反正我的原则就是不施农药化肥,播种下去也很少浇水,就看老天爷。”如此豁达的态度,看来大王应该是属逍遥派的,他的作物,甚至他自己都是自然生长的。除了耕种,大王还是乐享自然教育学校的老师,经常带着城市来的孩子们上山“探险”,辨识植物或了解种植相关的知识,因此他说自己更像是“半农半X生活”,和社区以及社区之外的交流都很频繁。“其实种地跟教育很相似,都需要一个等待的过程,不是马上就能见到成效的,我在这边的生活也是一步一步来的。”对于想要加入共识社区的人,大王也是相同的看法,主张大家起码要在这里待一年,看清楚自己是否真的适合这里。
即将结束今早的劳作时,大王往远处瞥了一眼,对我们说:“看,于伯公老师也上山来了。”此时一个黝黑的身影,背着弓箭正往立着箭靶的草地走去。每天清晨,于伯公都会来山上射箭,他熟练地套上防护用具,搭箭,拉弓,释放,一支箭的运行轨迹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见我们充满好奇,他借出弓箭邀我们试试,一边帮我们搭箭,一边说:“射箭就是一个向内走的状态,最终目的就是让你静下来,所以你要放松,专注,否则没办法去感受这个空间。”于伯公看起来话不多,但是他却在村子里发起了“发现儿童图书馆”,挑选儿童绘本、中国经典的文学作品和美学类书籍,希望能对村子里的孩子们的早期教育有所帮助,这个图书馆以开放的姿态接纳所有人,并尝试建立起互动交流的机会。
创作之外,于伯公的另一爱好就是弓箭,他会上山寻找合适的竹杆做箭,粗细大概一公分左右,长约八十到八十五公分,笔直且没有虫蛀。砍回来后截到规范长度再经过碳化处理,然后就是加上箭头、箭羽等配件。在于伯公看来,弓箭本身就是活的东西,它的制作完全遵循自然的规律,而射箭本身也是一种交流的形式:不止与自己的内心交流,同时也能将其视为认识事物的一个入口,展开多层次的思考,对社区的成员们而言,经常聚在一起练习射箭,也是增强彼此认同的社交活动。交流与互动,一直是于伯公所关注的课题。在南部生活共识社区时,他也和村民们打交道,有些村民对他们做的事充满好奇,也有的保持观望。“我们彼此间的交流更多的是生活方面的,比如他们会拿自家做的糍粑送我们,我们也会帮他们修东西,只有进入到生活层面,彼此的交流才会更真实和深入。”于伯公对我们说道。
对于南部生活共识社区目前的状态,于伯公坦言现下社区的人少,有很多事没办法展开来做,但是目前的成员之间都是互补的,大家对于可持续、相互协作和开放性的思维方式都具有共识,这样的共识对于社区的成长也是有益的。至于“发现儿童图书馆”和即将进行的“移动的箭”项目,都是基于他想要持续讨论“交流与互动”的起因,“这些东西都是一个途径,重要的是掌握一种逻辑,可以用来化解生活中的问题。”对于伯公来说,当代生活的困境在于人们一直寻找不同欲望的兴奋点,消费主义之下也失去了内心自省的机会,然而在这里,由于环境相对单纯,反而能更多地关注内心。
假如为南部生活共识社区的成员们梳理履历,会发现他们似乎都有一段相似的轨迹,是从北方到南方,从城市到乡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模式与规则,他们看起来都适应得不错。目前正在实践“田野建筑”的吉富遥树也是如此,因为很多理念和唐冠华一致,所以他從去年九月中旬来到福州,着手开始建造“旷野餐厅”,在他的构想中,社区内应该有一个公共餐厅、公共厕所和洗浴间,关于供水和排污系统的设计也是遵循可持续的理念,诸如通过草木灰的分解来解决厕所的排污问题等,建成后大家可以在山上进行一些活动,季节合适的话可以带上帐篷来露营。为此他聘请赵超当助理,两个人经常早上六点多上山干活,天热了就下山,接下来他们会暂停一段时间。
对遥树来说,这样的项目与他之前做的项目不太相同。身为设计师的他,曾经在北京和东京工作过,他深知建筑行业属于分工精细的行业,设计师画下图纸之后,陆续有不同的人参与一栋房屋的建造,这样的分工虽然符合经济效益,但同时个人只能看到部分,无法了解整体。“虽然我现在做的项目体量很小,但对我来说意义很大。这是我自己全程参与的,我可以了解一件事的全部过程。”遥树对我们说道。
初次来到关中村,遥树觉得这里和日本乡村的气氛很像:气候、土地以及一切都是自然生长的感觉。而赵超的感受更直接,“这里晚上挺安静的,睡觉都不用关大门,我还能写写歌,而且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不像北京,不管几点出门都很热闹。”两人身上都有一种艺术家的思维,比起社会的评价,更在乎自己主动选择的事,他们都觉得在这里能体验到不一样的东西,做项目或是用摄影记录在地生活,对他们而言都是在积累经验。“其实我和冠华都认同DIY文化,喜欢自己动手做一些事,房子自己盖,出现问题自己修。总而言之就是以个人意志来搭建想要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主动选择的,而不是被动接受的。”遥树是以试验的心态去尝试盖房子这件事,想知道当中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而南部生活共识社区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实验性很强的事,“我们在这里学习自给自足,同时与环境友善共处,假如这些经验能够系统地整理,我们也乐于和更多人分享。”
对于这些留在南部生活共识社区的年轻人而言,他们的初衷可能如赵超所说,“不想拿我的生活去交换什么”,所以生活就应该是纯粹的,你可以亲自耕种、筑屋、创造、思考,不断地去试错,正确的才会慢慢浮现出来。同时因为在地的环境是纯粹的,他们的创作更多是遵从内心的需求,同乡村对话,也同自己对话,对自身以及环境进行一种可持续性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