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顿香烟

2018-11-26 10:54程相崧
当代小说 2018年9期
关键词:希尔顿母亲

程相崧

我们把父亲送进医院,是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父亲去年春节查出肺癌,已经拖了将近一年。隆冬时节,父亲渐渐感觉出胸痛,浑身没劲儿。我便知道,父亲这次恐怕挺不过去了。我跟弟弟、妹妹又带父亲去医院查了一次,这次病灶已经转移到肝。

父亲检查出癌症,已是中晚期,且病灶在肺门。他八十一岁了,十年前摘除一个肾,后来又装了支架,再也经不起手术的折腾了。我们商量之后,对他隐瞒病情,采取了保守治疗。他感觉出疼痛之后,我们便让他在家吃药,打针。我老婆和妹妹都是护士,每天下了班就到他那里去。不过是消炎针、止痛针。父亲一天天在家里耗,一直没住院。有时,他疼得厉害了,我便请一两个熟悉的大夫去家里看看,调整一下处方。

渐渐地,妹妹有了些怨言。

她小我十四岁,是父亲最宠爱的“小棉袄”,她一次次问我,为什么不把父亲送到医院。我是长子,他们都等着我拿主意。可是,我已经跟弟弟商量过多次。弟弟的态度,首先没钱,其次没时间。他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超市。春节前后,正是生意好的时候。他和老婆必须抽出一个看摊子。在家还好,住了院,来回开车也得半个小时,就必须每家至少出一个人,天天在那里伺候。

父亲早晚都要走,我不想因为这事,挑起兄妹们之间的矛盾。

当然,弟弟无暇照顾父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春节前的这段时间,他要经常“跑路”。在亲戚朋友那里,他欠下了三十多万元的债务。这些,是他在五年的时间里,陆续借下的。他借钱的理由,有供女儿上学,给老婆看胃病,甚至给父亲做手术。

其实,他女儿上大学没花他借来的一分钱,父亲做手术,我也没让他出一分。他老婆前些年时时说胃疼,经常去各种医院检查。从知道他借钱,胃疼再没犯过。

他这些年,一直在偷偷地买彩票。他从来没告诉过人,他买了三十万元的彩票。最多的一次,却只中了2000块钱。

这事儿大白于天下之后,我弟弟便彻底名誉扫地,一钱不值了。母亲跟亲友的解释,是弟弟遗传了父亲身上所有不堪的基因。

这三十万,至少有二十万,是从我这儿拿走的。我是一个肛肠科大夫,在X城一家三甲医院工作。从三十多岁,便有乡镇一级的小医院请我去做痔疮切除之类的手术。这些病号,放心不下当地的大夫,又想省钱,便热衷让我们这样大城市来的“专家”为他们主刀。那些医院也乐意这样干,笼络了一部分病号,增加了医院收入,又图个省事省力。

我那时候,三千也出去干,两千也出去干,甚至给一千块钱,我也开车跑一趟。我心里想,就当是履行医生的职责,救死扶伤了。当然,除了这些劳动所得,还有患者塞的一些红包。这是风险收入,可哪会那么准,查到我的头上?虽然,老婆会经常翻我钱夹,然后将大面值的钞票席卷一空,但我转移积攒起来的私房钱到底有多少,永远是个谜。

这个情况,弟弟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更何况,弟弟小我七岁,一直被我娇惯着,宠爱着。我上大学那会儿,已经开始把奖学金寄给他,让他在中学里泡妞。我工作之后,弟弟一缺钱,便会到我这儿来。弟弟说过,他这辈子最想的,就是发财,发个大财!他在这四十多年里,换了无数种职业。他开过饭店——当然,本钱是我赞助的——饭店开黄后,又当过超市司机、快递公司派件员……

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买彩票的荒唐行径后,他才跑我这儿来,痛哭流涕,坦白他犯糊涂,做了件对不起我的事。他说他早就知道不成,但还是愿意碰碰运气。他甚至无耻地要求我,给他保守秘密。说,这事儿如果传出去,会让他颜面无光。当然,他那次哭诉的主要目的,是想继续跟我借两万。

他说,这回要改邪归正,踏踏实实干点事儿,把小区门口的一个门面租下来。他说,他考察了,那门面开个小店,卖日常百货、烟酒糖茶、儿童玩具,肯定发财。

我疑惑地看了他两眼,说你不能把我当成取款机。

我跟他抱怨着,说从大学毕业,挣下第一份工资,自己每月都给母亲些零用钱。开始几百,后来涨到一千两千。母亲小父亲十岁,三年自然灾害,下关东认识了父亲。她这辈子,对父亲的工资卡,管得很紧。父亲从前在沈阳一家国有煤矿下井。年轻时,煤矿效益好,工资可观。钱除了交给老婆,还偷留一些交给老家母亲,寄一些给外地的妹妹。那时,十来口子人都靠他养活。后来,五十多岁,煤挖完了,到处坍塌,他便跟母亲回了山东老家。在他回来的第二年,煤矿倒闭,他成了失业人员。

