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草Flora
简介:过气女明星陈宝拉在前往夏威夷的游轮上偶遇私家侦探姜戈。气氛暧昧的酒吧中,他们相谈甚欢。姜戈得知原来陈宝拉和前夫陆一川的风流韵事并不像外界谣传的那样简单。陆一川的离奇死亡和姜戈污点证人的身份,使得这一趟原本轻松的旅途变得惊心动魄。陈宝拉心里究竟还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1
陈宝拉与对面衣冠楚楚的男子豪赌了一宿。男子手气不佳,接近凌晨的时候输了一局大的,他掏出百利金的钢笔签署支票,低头的时候,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姣好的脸蛋。
然后,宝拉便笑了。
帝王号游轮上的各项设施极尽奢靡。果绿色的霓虹照在男子脸上,有一种与陆一川迥然不同的英俊与帅气。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在讨好她。
海风呼呼地从舱外蜂拥而入,宝拉下意识地裹紧身上那条香奈儿披肩,点燃香烟,看支票上的花体签字,问:“你叫姜戈?”
男子不说话,埋头理牌。
很少有人能在输掉这么一大笔钱后还心如止水,宝拉忽然来了兴致,一局接一局地赌下去。姜戈输多赢少,到天亮的时候,出账数额已有百万。
这回轮到宝拉过意不去了。
她眯起眼睛看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周身名牌。模样倒是机灵,只不过撑不起这样高贵的架势,倒像是刚继承家业的新手小开。
“去夏威夷做什么?”宝拉笑容甜美地问。
姜戈远远地望了她一眼,道:“我认得你,你是陈宝拉,我是你的粉丝。”
宝拉一下子愣住。这年头,居然还有年轻人认得她这个过气的“老阿姨”。游轮晃晃悠悠地朝前驶去,她的心里也晃晃悠悠地开出涟漪。
“要签名吗?笔记本或衣服上都可以。”她说。
“有没有荣幸请你喝一杯?”姜戈问。
宝拉又笑了,看微熹的阳光洒在他孩子气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色。她故意逗他道:“请我喝酒可不便宜。”
“我有钱。”姜戈说。
2
游轮上的酒窖珍藏了全球五十多种名贵红酒,姜戈命人打开其中最贵的那瓶,双手奉到陈宝拉面前。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照片——那是十二年前,宝拉出演第一部电视连续剧时的剧照。放眼望去,那照片上面所有的脸孔都是青春靓丽,还没有被玻尿酸侵蚀过的痕迹。咦?等等,那个树荫底下笑容明朗、搂着她肩膀的男子是谁?
陆一川。
二十一岁的陈宝拉和陆一川。
宝拉心头一悸,她竟不记得他们有过这张合影。
“你在哪里找的?”她佯装镇定地问。
“旧货市场。”姜戈云淡风轻地说,“那部剧的制作人前两年破了产,靠倒卖明星周边商品为生。我听说后,一次性付给他两万,他便把那时拍的照片統统给了我……”
姜戈打一个响指,服务生适时地将相册呈上。
宝拉的眼眶红了,接过来一页一页翻看过去。那时的她,身姿婀娜、眉眼如画。身边追她的男子那么多,可她偏偏就是认定了陆一川。
“离婚协议签了吗?”姜戈轻声问。
宝拉回过神来。
这才是现实中的陈宝拉和陆一川。两个月前,她寄给他的离婚协议被拒收了,他的律师明明白白地答复她,想要离婚,除非对簿公堂。
毕竟爱过,她不愿这样。
“你这里有没有啤酒?”宝拉仰起脸问服务生。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戒掉在公开场合喝啤酒的习惯。因为陆一川说,只有香槟和鸡尾酒才更搭配她一线女明星的气质。
“走气的那种。”宝拉强调。
服务生尴尬地看看她,又看看姜戈道:“储物室里可能有。”
“拿来。”宝拉盯住姜戈,道,“小朋友,追我的新闻追得这么紧?你为什么喜欢我?我出道那年,你怕是还在上学……”
姜戈的眸中迸出了火光,侃侃说道:“《孤儿情》这部剧我看了不下十遍,总觉得你饰演的孤女小兰跟我好像……”
拜托,搭讪也要找个好借口。
宝拉难以置信地上下扫他一眼,道:“啊?你是说衣衫褴褛、食不裹腹的女主角跟你好像?”
