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解放
——解读汉代青铜器的美学思想

2018-11-27 02:57刘静
铜陵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器形礼器青铜器

刘静

(铜陵学院,安徽 铜陵 244000)

人类制造使用工具标志着人类文明的开始,而以铜为主的金属工具的问世,则使人类文明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人们把人类在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使用铜所创造的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称为 “铜文化”。我国青铜文化历史悠久,起源于黄河流域,始于夏商,止于汉末,在两千多年的青铜文化发展中,制造出了神秘圣洁的青铜礼器,精美绝伦的铜工艺品,品种繁多的铜日用品以及庞大建筑群的铜构件、铜饰品,涉及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青铜文化反映着华夏文明的进程,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遗产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

一、青铜器的起源、发展及衰退

青铜器作为青铜文化的精华,自诞生之日起,其发展就与当时的政治经济、生产技术、文化信仰及艺术审美等密切相关。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被赋予了鲜明的时代特征与丰富的文化内涵。我国青铜器的发展大致经历以下三个阶段:

(一)夏商时期:公元前2400年左右中国最早的青铜器在黄河流域出现,夏商时期得到迅速发展,青铜礼器作为权利的象征,用以烹煮、盛装祭祀品以求神佑、乐器用以演奏祭神之乐,形成了比较完整的青铜礼器组合,据《史记·封禅书》所载“铸九鼎”的传说:“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象九洲。皆尝亨上帝鬼神。”,[1]这一时期的青铜器成为了奴隶制统治的器具与宗教文化的物质载体,具有浓郁的崇神性。

(二)两周时期:随着商亡周兴,两周时期的青铜器继承了夏商青铜文化的繁盛,青铜器显示出从尊神到重礼的演变,《礼记·表记》:载“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2]这一时期统治者改变了对鬼神敬仰,将“礼制”置于首位,青铜器作为周王朝巩固政权,维护宗法礼制的工具被神圣化,成为奴隶社会贵族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与商代的青铜器相比,周人的器物造型相对轻巧适用,礼器虽在,但已向日用器皿演变。

(三)两汉时期:公元前221年,秦一统天下,商鞅变法后,秦建立新的社会体制,以农为本,强调法制,文化社会观念的转变使得周礼逐渐消亡,青铜器开始走向世俗百姓。西汉初期的青铜器较为复杂,但随着政治文化的高度统一,逐渐形成自己的文化风格;西汉晚期,青铜礼器基本消亡,青铜器已经完全被世俗化,由肃穆庄严的礼器逐步过渡到朴素实用的日常用器,实用性增强,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到了东汉不仅青铜礼器完全转化为实用器,而且器纹与铭文也以实用为主,这一时期是汉代青铜文化发展的高峰期。但是随着漆器、铁器工艺的成熟直至东汉中期以后瓷器的兴起,青铜器的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地位被逐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我国青铜文化研究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最终导致青铜正如余伟超所言:“在文化走上衰亡的道路。秦汉时期的四百四十年期间,中国古代的青铜艺术度过了最后的辉煌。”[3]

二、汉代青铜器的美学思想

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三代,青铜器只能用于特殊的场合与人群,而随着“礼乐崩坏”文化意识的淡化,宗法制度被宗族制度所代替,青铜器开始从王公贵胄走向世俗百姓,在汉代,这种变化尤为明显。两汉的青铜器无论是器形种类、装饰纹样还是造型特征上都反映了汉代青铜器已从为神鬼、为礼制服务转变到为人类服务,这些变化体现出一种关怀民众人生的人文情怀,反映了人类思维意识的进步,人性的解放。

(一)器形种类——物以致用

造物的本质目的是为了利于人的生活,即物要为人用。自先秦以来,我国的造物思想即强调的以用为本,墨子说“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4]指出“用”才是最基本的功能与价值。韩非子指出“玉卮无当,不如瓦器”,也是将实用放置首位。“汉代的铜器造型非常单纯,没有任何多余的、与实用功能无关的造型空间变化,或在器物的形体上外加什么与影响造型的附件”[5]汉代青铜器的种类大约有三十余钟,主要以食器、乐器、水器、兵器、度量衡器、日用杂器等实用器为主,与夏商周三代的青铜器相比,其最本质的特征是服务于生活,满足人们实用的需要。

