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祎洁
恋爱中的伊婷像羔羊般温顺,短短一年,她看到身体里昔日的少女胎死腹中,自我被恋人贪欲的蛆虫蚀尽,在言辞和逻辑建构起来的谵妄里,暴力露出巧言令色的獠牙,有恃无恐。
他长得像父亲,走路、神态、一颦一笑都像足了。比她大14岁,是高级知识分子、年轻的富布赖特学者(是一项由美国政府资助的国际教育交流计划),学术圈冉冉升起的明星。这熠熠的光辉令她一度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的权威下。
床笫之欢成为了伊婷的见面礼。道理变成暴力的狡黠形式。在他构筑的意义之网里,她成了一个作茧自缚的蛹。面对隔离与控制,谎言与自欺,她逐渐分不清敌我、真实与幻象。
她是他俘獲的猎物,是附属的、次要的、寄生的他者。在愈演愈烈的暴力怪圈里,这场20岁的腥甜恋爱沦为以爱之名实施的控制。
在去酒店见H博士的路上,伊婷心里蠕动着悸动和惶恐。不过三个月前,她在一个城市规划的工作坊上跟他交换了微信。对于在国内985高校念大二的她来说,学识卓越的他又高又远,她不奢望也没有主动去接近他,微信对话不温不火。直到他有天突然说,打算周末专程飞到她所在的这座西南城市。
突然迸溅的感情火花令伊婷诧异。H博士是华裔,从英美顶尖学府一路念到博士后,在多国从事教研工作,当时在澳洲有个访问学者的项目,漂洋过海只为来看她。她心花怒放,甚至欣赏他的男性魄力:竭尽所能地攫取能抓住的机会。
伊婷从未见过这么耀目和风度翩翩的男性。世界一流学府的光鲜学历,坐拥数个学位,接受过建筑学、城市规划、历史学和人类学的学术培训,能够从建筑混凝土讲到哲学宗教,言谈举止极富魅力。而她从小就沐浴在一个典型的学术、职称和权威崇拜的成长环境,父母是大学老师,日常她被灌输要有女性智慧,未来一定要找一个高知伴侣。
在接下来的两天和之后漫长的日子里她才惘然,学术声誉和私德竟是互相割裂的。日后回想时她惊觉,端倪从一开始就有显露。
初次见面的地点是他下榻的酒店。她觉得这个场景设置很不好,可还是没有提出异议:他已经很辛苦了,要优先考虑他的想法。这种不设防的感激异化成卑躬屈膝的姿态,她认定必须表示出亲密顺从,才能回馈对方专程看望的礼遇。
她仰望他的目光掺杂着崇敬与欣赏,男欢女爱火候不到,肌肤之亲的念想更谈不上。H博士之前与她交谈甚欢,这燃起了她的兴趣和好奇。直到躺在雪白的被褥上,她始终不很情愿,只是不厌恶。她不想让他失望。怀着这种心态,她机械地完成了很多非分的要求。他提得越多,她就越发现欲望的深不见底。
伊婷那天恰好在生理期。H博士觉得她是不情愿、扯谎搪塞。但这并未阻挠他的意志。
伊婷已经很显疲态了,他却像发了情的兽,这种场景她从未见过。她咬紧牙根,想着熬过去这两个漫漫黑夜就好了。这种取悦和屈辱的姿态为日后埋藏了伏笔。
H博士回国后,伊婷认定这种肉欲裹挟的情缘无法沉淀为一段关系。H博士却有意:他寻觅一切访问学者和出席学术会议的机会,频频买机票从澳洲飞到中国绕道来看她。震惊于对方的诚意,她被打动了。一个月后他们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半年之后在游轮上他求了婚。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被动心态让她觉得,他而非她是一段感情当中付出的那方,她能够单方面去补偿他的只有性。“这就很可悲,我完全物化自己在一段关系中的角色了。”
他博学年长,所以什么都是他要来主导,要来教我怎么谈恋爱,教我怎么处理一段关系。每次飞过来他会给我带一批书,亲自加了批注,亲手打印出来。他的笔记本会分享给我,经常给我发论文来读,分享一些他喜欢的观点、他觉得有趣的链接或者我能够查的一些资料。
他在学术写作上语言犀利、发文高频。每次对峙他都搬出一套套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的道理反驳我,试图让我确信是我的问题,接着把这些问题归因到我的家庭背景和学校不好。
在他口中我的父母都是很不成功的国内大学教授,不懂怎么养育孩子,而我处于悲催的国内普通大学本科生的境地,又没上过斯坦福、哈佛,哪来的智商和底气跟他对话,发生争论肯定他在理。我随即低声下气,认为或许他说得对,我才本科二年级,才疏学浅,没法理解他援引的专业术语和理论。他太高深了。
