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杰
我记得,那是六年前——对,就是六年前。别看我老了,可我记得一点也没有错。我们离开嬴南村的时候,也是一个明月夜。不过,现在是一个秋天,而那年是一个冬天;还有,那年我们离开嬴南村的时候,是我们一家三个,爸爸、欢欢和我,今天我们回来的时候,则只有爸爸和我两个了。才是六年的时间,爸爸老了,我也老了。按照你们人类和我们狗类的寿命来看,我虽然只有虚岁七岁,可我应该是更老了。我能够活到这么大岁数,已经十分不容易了,我甚至已经嗅到死亡的气息了——是的,那就是死亡的气息。如果不是陪伴着爸爸,我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有好几次,我想去另一个世界陪伴那个叫欢欢的孩子——他走时候,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啊。我已经想好了我走的方式,我要猛地向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撞过去,或者,在一个明月夜悄悄地离开我们租住的那间小屋,回到我们的老家来,翻过我们老家后园那道低矮的院墙,趴在那棵海棠树下,不吃不喝,悄悄地死去。可是,我没有。我得陪伴爸爸。自从欢欢离开我们以后,我和爸爸相依为命,我走了以后,爸爸一定会更加孤独,更加难过。
这次,我和爸爸回来,回到我们离开了六年的家,我知道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真的不知道,爸爸一个人会怎么活下去。
六年前的那个冬天,真冷。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一个冬天像那年的冬天那么冷。
那天晚上,吃了晚饭以后,爸爸就打发欢欢睡了。欢欢那年虽然才六岁,却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惹爸爸生过气,不但没惹爸爸生过气,而且家里的什么活也干,比如,给自己给爸爸洗衣服,推碾推磨,去地里掰玉米等等。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欢欢睡着了以后,爸爸就开始收拾东西。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收拾东西。他先是从炕洞里拿出一个大编织袋来,然后就向大编织袋里装东西。那个带有红白条纹的大编织袋,还是今年秋天我们三个去集市上时买回来的。今年秋天,我们把掰下来的玉米运回家以后,欢欢就开始扒玉米皮。村东那块地,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块土地,爸爸已经种了二十几年了,前一阵子,那块地和周围的一大片土地,已经被一个陶瓷厂占用了。听说那个陶瓷厂是从嬴水城里搬来的。欢欢先是把玉米最外面的一层又黑又老的皮扒掉,然后再把里面的那一层或者两层干净的玉米皮扒下来,放在地上铺开的一张竹篾席子上。如果扒掉外面的一层老皮以后,下面的一层皮还不是太干净,他还要扒下来扔掉,有时,他甚至把整个玉米皮都扒下来扔掉。总之,他要选择那些最干净的玉米皮。等那些干净的玉米皮晒干了,就拿到集市上去卖,两毛钱一斤。买的人拿回家,就用这些玉米皮做编织,编坐垫,编小花篮,编小狗熊小公鸡,或者编一些别的什么小物件。编织出来的那些东西会有人来收购。据来收购的人说,他们要卖给城里的超市。
爸爸是一个鞋匠,每逢泉河集,他总要背着他的工具包,去集上给人家缀鞋补鞋,有时也给人家补一补扎了的自行车内胎。但是,缀鞋补鞋和修补自行车内胎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时到了散集的时候,也看不见三五个顾客。泉河村在嬴南村西边,也就是二里地,逢農历四九是集。其他的日子当然也有集,但是,那些集离我们村子比较远,虽说远也就是五六里地,但是,爸爸的腿脚不好,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那些集去不了。每次去泉河集,爸爸总是带着我和欢欢。那天,爸爸背着他的工具包,欢欢背着一大袋子玉米皮。一大袋玉米皮虽说只有二十几斤,但是,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还是显得太重了。还好,在路上,亏了本村的一个人让欢欢把他的玉米皮放在了他的小推车上。我们的玉米皮又白又大,晒得也干,也从来不用硫磺熏,很快就卖掉了,卖了四块钱。欢欢要用这些钱买一个漂亮的小书包,明年他就要上小学一年级了,他看见村子里那些上一年级的小孩子都有一个漂亮的小书包,小书包里装着新发的课本。那天快散集的时候,爸爸果然给欢欢买了一个漂亮的小书包。爸爸还买了一个大编织袋,一个有着红白条的大编织袋。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买那个编织袋。