西汉初期的器形有的保留着战国的遗风,有的延续着秦代的风格,实用器类的数量虽明显增多但仍处于附属的地位,器形变化不大,如青铜礼器鼎还是以矮兽蹄足、鼓腹圆底、两侧附耳为主要特征;圆壶器形也是以楚式、秦式、晋式为主。进入西汉晚期,沿袭几千年的周礼传统已基本退出历史舞台,除了鼎还作为祭祀活动的祭器外,其它沿用的甗、钫、壶实际上已成为一般的日用器皿。实用器类广泛应用于生活各个方面,器类与器形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最多见的青铜用器是鼎、钫、壶、尊、带钩、熨斗、铜镜等。这一时期,鼎以由礼器演变为实用的炊器,为了扩大受火面,鼎足由原来的矮肥风格变得瘦长;圆壶也由早期的短束颈、鼓腹、矮圈足演变为长颈、扁鼓腹、高足的特征。器形变化更是突出实用的特点,如炊煮器的釜,为了方便食物的搅拌,其釜身变浅,口变宽,在釜身上装一把柄,即成为刁斗。(如图1)此斗高15cm,直径 20cm,柄把为一龙头,下附三足,在古代军中,此器皿白天用于烧饭,夜间则用其敲击巡逻。孟康曰:“以铜作鐎,受一斗。昼炊饭食,夜击持行夜,名曰刁斗”[6]此斗制作虽不精制,但确是汉代典型的青铜实用器。

到了东汉时期,礼器消亡,器类大大减少,实用型青铜器占据了主要的地位。此时的青铜器较为轻薄,常用的铜器日用品有:灯、扁壶、盆、钟、博山炉、釜甑、鐎斗、炉、熨斗、尊、车马器、带钩、耳杯、铜镜、玺印等。釜甑与灶的普及使得鼎演化为双耳锅,为了避免烟熏,在其腹部还有一道宽凸腰棱;圆壶器形修长优美,长颈、扁鼓腹、高圈足呈喇叭状;

盛器的口沿变深部分出现了盘口,各种器形均向简单实用的方向发展。(见表1)

图1 《汉青铜龙首刁斗》

表1 鼎与圆壶的演变

随着文化社会观念、生活习俗的转变,汉代青铜器逐渐从神坛走向世俗生活,两汉时期许多礼器性质的青铜器或被淘汰或因时而异衍生成新的器形,在人们的生活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经历了由多元到统一,由复杂至简单,由祭祀礼器向实用器的演变过程,汉代青铜器的器形种类演化轨迹不仅反映出汉人造物的实用价值观,而且也体现了中国传统的物以致用的美思学想。

(二)装饰纹样——素朴质真

青铜器的纹样是中国青铜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是青铜器的装饰,还深刻反映当时的社会意识形态与时代风貌。庄子云“既雕既琢,复归于朴”[7],他认为美的本源在于自然本性,即朴素率真、不加雕饰的情态。这种崇尚自然、素朴质真的美学理想与汉代青铜器表纹样所崇尚的“器完而不饰”风格有异曲同工之处。

西汉初期,由于传统的青铜礼器占主导地位,所以还是以虬龙纹、蟠螭纹、云雷纹等体现神异的纹样为主流。西汉晚期,虽然有一些富人与高官贵族为了追求豪华,会专门制作纹饰图案布满全身、绚丽多彩的鎏金青铜器与错金银器,但是随着日用器皿的需求量大,铜器制作的越来越灵巧轻便,不再适合铸刻粗重的纹饰,因此纹饰日趋简单。所以汉代青铜器流行以素器为主,绝大多数器皿上基本上是素面无纹,仅有铺首和弦纹,没有过多的装饰。纹样的内容也向生活化的趋势发展,呈现出简明质朴、细腻清新的新面貌。东汉时期,青铜纹饰已不再给人以悠远神秘的遐想,而转为朴实清新,主要以自然中的动植物与生活中的人物进行夸张变形,疏朗条畅,使人感到亲切、熟悉。这时商周纹饰中代表权利与身份的饕餮纹、夔纹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柿蒂纹、四神纹和具有装饰意味的鱼、羊、鹭、鹿及钱币等简洁写实的祥瑞纹样。西汉铭文中出现的“物勒工名”的内容也被各种吉祥语或商业信息所代替,青铜器的实用性和商品性得到广泛应用。(如图2)四神温酒炉,汉代的酒器由樽、杓、耳杯三部分组合而成,其中樽为盛酒、温酒器,杓为挹酒器,耳杯为饮酒器。此器通高12厘米,由耳杯和炭炉组成。炉身口为椭圆形,炉的四壁雕有镂空四神像(青龙、朱雀、玄武、白虎);曲柄,炉底为长方形托盘,有宽沿,炉内可盛火箅子。炉下四足雕有四人,反手共抬炉身。长柄耳杯为椭圆形口,通体无装饰。这件四神温酒炉工艺精良,构造设计合理,装饰纹样美观简单,体现了朴拙、大气的风格。