他开始干涉我的朋友圈,让我减少与身边的朋友往来,因为他们愚蠢又幼稚,他也不屑于认识。我说如果你这样去定义我的朋友圈,很不幸我正是其中的一分子。他说你虽然蠢但还有可救的余地,我做你的男朋友是为了拯救你,你有潜力被我升华,我是你人生的大学。
在所有他对我用过的侮辱性语言中,“愚蠢”这个词频率最高。我提起的话题或是反驳的观点,他要么不屑于回答,要么说这个想法很傻很戏剧化,是被学术界称为错误的理论,不信你看我这个理论这个论文。
长达一年的亲密关系中,种种粗暴的强迫性性行为明目张胆。我始终觉得因为他飞过来了,我有义务要给他,尽管很多场合下我都直接说了不。
去年情人节,他从澳洲飞来看我,也是只能待两天,又把地点约在了酒店。我当时也很感动。到了酒店他就去洗澡,他手机不带锁,有几个信息框一直在闪,我瞅了一眼,发现他在Tinder(一款类似陌陌的手机社交APP)上面跟很多人聊天。我当时气炸了,点开往下一滑,一百多条对话框全部都是他当天和前一周各种时间段在澳洲约的人,他在国内机场落地了还在聊。有几个对话里他直接留了自己的电话和Facebook账号。
我整个人懵了。这完全不合逻辑,你要飞过来,花这么大力气跟你女朋友见面,为什么还要跟别人约呢?他从洗澡间出来后我质问他。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拿过去,瞬间删除了那个软件,注销了他的账户,镇静自若地说:“我感觉你最近脑子有幻想了,你怎么能编造一些不存在的事情呢。我知道你很怕失去我,真心在意我,这是好事。可是你也没有必要去编造这些谎言觉得我对你不忠。你即便觉得我在背叛你,实际行动胜于一切,我飞过来看你,这个行动占据的分量这么沉,你为什么还要去妄想这些不存在的东西呢。”
难道是我看错了吗?我完全傻了。那一个小时我开始质疑自己的大脑是否正常、记忆对不对。他的洗脑能力非常强,跟他擅长公众演讲也有关系,这种不容置疑的瞬间反应让人觉得可能他是对的,我是错的。
我的内心始终处于对立矛盾的状态,一方面会觉得这个人真的有毛病,像反社会人格;一方面我也很崇拜他,陷入了他的逻辑,觉得是我高攀他、依附于他。我当时真不知道谁在这段感情中攫取得更多。我只是觉得我在用不愉快的性兑换一个聪明的人和我在一起分享时间而已。
幡然悔悟真的就是一刻。
去年7月,他参与了一个国际东亚学会,不乏诺奖、富布赖特奖学金获得者。他在大会董事会有席位,我当时也参与了一个项目。有天晚上我发高烧,他嫌我事儿多没照顾好自己,给他添麻烦。他当时在准备演说素材,告诉我找哪睡都可以,但是他必须要整夜开空调和风扇,“因为我是贵宾,明天一早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在翘首以盼我的演讲,而不是你。”我发着烧他还要强行上,我根本就没法沉浸进去。他的暴脾气涌上来,觉得我对他失去了兴趣,他的魅力衰减了。
他直接向我身上砸过来,空调遥控器、枕头、杯子、摄影机的三脚架,一地狼藉。我被砸了几道,腿上都是淤青。我一下子吓傻了。缓过神来我就要逃,随便披了件衣服摔门而去,赶紧敲隔壁教授的门。
隔壁教授是我们项目组的学科带头人,60岁左右,连忙问怎么了。我怕影响男友的学术声誉,闭口不谈。直到老教授看到我身上的淤青逼问,我才说是男朋友打的。只问了几个问题,老教授便断定我男友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施暴者。
老教授立刻联系了大会官方,直指我前男友在学术组内不端正的暴力行为产生了人身伤害,建议取消他本次所有发言。此建议被大会官方采纳。
我反思有几个原因造成了我迟迟没有斩钉截铁地走出来。我从小在高校老师住的宿舍小区长大。父母经常念叨谁家女儿今年考了哪个学校,谈了个男朋友是某名校毕业的。我始终觉得找一个高学历的男友是件很长脸的事。父母都很“直男癌”,认为女性的社会角色不重要。
那个晚上隔壁的老教授是点醒我的恩人。很多人需要很多年,很多人吹耳旁风,或者被施暴到一定地步,才肯离开。
老教授向我指出的第一点是自恋型人格。学术上的卓越带给他无比的优越感,我对他投以崇拜的眼光,他将泛滥的满足,以各种逼迫式的性行为发泄在我身上。
我后来上很多国外的网站看案例,有几天彻夜在Youtube上搜亲密关系暴力哭到脸肿,很多经历过多年亲密关系暴力的受害人站出來讲述自己的遭遇。我学到一个词汇叫“煤气灯操纵”。这是精神虐待的一种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信息被歪曲、选择性删减,以迎合施虐者的喜好,或者把虚假信息呈现给受害者,意图使他们怀疑自己的记忆力、认知力和精神状态。