每一次,母亲拿着我交到她手里的钱,都会唠叨着说,你爹没用,可跟我生了你这个懂事的孩子。父亲病重,常常有晚辈去伺候,在那里吃饭。母亲已经好几次念叨,说每月那几个钱,根本不够花。她要时时惦记着她的工资卡什么时候发钱,甚至要把存了死期的款拿出来应付日常花销。

当然,我的錢每个月还要拿出一部分,寄给儿子。我儿子前几年上了一所医科大学,毕业后非要留在当地。他学习不行,高考时,我冒着被开除公职的风险,给他找了替考,花了十多万。那是一座海滨城市,他一到那里,就喜欢上了。我想让他回我们生活的X城来。如果他肯,我有把握凭攒下的人脉,给他找一份糊口的工作。可是,他坚持大城市机会多。这话听上去似乎蛮有道理,可事实是,他毕业五年了,仍旧没有找下一份像样的工作。

他现在一家小儿洗浴中心,给肠道不好的孩子中医按摩。他学外科,我不知道怎么敢从事这样一个行当。他老婆是印刷厂的排版员,用我儿子的话说,是在地摊撸串时认识的。两人已有了第一个小孩,女孩。房子首付,是我出的。半年前,他忽然打来电话,说恭喜贺喜,我又给你老人家弄出一个宝贝孙子。

他老婆怀孕六个月了。请了假,待产在家。他结婚之后,渐渐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却会经常把一家三口的照片发过来。女儿在中间,两边是他和老婆。在一次次发来的照片上,他老婆的肚子已经开始飞快地隆起。他每次发来照片,我都会让老婆用微信给他们转几千块钱过去。

我妹妹是十年前结的婚。在我眼里,妹夫是这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家伙。他读了一所三流师范院校,毕业后却没找到工作。不如说是,他压根就没兴趣找工作。他整天憋在家里,据说是在写小说。他追我妹那会儿,我妹还在外地实习。后来,他恬不知耻地提起,有一次,他去那座城市看妹妹,“直接拉低了她的生活质量”。

他平常没话,也不喝酒。有次,我硬拉他去喝。我借着酒劲儿,问他这些年都在干啥。他说他一直在努力,要当个雷蒙德·卡佛那样的作家。我问他有多大把握,他说不知道,但愿意赌一把。我又问雷什么的·卡佛多少岁得的诺贝尔文学奖,他有些不屑一顾,瞥我一眼,说雷蒙德·卡佛一生穷困潦倒,离过婚,进过戒毒所。

我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会看上这么个玩意儿!我心疼妹妹,每次见她,都会偷偷塞些钱给她。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给我半年的时间,我挣了钱,一定首先还你。”弟弟说。

我不能不帮他,至少,看在父亲份上。父亲走了,我一定想办法摆脱他,哪怕跟他翻脸。当时,我也没有钱,只好用信用卡透支了两万给他。他的小店开张之后,我每次经过那里,他都会提起这笔钱。他说,只要攒够了钱,别的债不还,你的钱我会第一个还你。我每听到这话,就会赶紧离开,不然接下来就得听他不断地诉苦。他会把每一笔开销说给我听,像一个会计给老板报账。总之,让我明白,他是一个给命运逼得走投无路的人。

我观察着父亲的病情,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让他住院。但是,截止腊月二十三,父亲已经出现了两次深度昏迷。第一次,我正做着一台手术,妹夫突然打来电话,说他跟母亲想给老人喂饭,却怎么也喊不醒。我匆匆做完手术,赶过去,费了好大劲儿,才喊醒父亲。父亲头天晚上彻夜难眠,黎明吃了一粒吗啡,麻醉作用还没消失。第二次,腊月二十三日中午,喊不醒,后来醒了,却指着椅子上的茶杯,说赶紧拿过来,我要把尿撒在那里。

他们都吓坏了,望着我。

我知道,父亲已经开始糊涂了。

我们把父亲送进了我工作的那家医院。

医院在市郊,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必须有充足的人手值班。我、弟弟和妹妹三家,开始每家轮流出一个人照顾父亲。这并没用我提出来,也没用坐下来一块儿商量。