姜戈的脸腾地红了,服务生送来啤酒,宝拉娴熟地为他倒上。意大利进口玻璃杯反射出的光泽与啤酒黯淡的土黄色混在一起,有些格格不入。
“试试?”宝拉笑着看姜戈说。
口感不佳。走气过后的啤酒,甚至不能称之为啤酒,只是一杯黏稠的液体。姜戈嫌恶地皱眉,却见宝拉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
没有人是天生的明星。从前,宝拉全家都喝这样的啤酒。大卖场的底价销售,她同父亲一起把啤酒一件一件地往家里搬。冗长而黑暗的小巷子里,累得满头大汗的陈宝拉低头捡起斜插在家门口的传单,从来不曾照耀到这里的月光似乎也落在她心上。
她没有想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来这阴暗逼仄的巷子里发传单。
可那一次试镜她去了。口袋里没有半毛钱,她独自一人跳上开往上海的火车。三十五个小时的车程,宝拉一直没睡。半夜里听见列车员核对车票的声音,她心里一惊,转身躲进卫生间。
陆一川正在里面洗手,见她亦吓了一跳,顾不得擦净手上的水珠,他尖声道:“喂,小姐,里面有人,有人……”
宝拉一跺脚,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巴道:“别吵,查票啦,查票。”
绿皮车厢逼仄的空间容不下两个成年人的身躯,陆一川急促的呼吸夹杂水汽轻吐到宝拉的脸上。她听见心脏的声音,“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却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还是陆一川的。树影憧憧自玻璃窗外一闪而过,宝拉的手心也长出枝桠,在陆一川的肩头开出了花。
后来,陆一川带她去餐车吃饭,还给她补了票,本该一场惊心动魄的旅程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活色生香。
列车载着他们“轰隆、轰隆”地往前开,宝拉枕在陆一川的手臂上沉沉睡去。下了车,宝拉跟陆一川一起走进街边的旅馆。一夜二十,包月还有折扣。她笑着同老板娘打招呼,盘腿坐在蒙了灰尘的藤椅上,烧水煮泡面。
没有什么使她畏惧,除了怎么花也花不完的青春。
天色微亮,宝拉打开窗帘,看着满屋子的罐装啤酒散落一地,还有双人床上陆一川一张英俊的、酣睡的脸。
他们一住就是三年。
3
陆一川只比陈宝拉大两岁,彼时不过是一个大学肄业、只身从苏州来到上海投靠亲戚的叛逆小子。可他的家境比宝拉好,父亲是著名企业家,而叔叔亦在上海的影视公司担当要职,很快便给他安排了星探的工作。
烈日炎炎的午后,他们手牵手坐在淮海路口看来来往往的美女。陆一川给宝拉买一个两块钱的冰淇淋,她吃得津津有味——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有一个品牌叫作哈根达斯。试镜的事情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他们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嬉皮笑脸冲上前去,给打扮摩登的美女递上名片,大多数时间换来一个白眼或几句讥讽。
也对,正规影视公司的员工谁会穿得像他们一样简单朴素?
可陆一川和陈宝拉不管。
半个月过去,他们手里还是什么资源也没有。主管暴跳如雷,陆一川则若无其事地走进咖啡厅替自己和宝拉点了两份可乐加啤酒,思索良久,他说:“宝拉,你上!”
恰好的阳光穿透水晶窗棂落在宝拉身上。
眼睛水汪汪的,高挺的鼻梁旁稀疏可见一两颗淡褐色的雀斑。皮肤吹弹可破,若是做一做发型,再穿一双高跟鞋,她不比此刻大街上任何一个婀娜走过的美女差。
可宝拉慌了,道:“我?行吗?”