那晚隔壁老教授点出的这两点令我顿悟。她还给我举哈佛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高校性骚扰案例,告诉我性别暴力发生在高知群体是存在的。不要因为一个人学术声誉高,就觉得这个人个人品行好。
我真的非常幸运。项目组有一个女博士,2016年伯克利校方被起诉在终身任职教授性侵案中失职,她活跃其间。事后我和老教授、女博士一直保持联系,正是她们为我从概念上澄清暴力的几种类型,矫正了我的观念,才让我彻底走了出来。
从他打了我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记录他所有的行径,留存证据。被打之后留下的淤青我拍了照,之前住院的病理分析和住院记录全部保留,包括他后期发的所有邮件我都截了图。
看了很多资料后,我发现里面的很多行径、情绪上的反应,包括前男友这种恐慌障碍,和我的遭遇高度相似。我才认识到这个事在国外的研究领域早有这么多专业术语去定义它,这些对我的控制可以被定义为亲密关系内强奸。
后来略知一二的父母跟伊婷说,你这个就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面的安嘉和一模一样。
这部上映于2001年的电视剧是中国第一部反映家庭暴力题材的电视剧。在该剧上映的10年前,《中国妇女》杂志发表题为《家庭暴力白皮书》的文章,家庭暴力作为一种社会问题在中国首次被提出。
1995年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以后,我国开始关注针对妇女的家庭暴力,比国际社会晚了二十多年。同年,中国第一家专门从事妇女法律援助、研究与倡导的公益性机构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成立。
在依托该中心发起成立的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吕孝权律师眼里,家庭暴力的实质是权力和控制。亲密关系暴力,比如分手暴力,是希望通过一种基于性别文化的暴力模式,使对方屈从于自己的意愿,达到继续控制对方身心的目的。“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其实都是一样。”
除了婚姻中的暴力,分手暴力、离异暴力和伊婷所遭受的恋爱暴力(包括同居期间)等都在亲密关系暴力的体系里,性质与家暴一致。国内外的研究和调查都已发现,发生在恋人间和离异夫妻间的暴力的频率和严重程度,比发生在夫妻间的均高得多。
近年来千千律所接到的关于家暴被害人的投诉,以婚姻期间的配偶暴力为主,丈夫对妻子的暴力最常见,同居暴力中更多的是离婚不离家的情形,男女朋友谈恋爱同居遭受暴力的咨询基本上没有。
“我接触的无论是咨询还是进入法律诉讼程序的案子,同居暴力这一块还是边缘性的东西。”吕孝权说。
相比西方关于恋爱暴力系统性的研究,我国目前缺少关于恋爱、同居暴力发生率的全国随机抽样数据。现有零散研究只是冰山一角。一个个“伊婷”的隐秘伤口透过冰冷的数字浮出水面。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副教授王向贤在天津的1015名大学生中开展调查,发现58.1%自报经历过心理暴力,25.6%自报经历过肢体暴力,12.3%自报经历严重的肢体暴力,3%自报经历性暴力。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教授陈高凌等人在北京、上海和香港的3388名大学生中开展恋爱暴力的问卷调查,发现心理暴力最为普遍(71.6%),高于肢体暴力(47.7%)与性暴力(17.5%)。
2004年,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开通了北京市首条反家暴热线。红枫中心主任丁娟接触到的少量涉及恋爱、同居暴力的热线求助中,一种是恋爱过程中的强奸,一种是未婚同居过程中的暴力,包括分手过程中的暴力升级,由性暴力发展到肢体暴力、精神虐待。
除了国际上公认的家暴的四种类型:身体暴力、精神暴力、性暴力和经济控制,吕孝权解释按照程度可以划分成两类,初发的偶发性的家庭暴力和严重的周期性的家庭暴力。