图2 《四神温酒炉》

图3 《西汉草叶纹日光镜》

两汉是铜镜发展的繁荣期,在汉代四百多年中,铜镜的样式不断创新,发展出新的式样和纹饰,(如图3)西汉草叶纹日光镜,圆形,柿蒂纹,半球钮,方钮座。钮座外有凹弧面大方格,外四角各饰双叶花苞,四乳钉将外区四等分,乳钉两侧饰有一对单层草叶纹。镜缘向内环绕凸起,饰有十六组连弧纹,大方格内四角各有辅助纹样的短斜线小方格。铜镜内铭文“见日之光,天下大明”的广告效应由表及里,在表明了镜子反光性能好的同时也迎合了大众祈求经济繁荣,子孙兴旺的心态。与战国晚期神秘繁缛的蟠螭纹相比,汉代用花叶纹装饰的铜镜更贴近自然,是对现实生活领悟的写照。

在汉代,青铜器纹饰风格告别了烦琐的雕饰,题材以几何纹与动物纹为多,把隽永含蓄的自然韵味融于其中,由庄重狰狞之美向人文生活化演变,反映了人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与肯定。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其风格简约明快、图案装饰性强,运用朴实的形式表达追求自然美的真实感受,体现了汉人自我意识的觉醒,折射出汉代青铜器崇尚自然,返璞归真的时代审美精神。 (见表2)

表2 纹饰风格的演变

(三)造型特征——文质彬彬

“文质彬彬”一词源于孔子的《论语·雍也》,本为判断和衡量一个人内在品质与外在仪表是否相得益彰的标准,上升到艺术作品的美学范畴,则是指工艺设计的实用功能与审美关系能否互相制约平衡。脱下礼器的外衣,“青铜器的设计又恢复了产品和人的密切的关系,重新回到实用化和生活化的原点,实用功能和审美功能达到了真正的融合。”[8]汉代的青铜器造型注重实用性、科学性与审美功能的结合,这一特点在汉代灯、炉的青铜器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汉代的灯具使用面广、种类繁多,如有吊灯、盘灯、筒灯等,塑形也很优美,有人形灯、朱雀灯、兽形灯等。这些灯多以人物或祥瑞动物为灯座,灯座中放水,利用人或动物的肢体为灯管,燃烧的烟炱从中空的灯管流向座内,溶于水中,从而避免空气污染,保持室内的清新。其中最著名的为1968年河北满城汉墓出土的长信宫灯,此灯通高48厘米,尺度适宜,形态优美,一镏金宫女跪地执灯,整体由宫女的头部、躯干、右臂、灯罩、灯座、灯盘六部分组成,可以拆卸,便于携带、清洗,灯罩能自由开合,可根据需要调整灯光的方向与亮度。从长信宫灯的造型和结构上的合理性不难看出,汉代青铜灯具不仅是实用的照明用具,而且还是精致的艺术品,是功能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

这种一器二用,将功能与装饰融为一体的“文质彬彬”的设计理念,不仅体现在灯具上,在其他青铜器皿上也有大量体现。汉代的熏炉构造特征就很典型,象竹节熏炉、博山炉等既是高雅的装饰品,又是实用的日用品。(如图4)鸭型香熏,通高 21厘米,直径26厘米,整体分为三层,上部为椭圆形口,植物纹镂空,中间一扬颈凫水,单足立于下部的圆形承盘中间,构思巧妙,整体造型古朴大气,精美传神。炉身内放置香料,当香气从炉盖的镂孔中缓缓飘出时,既消除了居室内的异味,又传递出一种“春暖鸭先知”的人生境界,使人获得精神上的慰藉。

图4 《汉代鸭形青铜熏炉》

汉代灯、炉造型生动写实,多雕饰有人物或动物的动态特征,这些造型不再有三代的威严与狞厉,传达出一种的安逸与满足,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通过独具匠心地构思将个人的情感与情趣融入到造型中,将实用功能与装饰功能完美的结合在一起,体现了艺术审美的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这些充满美好寓意的艺术造型,是两汉文化精神的物化载体,真实的反映了汉代实用审美观在生活中的广度和深度。

三、结束语

任何时代的艺术品,都是与整个社会的发展动态密切联系的,作为社会意识形态的反映,青铜艺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当时社会、政治以及经济文化生活的反映和折射。随着文化背景与审美观念的转变,久为权用的青铜器在汉代得以普遍的使用,从“尊神”到“重人”的回归,实现了从庙堂神器到生活用具、从神性敬畏到人性关怀、从威严凝重到朴实精致、从宏大体量到尺度宜人的转变。汉代青铜器无论是器形、纹饰还是造型上都始终考虑着人的存在、关注着人的需求,表现出对人的自我价值的肯定。在四百余年的两汉时期,中国青铜器渡过了青铜文化史的最后辉煌,其青铜器体现出的设计美学思想和审美特征为后代的设计奠定了基础,从汉代起,中国的艺术设计开始向生活造物、为人服务的方向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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