第一天晚上,是我值的班。父亲的病情,是从凌晨三点渐渐好起来的。他昏睡了几个小时,突然醒了。我奔过去喂他水,问他知不知道我是谁,他说出了我的名字。他早饭喝了一袋伊利,甚至还吃了我从食堂买回来的一小块面糊。

第二天,一早,妹夫来了。他在病房里伺候了整整一天。晚上,大家不约而同,又聚到病房。父亲在那天晚上,出奇地好起来,坐着看了一小会儿电视。中午,母亲来送饭。母亲说,虽然远,坐公交车倒也方便。母亲说她以后每天中午都会来给父亲和陪人送饭。我很欣慰,这样的话,不用出去买饭,一个人在病室伺候就够了,相当于节省下来一个陪人。

第二天晚上,一番讨论之后,弟弟留了下来。第三天,我妻子休息,一早便来接替弟弟。这样,早晚接班的人,又同时负责带来早饭和晚饭。坚持了三四天,父亲渐渐稳定下来。虽然氧气一直吸着,却撤掉了监护器,吗啡也停了。父亲精神似乎比来时好了许多,每天看一会儿电视,或者当广播听一会儿。大家辛苦着,却也慢慢适应了这种有规律的生活。

腊月三十的下午,女人们都回家忙着包饺子,弟弟在病房伺候父亲。

春节到了,新入院的病人骤然减少,原来住着的病号,很多也都出了院。我忙完唯一的一台手术,去病房看父亲。父亲床头的液体滴了一半,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腮显出红润,均匀地呼吸着。弟弟原来是斜躺在陪床上的,看到我忽然站了起来,两手不自然地垂着。他有些怕我。他压低声音告诉我,父亲刚才喝了少半盒奶,是他用针管打进嘴巴里去的。

“你走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行。”我还没来得及回办公室换隔离衣,可是我想留下来独自陪陪父亲。

弟弟听了我的话,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犹豫着,故意磨蹭。他身子缩得更小了,像是不敢直视我,但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道:

“哥,过了春节,你能再借我一万不?”

“我不是借钱给你,让你开着个商店吗?你赚的钱哪去了?你别忘了,这些年你一直在借我的钱,却从来没还过。”我一下子就火了,如果不是父亲,我一定会朝他咆哮起来。

“我这一年,哪里攒得下钱?你知道,莹莹在北京耗着,已经五年了,吃穿住用,都是我养着她。爸爸又病着,他是离不开药的。硝酸甘油、他汀、消心痛,这些治心脏的药,不都是我买给他?虽然花不了太多,可不也是钱吗?平常,还要交房租、水电费……”

“我把钱借给你,鬼知道你又会拿去干嘛!”

我从床边站起来,摆弄了摆弄父亲的输液管。我的手在颤抖。我不想提他买彩票的事儿,那是他的死穴,却忍不住。弟弟沉默了半晌,悻悻地站在那里,像个可怜巴巴的孩子。

“我不去买彩票了,从前买,也是想赌赌运气,我不相信自己的运气永远这么差!”

我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扇了他一个耳光。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他,他没有躲,只眨了一下眼睛。我抖着因为疼痛而痉挛的那只手,看了一眼父亲。我担心父亲会突然醒来,看到这不该看到的一切。父亲还是平静地躺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在贴着大红“福”字的玻璃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已经有沉闷的鞭炮声隐隐地传过来。弟弟慢慢蹲在地上,口里还在唠叨着什么,声音却已经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这个春节,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催债的都上了门。我只能先还点儿,五百,一千……我也不想跟你借,可谁让你是我哥?”

“父亲走后,你休想我再帮你!”我气愤地说。

那天,全家人在病房陪父亲吃了年夜饭,饺子和菜是各家带来的。父亲让我们扶着坐起来,披着棉袄,吃了五个水饺,又喝了半碗汤。孩子们都很开心,给父亲拜年,说祝福的话,领红包。父亲心情也很好,一直坐到春晚开始,看了两个节目,才让扶他躺下。

我知道,晚上在病房里的节目完成了,接下来,便是各自回家看春晚,過年。大家都在等着我发话,我说,让我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照看父亲,你们都回去。照例是推让,弟弟弟妹,妹妹妹夫,都说他们可以全家留下来。我告诉他们,当天晚上,科里该我值班。因为病号少,我可以一边值班,一边陪着父亲。

大家都同意我的建议,只有弟弟不依,执拗地非要留下来陪父亲。我知道,他肯定是还在为下午的那一耳光心存芥蒂。我不想再惹他,便招呼大家回家,我也去自己科的医生办公室休息。