这种周期性的家暴包括关系紧张的积聚期(口角、轻微推搡等)、暴力爆发期(暴力发生、受害人受伤)、平静期(亦称蜜月期,加害人通过口头或行为表示道歉求饶获得原谅,双方和好)。暴力周期循环的三个链条环环相扣,呈无止境螺旋式的上升过程,这种暴力循环升级的链条从内部很难打破。
对于初发的偶发性的家暴的干涉,吕孝权认为可以自力救济。它的性质、程度、后果没那么严重,但也不能听之任之,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不容许态度。可以自己跟施暴人沟通,也可以告诉亲友,通过一定的方式甚至是调解来消除这种暴力模式。但对于严重的周期性的家暴,他表示一定要及时借助外力,尤其是公权力强有力的干涉,尽可能打破暴力链条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恶性的刑事案件才不会发生。
就在伊婷结识H博士前夕,2016年3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正式施行。这距离中国内地出台第一个反对家庭暴力的地方性政策,已经过去了20年。
千千律所编写的反家暴经典案例选《扬法治之剑,惩家暴罪戾》指出,反家暴法在实践中对家庭暴力定义和类型的理解范围过窄。性暴力和经济控制被排除在家庭暴力的认定范畴之外;对同居暴力和共同生活作狭隘理解,离婚不离家暴力、同性伴侣之间的暴力、追求暴力、恋爱同居结束后的暴力或离异后的暴力均被排除在外。
对于婚外亲密关系暴力的被害人,由于立法的滞后性和漏洞,加上司法和执法的理念和实操技能跟不上,现实层面的法律维权举步维艰。在吕孝权看来,针对这部分群体的求助渠道不是没有,反家暴法里边所规定的所有求助机关,妇联、派出所、法院、法律援助機构、媒体、加害人所在单位,应该都可以适用。但是相对于配偶暴力来说,它需要证明他们之间是一种家庭成员以外共同生活的同居暴力。再加上现行的立法、司法、执法对这个问题没有作出明确的解释,同案不同判的现象大量存在。
而伊婷遭遇的这种没有同居关系的恋爱暴力,尚未纳入到反家暴法的保护范围。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受害者只能在孤岛一隅忍辱负重。源众性别发展中心创办人李莹律师表示,“只要是家庭暴力都要说不,我们自己的态度非常重要。”她接触的很多案子都是在恋爱阶段就有暴力,进入婚姻后只会愈发严重。
在她眼里,很多家暴受害人之所以后面会变成一个长期性、无法摆脱的噩梦,是因为她对第一次没有能够说不。这个“不”一是态度,二是行动。态度一定要坚决明确,就要分手。同时也可以采取相应的求助,包括报警,向妇联、向反家暴社会组织求助,搜集证据、固定证据、及时就医,出具诊断报告,如果伤得比较重则要求伤情鉴定。可能对有同居关系的非婚亲密关系,可以适用反家暴法,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通过公安出具告诫书。虽然现在案例少,但是有法律明文规定,所以这一系列对反家暴行为的特殊性处置,是同样可以做的。
对于非婚又没有同居关系的暴力,李莹介绍,这一块现在的法律规定尚不明确,但也并不意味着就不能够有作为。即使不能适用反家暴法,还可以适用其他的相关法律如《侵权责任法》《治安管理处罚法》,遭受到侵害、伤害可以报警,一样可以提起民事诉讼。如果打重打伤了,轻伤以上是可以追究刑事责任的。
“对这个关系来讲可能有一个巨大的迷思就是爱的名义。那种爱只是借口而已。自己千万要对这个事有判断,哪怕他有情感也是自私的、控制的。真正的爱绝对不是伤害,是平等和尊重。”律师李莹说。
这个事过去了半年,太阳照常升起。有次我跟做艺术策展的一个朋友聊天,朋友提起有个香港高校学建筑的女博士,最近跟他抱怨导师在骚扰她。追问了几句我觉得有点蹊跷,直到看到那个女博士提及这个导师的微信截屏,一看就是我前男友。他那段时间既在忙着要来学校找我重归于好,同时还在骚扰那个女博士。
前任的影响一直跟随着我,体现在后期的不自信、讨好型人格、总把别人置于高于自己人格的位置。
今年6月底,国内又有机构把他请来搞收费制高端学术工作坊,微信公号里把他包装成了一个大神。最近他还很活跃地在成都、上海搞讲座。
至今我没有听说他在学术界受到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