陆一川二话不说,拉起她走进百货商场。全套行头置办下来,花了小三千。可陆一川心里比蜜甜,望着镜子里美若天仙的陈宝拉,他大手一拍道:“就是你了。”
宝拉没有才艺,陆一川便教她唱歌。
旅馆里有不知谁留下的一把破吉他,陆一川边弹边唱。那个晚上,十九岁的陈宝拉终于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天籁之音,什么叫春风沉醉。她不知道,不爱学习的陆一川曾在大学组过乐队,本已小有名气,但乐队成员终因父母反对而分道扬镳。
陆一川唱得口渴,宝拉颠颠地跑到小卖部给他买啤酒。她给自己买了冰棒,舔一口,浓稠的奶油覆在嘴唇上。陆一川忽然停住,月光照进他晶亮的眼睛。他指一指宝拉的嘴,道:“宝拉,这儿,奶油。”
她转过身去找纸巾。陆一川放下吉他,走到她身边,道:“别动。”
他俯下身,温热的吻自头顶盖过来。舌尖软软的,像湿润的草地。宝拉脑中“嗡”的一声,登时觉得世间万物都没有了踪迹。
那是她的初吻。
带着甜甜的奶油和少年风发的气息,她努力回应,努力同他越靠越近。
制作人告诉宝拉这只是一支泡面广告,放轻松,不要紧张。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找陆一川。镁光灯下,她画了浓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门关着,陆一川就坐在门口,她看不见他。
制作人问:“陈宝拉小姐,你有没有影片拍摄经历?”
宝拉摇头。
“那有没有参加大型活动的经历?比如车展、糖酒会、婚礼礼仪等等?”
宝拉还是摇头。
“那你会吃泡面吗?”
这下宝拉一个劲儿地点头。泡面嘛,她跟陆一川每天都吃,只不过她忘了要怎样吃得优雅、吃得漂亮。
满脸错愕的制作人推一推墨镜,看面前那一碗被宝拉吃得七零八落的泡面,几乎连最后一口汤头都没剩,无奈道:“就是你了,陈宝拉。明天到公司上工。”
后来,宝拉才知道,原来老天爷给了她一副举世无双的容颜。他们说,长成这样的人,别的才华可以慢慢培养。
陈宝拉吃泡面的广告很快在卫星频道播出,整个旅馆沸腾了。老板娘笑嘻嘻地拿了旧账薄来请宝拉签字,陆一川买了西瓜,同宝拉一起窝在房间里看那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画面里的宝拉实在是太美了,陆一川笑得合不拢嘴,低头吻她的脸颊。宝拉的脸红扑扑的,就像一枚刚成熟的苹果。
他们用拍广告赚的一万块在临街租了套间。
许多慕名而来的广告商都来找宝拉做代言,那一阵子她什么产品都接,很快便跟陆一川开始频繁光顾街口那间西餐店。宝拉点一份牛排配啤酒,与陆一川在华尔兹悠扬的乐音中翩翩起舞,感觉就像在天堂。
4
陆一川辞去影视公司星探的工作,全心全意地当起了宝拉的经纪人。因为叔叔的资源,陆一川为宝拉接到了连续剧。在她二十一岁生日那年,他亲自开车送她进剧组。
女主角临时罢演,陈宝拉补位,剧组里很多人是不服的。除却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她亦没有任何资本和经验去做好一个女演员。
但陈宝拉已经不是十九岁的陈宝拉。她落落大方地走进人群,向大家介绍自己道:“你看呀,这条销量过亿的牙膏,第一任代言人就是我呢……”
“这款饼干真心不错,上回公司送了好多,我下次带给你啊……”
“喏,就是这个色系的眼影,他们老总可挑剔啦……”
上海的冬天不太冷。宝拉穿着戏服来回应酬,额头上也渐渐渗出汗珠。事到如今,她已懂得用自己的美貌来换取想要的东西。她看见陆一川的白色宝马停在路口,一貓身冲上去,想给他一个惊喜,却看见一个老迈的背影依偎在角落。
她不知道父亲在上海。这些年来,她赚取的所有薪酬都交由陆一川打理。抛开日常用度,她唯一交代他的就是每月都要给远在家乡的父亲寄两万块生活费。很显然,他做得并不好。
父亲的声音里满是岁月刻下的沧桑,宝拉躲在汽车后方,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她听见他说:“求求你了,我想见我女儿……”
“不可能。”陆一川用冰凉的声音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她如今的事业刚起步,不能让外界知晓她有这样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寄给你的钱收到了吗?如果不够,我会加码,只要你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宝拉的心像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
她曾经告诉过陆一川,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是那样信任他,把那个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人托付给他,她以为陆一川会像爱她一样爱她的亲人。可惜,她错了。如今,他是全上海最专业的艺人经纪,满心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更好地把她推销出去,就像货架上的一支牙膏、一袋饼干、一款眼影……
这感觉就像是遭遇到了背叛。
宝拉掏出手机给父亲发短信,很快,他回:我在家一切安好,不必挂心。宝拉知道,父亲按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陆一川就站在他身边。
分明近在咫尺,心却像在天涯。这让宝拉难受。所以,当酒足饭饱的导演王天林拖着一副醉醺醺的身体踉跄地搂起宝拉的腰,一只手撩开她乌黑的长发,她只下意识地转了头,没有明确拒绝。餐厅璀璨的灯光下,她认真地抬头看导演的脸,听见他用暧昧的耳语说:“我下部剧的女主角,你要当吗?”