我们一起走出病室,到了电梯口,妻子忽然想起来,亲友们来探望父亲时送的礼物——奶、饮料、火腿肠、八宝粥之类,都堆在病室一角的地上。因为无暇顾及,这些天都没有处理。妻子提议,回去各自提一些回家,也免得这些东西放在病室里,一放就是“一年”。大家一致同意,相互招呼着,回头往病房走。

我们医院的病室,白色的木板门上方,镶嵌着一大块玻璃。当初这样设计的目的,一是采光好,二是方便护士晚上查房。我们折身回去,没走两步,就从玻璃窗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和坐在父亲床边的弟弟。弟弟身体前倾,正从父亲手里接过一个什么东西。那个东西比巴掌略小些,眼尖的都看出来,分明是一个烟盒。

我们都感到有些意外,但人已经到了门前,也不能不进去。弟弟更没有料到,我们会杀个回马枪。我们推门进去时,他分明像弹簧一样,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然后,看清是我们,故作轻松地笑着,手却始终插在裤兜里,直到我们出来。

我回到医生办公室,换了衣服,微信收到一条信息,是妻子发来的,一个坏笑的表情。我想替父亲分辩,却又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这些年,妻子一直抱怨我对弟弟照顾得太多,又说父母在几个孩子中,尤其疼爱弟弟。今天发生在病室里的一幕,似乎证明了她的“一贯正确”。我想了想,发过去一句:就算烟盒塞满百元大钞,能有多少哩?过了会儿,微信收到一句:就怕里面有卡。

我知道,也许这会成为妻子再也难以解开的一个心结。但是,第二天证明,在众人里反应最强烈的,却是母亲。母亲说怎么也想不到,她终日提防着父亲,却还是防不胜防。老头还是攒下了私房钱,并把它悄悄交给了弟弟。这种挫败感让母亲很沮丧。在大年初一,母亲来送午饭时,便悄悄把我拉到一边。

“我看你爸也好不了了,不如让他走了算了!”

我惊诧得张大了嘴巴,大过节的,这是说的什么晦气话?看看母亲,满面愁容,态度却是认真的。当然,她是对的,父亲还有什么康复的可能呢?谁还能指望他从床上重新站起来?他往好里说,也就一两个月;往坏里说,随时都有走的危险。我早上给他擦身,分明注意到,他肝部已经肿胀得厉害,大约有了很多腹水。

明白归明白,母亲这话还是让我有些恼火。十年前,父亲做肾移植手术,她就有过这个论调。这一次,旧调重弹,肯定跟父亲昨天的行为有关。

在接下来,母亲甚至跟我探讨起了父亲死后,抚恤金和丧葬费的领取问题。

“妈,你是不是太急了?”我问。

我看到,母亲不再说话,脸色却更加惨白了。很显然,我的话让她不快。

“我从明天开始,不给你们做饭了。来回这么远,我累得慌!你们随便买点儿吧。”

我在医院专家楼有套房子,装修过,也有些简单的家具。因为在城区有房,开车来回方便,便一直闲着。我告诉母亲,如果嫌路远,可以去那里做饭。米、面、蔬菜由我买好,她只管做。我以为,这个办法,能让母亲的困难迎刃而解,没想到提出之后,母亲却说:

“我搬到这里来,你爸死后,我再搬回那个空房子,会害怕。”

我看着母亲,知道她是铁了心要撒手不管。

我们吵了一架。

从母亲不再给我们送饭,人手便紧张了起来。上午十一二点钟,该抽出个人去买饭了,父亲的吊瓶却还没滴完。这些天,多亏了儿子小亮在家。小亮学的是医疗,虽然工作没用上,做个陪人,却比一般人强一些。我想让小亮晚回去几天,多在家照应照应,妻子却说,爸对弟弟这么好,让他多盯着嘛!

这样过了两天,晚上大家聚齐,妹妹便像不经意地说,妹夫从前每天都要写点什么,从父亲病下,再没动过笔。妹妹又看着弟弟问,莹莹春节前没回来,不是说的过年后回吗?怎么还没回来?妹妹口中的莹莹,就是我弟弟的女儿。我这个侄女,从小是个学霸。每次考试,都是第一第二。在高考那年,以708的高分,一举夺得了X城的高考状元。