冬天的夜,很静,炕上的欢欢传来轻微的酣睡声。爸爸的右胳肢窝下拄着一根拐杖,只有站住停下来的时候,右手才能腾出来帮左手一点忙。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可是我又帮不上他什么忙,爸爸好不容易才把两条卷起来的被子装进大编织袋里去。在爸爸向大编织袋里装第二条被子时,我跑过去用嘴叼住了大编织袋开口的一边,我想让大编织袋的口张开得更大一些,那样被子就更容易装进去。爸爸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把被子放在一只马扎上,抱起了我,把我贴在他的胸口上。爸爸抱了我一会儿,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乐乐,等欢欢醒来了,我们就走。咱去城里。你还没有去过城里吧?——对了,乐乐,咱还得把你的银项链拿上。”
爸爸说的银项链就是套在我脖子上的一个小铁圈,很精致的一个小铁圈,铁圈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铜铃铛,我一走动,那小铃铛就发出很好听的清脆的叮当声。今天下午,爸爸还温热了一壶水,和欢欢给我仔仔细细洗了澡,洗澡前,欢欢把我的那银项链解下来,放在了小板凳上。
两条被子装进去,大编织袋就差不多装满了,爸爸又装进了碗、筷子、毛巾之类的东西以后,就把拉链拉上了。欢欢还没有醒来。爸爸没有睡,他坐在小火炉前,把火炉烧得很旺。屋子里很暖和。我当然也没有睡。我偎依在爸爸的脚边,抬起头来看着爸爸。过了一会儿,爸爸拉灭了电灯,这时,我才看见窗玻璃上有明晃晃的月光。爸爸也微微抬起头来,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月光照在爸爸的脸上,我看见爸爸的眼里有月光在闪烁,还看见那闪烁的月光从他的脸颊上不断地滚落下来。那不断地滚落下来的月光,一下一下砸在了我的身上。
我听见炕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回头一看,是欢欢醒了,他正在穿衣服。
欢欢从炕上下来,趿着鞋走到爸爸身边,说:“爸爸,咱这就走吗?”
爸爸站起来,说:“走。”
欢欢背着爸爸修鞋的工具包和他的新书包,先走出了屋门,随后,爸爸背着那个大编织袋也走了出去。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月光很亮很亮。
走到天井中间的时候,爸爸站住了。他回过头去。他看着北屋的门,那门没有上锁,只是掩了过去。看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向大门口走去。
我几乎听不到爸爸拐杖点地的声音,也听不见我脖子里的铃铛那细碎的丁零声。就在刚才欢欢给我戴银项链的时候,他把那个小铃铛摘了下来,装在了他的小书包里。
走出村东门,我们就向村东南的黄土岭上走去。我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走到了黄土岭上。我们都有点热了。欢欢把头上的那顶棉帽摘下来拿在手里。我看见,爸爸的额头上闪闪发亮,布满了汗珠。
月光像透明的水一样,注满了整个夜空。
“爸爸,天明我们能赶到城里吗?”欢欢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自从离开家门,我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能。”爸爸说。
“妈妈是住在高楼里吗?”
“是。”
“妈妈见了我,还会认得我吗?”
“会。”
欢欢还没有满月的时候,他的妈妈就离开他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来到我们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是在我们离开嬴南村前的一个多月,才来到我们家的。
我的妈妈生下我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妈妈是在我们村东北不远的一个窑洞里生下我的。那是一个早已经废弃的窑洞,平时很少有人去那里。那场雪真大啊,似乎下起来没完没了,大雪把窑洞的门几乎都堵死了。妈妈每天都要出去寻找食物,可每次都没有找到。有一天,把在窑洞口的我看见妈妈一颠一颠地从雪地里回来了。我不知道妈妈怎么了。妈妈走进窑洞以后,我看见她的右后腿再也放不下来了。妈妈受伤了。
又过了两天,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妈妈,几乎站不起来了,而我也一天到晚饿得两眼发黑,冻得瑟瑟发抖。我拼命地咬住妈妈的乳头,那吸不出水来的乳头几乎要被我咬下来了。妈妈用舌头舔着我身上的毛发,她的眼里流下了泪水。妈妈任我咬着,似乎是要我把她身上的肉咬下来。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把我生在这个破窑洞里。妈妈没有家吗?她的家在哪里?