是的,要当。宝拉要红,要做全国最知名的女明星。
“我喜欢你,宝拉,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王天林趁势说。
宝拉点头。她也想看看,没有陆一川,自己能走多远。
很快,就有八卦小报报道了陈宝拉和王天林的恋情。开机发布会上,宝拉成为全场的焦点,她笑容清浅地回答记者提问,低头却对导演调皮地眨眼。这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被好事者看在眼里,为新剧赚足了噱头。
宝拉直接住进了剧组。拍摄进行得相当顺利,不到三個月,宝拉的戏份杀青。她在上海最豪华的旋转餐厅请全剧组吃自助餐。
饭毕,她在王天林的护送下回家。
当她走进房间,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宝拉冷眼看横躺在地板上醉生梦死的陆一川,听见他嘴里喃喃的低语道:“宝拉,不要离开我……”
她的胸口忽然一钝。怎么办,这个男人,还爱她。
宝拉打来热水给陆一川擦身,星光垂怜这个陪伴了她六年的男子,血液里流淌的都是她的名字。她侧身在他身边躺下,从眉眼一直细细看到鬓角。他没有变,还是她初遇时那个善良、潇洒的男子。
宝拉忍不住俯身,轻抚他的脸颊。她没有告诉他,她马上就要进组拍王导的新戏。她也没有告诉他,虽然前路茫茫,但她没有后悔。
5
“你何时发现陆先生不爱你?”酒窖里,姜戈托着下巴,一本正经地看着宝拉道。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冻啤酒,碎冰撞壁当啷响。但冰块化了,也就没了。”宝拉避开姜戈的眼睛,轻声说。
她记得自己重新回到陆一川身边是八年前。
那时,宝拉已开始涉足大银幕。世界顶尖的电影节她去了好几个,却没有一部能拿得出手的作品。陆一川则接连捧红了好几个新人,可他们都说,那些人的神韵、气质总有什么地方像宝拉。
她觉得无聊,关掉电脑,下楼去买沙拉。
虽然带了墨镜和口罩,远远地陆一川还是认出了她。超市里面人来人往,结完账,他尾随宝拉到停车场,微风吹起她的长发。
陆一川轻轻一句:“宝拉,回来吧。”她便泪如雨下。
宝拉一直同他租住在同一个街区。去年父亲过世,她正在横店赶戏。陆一川听说后,放下手头工作,二话不说飞到四川替她料理后事。而宝拉也是在偶然的场合听他的助理说起,陆一川一直在帮父亲还债。他拦着父亲不让见她,并不是想离间他们的父女感情,而是真的怕他的恶习影响到她。
陆一川逆光对宝拉张开双臂,道:“回来吧,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牛排。”
这些年,宝拉不在身边,陆一川的厨艺精进不少。她过惯了如蝴蝶一般流连花丛的生活,不晓得还能不能接受这最平淡的幸福。
可她愿意试。脚步踟蹰地向陆一川走去。忽然,身后亮起刺眼的远光灯,跑车急速加速的轰鸣似滚滚天雷,呼啸而来。
“小心。”陆一川惊呼道。
他一个健步冲上去抱住宝拉,用整个身体护住她,腿骨断裂的声音被恢复寂静的空间衬托得格外清晰。陆一川昏迷过去,宝拉来不及看清肇事车辆的牌号,跪倒在陆一川身旁,哭着给急救中心打电话。
后来,有谣言称,停车场撞击事件是江郎才尽的王天林对陈宝拉最后的报复。他没有新的拍摄计划,也没有角色能拿给她,宝拉便同他分了手。
可宝拉不管。她谢绝了一切采访,日日陪伴在陆一川床前。她亲自下厨给他煮粥,偌大的病房只剩下他们两个。时光仿佛倒回,那些甜美的欢乐似在回忆里肆意生长的花。经过诊断,陆一川的伤势远比想象中更严重,他截肢了,余下的日子将与轮椅为伴。
宝拉忍住悲伤,没有哭。
“其实想想,陆一川的求婚根本算不得浪漫。”宝拉轻拂秀发,自嘲道,“我们结婚也没有去夏威夷,其实我能安排的,我身边朋友的婚礼都是在那儿办的……”
陈宝拉二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陆一川。彼时,她已拿到自己人生中第一个最佳女主角。颁奖典礼的现场,她推着轮椅与陆一川一同入场。那一夜,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她没有想到他竟偷偷地与主办方协商了时间,在所有来宾和观众面前向她求婚。他说:“原谅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完美的、单膝下跪的绅士礼仪,但我发誓,我会用余生来保护你。”
现场掌声雷动。
第二天,宝拉的床头上除了一座金灿灿的奖杯,还多了一枚钻戒。她没有理由拒绝,陆一川还是当年那个陆一川,温柔、得体。宝拉照顾了他整整两年,拼尽全力把他从颓废、崩溃的边缘拉回来,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若是当时能再考虑一下,就好了。”姜戈仰起头,遗憾道。
“考虑什么呢?”宝拉笑,无怨无悔的模样,“陆一川的残疾是因为我。他说什么,我都会做。”
6
装上义肢,医生说他身体状况不佳,于是他们取消了蜜月旅行,甚至没有大摆婚宴,只简单请双方亲友吃了顿便饭,但宝拉坚持穿了婚纱。结婚以后,陆一川没有继续工作,彻底从经纪人的行列里退出了。
新的片约很快找上门来,宝拉开始早出晚归。陆一川窝在沙发旁边打电动,有时候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宝拉都理解。
夜里,她参加完庆功宴回家。巴宝莉的套装还来不及换掉,陆一川便举着报纸,怒气冲冲地跟过来。他质问道:“为什么那个男人亲你的手?”
宝拉低头看报,那是发行公司特邀的总部高管,是个法国人。
“陆一川,别闹了,我好累。”宝拉说。
陆一川的脸登时绿了。他捉住宝拉纤细的手腕,往墻角奋力一推。宝拉的脸磕在地上,一阵生疼,从嘴角渗出的血滴在地毯上,如檐前的藤蔓,往无尽的深渊里不断扩散。虽然事后陆一川一直道歉,可宝拉从他的话语里感觉不到任何温暖。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宝拉不胜其扰。没过多久,陆一川动用人脉,把陈宝拉的一切工作都终止了。她没有想到他的敏感、多疑已达到如此地步。
他们开始无止尽地争吵。陆一川说:“陈宝拉,你已经有足够的金钱、荣誉和地位,这辈子也用不完,为什么就不能定下心来全心全意地陪我?”
宝拉冷眼看他,道:“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陆一川的力气好大,他把宝拉锁进卧室,然后在网络上发布新闻说她为爱息影,再不接洽任何影视工作。
“怪不得,你在风头正盛的时候急流勇退,原来竟是这样。”姜戈晃一晃脑袋,若有所思道。
宝拉不置可否。陆一川变了,他开始歇斯底里。家里能砸的东西都被他都砸了,宝拉每天要应付好多个邻居的投诉。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对方,晚上背对背躺在双人床上。
陆一川问:“宝拉,你爱不爱我?”