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看见有一缕阳光照进了窑洞,哦,出太阳了!过了一会儿,妈妈就拼命站起来,然后轻轻把我叼起来,蹒跚着走出了窑洞。
天依旧很冷,地上的积雪一点也没有化。妈妈叼着我,向南边的村子里走去。妈妈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又加上腿受了伤,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我终于明白了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把我送到村里的随便哪一家人家去,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也许很快就要永远离开我了。
前边是一条小河,小河不是很宽,河上结了冰,冰上也铺满了白雪。走过小河,再走上一道土坡,就走进村口的一户人家去了。妈妈叼着我走下河沿走到了冰上,可是,要走上那边的河沿时,妈妈就再也上不去了,尽管那河沿还不及妈妈的身子高。妈妈放下我,趴在冰雪上,我看见妈妈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而我也慢慢失去了知觉……
是欢欢把我从小河里抱了回来。那时,我不知道那个寒冷的日子里,歡欢到村后的小河边干什么去了,后来,在欢欢去世一周年的那天,爸爸才对我说,那天,在村里上幼儿园的欢欢逃学了,逃学的他不敢从村子里边的大街上走,而是从村子后边的小河边上走,他走到他们家屋后的小河边时,看到了我。欢欢之所以逃学,是因为几个同学老是欺负他,骂他是一个野种,骂他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骂他的爸爸是一个瘸子,是一个废物。我听爸爸说,那天欢欢把我抱回家以后,和爸爸说,河面上还有一条大狗,像是这条小狗的妈妈,她还在喘气,似乎就要死了。爸爸拄着拐杖去了,去了以后,看见妈妈已经停止了呼吸。爸爸把妈妈的尸体带回来,埋在了我家后园的一棵海棠树下。
我来到了一个新的家,从此还有了一个名字:乐乐。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欢欢没有妈妈,只有爸爸。这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不同,其他的孩子都有爸爸和妈妈。当然,欢欢也和我不同,我们狗类从出生时就只有妈妈。欢欢的妈妈呢?难道和我一样,他的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一天上午,我们家来了一个女人。起初,我还以为是欢欢的妈妈,因为欢欢似乎叫了她一声“妈妈”。那天我很高兴,在妈妈的身边转来转去,有了妈妈,家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啊。妈妈也很快喜欢上了我。但是,在吃午饭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不是欢欢的妈妈,而是他的“姑妈”,爸爸的姐姐。
欢欢的妈妈是跟一个来村里收购石碾石磨的城里人走的。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了任何音信。
听村里的人说,欢欢的妈妈长得很好看,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妇女。收购石碾石磨的那个城里人说着一口官话。有人说,那是一个外地人,很远很远,说不准是北京或者是上海的;也有人说,那人其实不远,就是咱嬴水县城的,在嬴水城的村里人还有的说见过他。
爸爸三岁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就去世了,爷爷奶奶也走得早,是姐姐把他带大的。其实,姐姐也只是比他大了七八岁。爸爸七岁的那年,跟姐姐去胡同口的石碾上轧地瓜干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爸爸正撒欢地推着石碾,那碾盘上的碾磙子却突然从碾盘上滚了下来,那碾磙子砸在了爸爸的右腿上。后来,他的整条右腿不得不锯掉了。
为了照顾爸爸,爸爸的姐姐一直到三十岁了还没有出嫁。姐姐人长得周正,也很能干,村里有不少人来给姐姐提亲,但姐姐的条件是,要带着弟弟一块儿过去,一辈子照顾弟弟。但是,这个并不苛刻的条件却没有哪家人家答应。一个瘸子又干不了什么农活,谁家愿意白白养着?姐姐三十五岁的那一年,村子南头的窦奶奶托人来提亲,窦奶奶要给自己的儿子换亲。窦奶奶守寡守起来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她的儿子好吃懒做,还好偷东西,曾被法院判了三年,在看守所时,还被另一个犯人打瞎了两只眼,四十岁了,一直没人提亲。窦奶奶的女儿那年也二十八九岁了,也还没有成亲,之前,无论什么人来给女儿提亲,窦奶奶一概不答应,她不答应就是要用女儿来给儿子换一个媳妇。尽管爸爸以死相逼,但爸爸的姐姐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姐姐想,这样一来,弟弟就有人照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