宝拉轻声道:“我是因为王天林再也不能给我带来些什么才回来的,你不知道吗?”
陆一川重又愤怒,跳起身来,展开新一轮战斗。然后听见黑暗中,宝拉用冷寂的声音说:“陆一川,我们离婚吧。”
“对了,就是那个时候,我见过你的。”姜戈放下手中啤酒,正色道,“那天夜里,从你们房间传出了巨大的噪音,吵得我睡不着觉。我上楼去敲门,你粉黛不施,穿着玫红色的睡衣给我开门。我问,陈小姐,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宝拉听着,笑出声来,道:“姜先生可真会开玩笑。”
“我只是陈述事实。”姜戈道。凤阳路25号,陆一川和陈宝拉搬进来的时候,姜戈就住在他们楼下。他单身,总是在街角或者楼口与宝拉擦身而过的时候,瞥见她风姿绰约的模样。“你素颜的时候很美。”他说。
宝拉忽然语塞,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当时打扰到你,我很抱歉……”
“没关系,身为邻居的我早已习惯了。”姜戈说。
宝拉的脸红了。她没有想到自己那些不入流的家常琐事,还有样的倾听者。
“敢问姜先生做什么工作?”宝拉问。
“私家侦探。”姜戈抬头,望一眼海平面上冉冉升起的艳阳,回答道。
7
宝拉不知道有私家侦探调查她,而那个人还住在自家楼下。
“是谁让你来调查我的?”宝拉眼神淡淡地问。
“陆一川。”姜戈看着她的眼睛。
“什么时候开始的?”宝拉说。
“你是指调查?”姜戈问。
“不,爱上我。”
姜戈不会告诉宝拉,他的出租屋里满满都是她的海报和碟片。他从二十岁起接受陆一川的邀约做这份工作,从此生命中尽是宝拉。
“陆一川给我很多钱。”姜戈答非所问地说,“可是我已有一个多月见不到他的踪影,我不知道这笔钱应该问谁要。”
宝拉的心里咯噔一下。有多久了,她同陆一川之间的对话大多是通过律师。哪怕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在同一个餐桌前吃饭。
“我替他付。”宝拉翻出钱包道。
“真不凑巧,如今我已经有了新的工作。”姜戈扬起眉毛说,“我前些天阅读报纸,陆一川死在家中。陈小姐,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这一天,终于来了。宝拉从容地端起酒杯,呷进一大口啤酒道:“姜先生,你以为陆先生是我杀的吗?”
陈宝拉有什么理由杀陆一川?
“在此之前,我就已经隐隐感觉到陆一川根本不是失踪,而是谋杀!”姜戈道,“你们一直在一起,你没有不在场的证据……”
谋杀?听到这两个字,宝拉忍不住笑了。啤酒的气息从胃里翻腾出来,她打了一个嗝,口里尽是苦涩的味道。什么时候她同陆一川之间的关系要用“谋杀”这样的字眼来诠释了?她记得那一天,她只是顺手打电话取消了他新义肢的订单,并把他的轮椅丢进了地下室。她看见客厅中陆一川滚落在地上扭曲的肢体,心里一阵快活。
在一起又怎样?她问自己。
后来,宝拉给自己订了去往夏威夷的船票。这一场华丽的逃离,整整二十五天的行程,她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拜陆一川所赐,她这个过气女明星现在公开场合出现,再也不会引起骚乱。她又回到十八岁,独自一人躲在船舱里吃泡面。
是姜戈,他在游轮二楼的VIP大厅摆好赌局等她,俊朗的脸是最迷人的催化。他知道,她是赌徒的女儿,自小便谙熟这样的场合。
他期待能用这样的方式,吸引她。
而姜戈又怎会告诉宝拉,他接近她不仅仅是因为工作。他对她的爱其实很早便萌芽,彼时他是旅馆老板娘的侄儿,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趁暑假来店里帮忙——他没有骗她,《孤儿情》里面的小兰真的跟他好像。夏夜安宁,忙完一天的工作,他悄悄坐在角落里,听宝拉甜腻的嗓音同陆一川嬉笑怒骂。星光缀满天幕,那些沉闷的青春时光,因为她,变成珍珠,一颗颗嵌进姜戈的心头。
她只是房客,却在不经意间住进了姜戈的生命。
所以,当陆一川找到他,并高薪聘请他做私家侦探的时候,姜戈没有丝毫地犹豫,这不只是因为陆一川将会提供给他大把的金钱和富庶的生活,更是因为宝拉。
陆一川要姜戈调查的那个人,是陈宝拉。
姜戈也不忍告诉宝拉,那场造成陆一川双腿残废的车祸,是他和陆一川联手策划的。宝拉是太过规矩的人,会因为对陆一川的愤懑而负气出走,也会因为对陆一川的愧疚而回心转意。姜戈看得出来,陆一川对“王天林事件”一直耿耿于怀。陆一川一心要留宝拉在身边,要他们之间再容不下别的什么人。姜戈只能这样,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只不过陆一川没有料到,那一次,太过紧张的姜戈并没有掌控好油门的力度,把原本说好的刮擦变成了灾难。救护车赶来的时候,姜戈正在商场外不远的空地上汗水涔涔。
姜戈忽然感到抱歉。
他爱陈宝拉,可窘迫的日子过够了,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陆一川更多的钱。
可他到底还是骗了她。因为陆一川的死,警方查到了他们之前合谋的那场车祸。不管是否有陆一川的授意,姜戈身为肇事者,都难辞其咎。调查中,姜戈也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请求以污点证人的身份登船试探陈宝拉。
“陆一川的胃里发现了大量安眠药。”姜戈瞥一眼手机信息,对宝拉说,“陈小姐,你怎么看?”
“最近几年他都依赖药物入眠,这有什么问题?”宝拉抬眼,反问道。
哦,不对。她想起来了,陆一川不认得英文的。出发前,她明明仔仔细细地把各项生活事宜都给他交代清楚。陆一川的腿夜夜剧痛,需要服用大量镇痛剂,她是知道的。那瓶镇痛剂与安眠药的外包装如此相似,她虽然写了标签,把两瓶药都放在桌上。但也许他还是拿错了。铺天盖地的悲伤自心头涌出,哪怕他们不爱了,她也没有理由去杀他。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不管是不是无心,她这一系列行为的确导致了陆一川的死亡。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宝拉黯然地说。
姜戈輕轻将她拥入了怀中。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明晃晃的光线刺得人眼睛发酸。宝拉的泪落下来,一时间,她的心里满是惆怅,竟不知道自己这一段长长的青春,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他们因为相遇成为了最好的自己。可兜兜转转,也因为欺骗、自私、怀疑和占有欲而导致了感情的怪圈,他们怎么逃也逃不出去了。
“这船上有警察吗?”宝拉问。
姜戈点点头。
宝拉沉默了。良久,她听见姜戈对她说:“宝拉,如果你愿意,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替你辩护……”
宝拉把声音压得很低,道:“但你的钱都是陆先生给的,不是吗?”
没有人再说话,只看见船舱外的风光旖旎,绵延的海岸线若隐若现。他们走到甲板上,任轻柔的海风吹乱彼此的衣衫。宝拉忽然转身,甜笑着道:“我们回去吧,姜戈。”
“你想好了吗?”姜戈问。
宝拉点头。
“我会回去面对一切,这是我对陆一川之死应当承担的责任。”沐浴着阳光,只见她扬起那张姣好的脸,大声说,“姜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喝一杯啤酒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喝两杯。”
后记:
警方最终查明,陆一川的死属于意外,宝拉无罪。
因为媒体对案件的持续报道,陈宝拉再次获得了大众关注。在一堆整形过度的新生代女明星中,宝拉那张保养得当、超凡脱俗的脸,勾起了人们对往昔美好岁月的追忆。又有新的片约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但都被宝拉一一回绝。
姜戈因交通肇事罪入狱。他朋友不多,入狱后,只有宝拉记得时常去探望,直到他刑满出狱。
从那以后,宝拉和姜戈一直生活在一起。
但她一生都没有再婚。
没有人知道那曾在生命中交错的时光,在两个人的心里重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