这个姑娘,一度是弟弟和弟媳的骄傲,甚至是我们整个大家庭的骄傲。这感觉直到她硕士毕业,才慢慢消减下来。硕士毕业之后,她开始一门心思考博,却连续五年,折戟沉沙。她报考的是国内某顶尖大学最热门的专业。这个专业,每年在全国招生两人,而她,却总以第三名的成绩落榜。孩子有这个志向,原本也没什么。可问题是,我这个侄女,硕士毕业后,一直没找工作。她在北京租了间房子,心无旁骛,年复一年地为她的那个博士生的目标奋战着。

这个春节,应该是她陪着爷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如果不回来,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大家虽然没说,可肚子里已經有了些怨言。那两天,大家有意无意的,就会把话题转到莹莹身上。莹莹小时候最爱吃她爷爷做的糖醋排骨,莹莹从幼儿园到初中,几乎每天都是她爷爷接送。

正月初六,莹莹回来了。莹莹并没立刻来病房跟生命垂危的爷爷先见上一面,而是先去牙科诊所拔了一颗智齿。莹莹第二天来看老人,说话还有些含糊不清。她虽然说了要在病房值班,照顾爷爷,却随后从包里掏出了一本考博的教材。

那天,小亮把莹莹支使走了。他不耐烦地说,在病房里看书学习,哪有个陪人的样子呢?小亮在病房待到中午,跟我弟弟打了电话,让他叔叔傍晚早些来接他的班。可是,弟弟也许忘了,也许太疲劳,睡过了头。他跟我弟媳直到晚上七点半,才姗姗而来。他们来的时候,为父亲和陪人带来了饭。三张油饼,两样炒菜和一罐子八宝粥。那时,我和妻子已经到了,小亮已经下去食堂买了晚饭。

那天晚上,父亲喝了些稀粥,闭着眼睛,在床上无力地躺着。这时,却挣扎着,非要让我们扶他起来。我们这才住了吵闹,一起去扶父亲。有人托着后背,有人摇动床铺的升降操作杆,有人扯起氧气管,有人忙着往身后塞被子、枕头。父亲披着一个棉袄,两臂伸着,手紧紧地扶着吃饭时才会用到的那个便携式升降桌。

他若有所思,目光盯着床铺对面的墙面。我们都围上去,因为大家都隐隐感觉到,应该是我们刚才的争吵,让父亲感到了不快。毕竟,父亲的生命所剩无多,我们即使要打架,在这个节骨眼上也要暂时停手,听听老人最后的忠告,甚至接受他最后的训斥。

我们围在那里,都期望着父亲能够说些什么,可他闭上眼睛,摆了摆手。

正月十七,父亲挪到了重症监护室。

我那天上门诊,中午时分,妹夫打来电话,说父亲病情突然加重,昏迷不醒。我赶到那儿,监护仪已经装上了,大夫和护士正在给老人吸痰。我瞥了一眼监护仪屏幕上闪烁的数字,血氧饱和度偏低,心率和血压都在正常值以下。内科主任老邱望了我一眼问:怎么办,插不插管?我没有考虑,便说了一声插。

那天,等弟弟和妹妹赶到,父亲已经躺在重癥监护室的床上了。他整个人像是一部机器,嘴里伸出来两条粗细不同的管子,用胶布固定着。

我给父亲插上管子,却又后悔起来。因为,小亮上班的那家小儿洗浴中心已经开业,老板两次催他回去上班。莹莹为了准备考试,在前两天也回了北京。在刚刚住进重症治疗室的那天,父亲打了些血浆,活是活了下来。他的生命,却成了监护仪上不断跳动的那组数字。

在接下来,我们无疑应该着手准备父亲的后事了。

弟弟给莹莹打了电话,为了让她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我们匆匆忙忙去为父亲定好墓穴,买了入殓时穿的衣服。我们为父亲的死做好了一切准备。但是,父亲似乎还没有马上要死的意思。他已经在那里躺了三天。每天,我们来探望的时候,护士都会告诉我们,老人一切数据正常。早晨口部消毒,他还会动一动眼皮。在每一剂镇定剂作用快消失时,他还会轻微抬一抬胳膊。

那天,探视完父亲,弟弟试探着问我,像父亲这种情况,最多能活多久。我告诉他,我们医院去年有一个病号,插着管子活了将近一年。

那已经是正月的二十,所有的单位都已经上班,所有的学校都已经开学。在正月二十那天晚上,弟弟跟我商量着,想把老人的胃管和气管拔下来。弟弟说,我们必须把他的管子拔下来,如果父亲知道,他也一定会赞成这样做的。

那张放弃治疗知情书,是弟弟签的字。管子看上去有点儿硬,在护士拔的时候,父亲轻轻咬了一下。我和弟弟给父亲拔下管子,然后,走出监护室,在走廊上分头给亲戚们打电话。亲友们来了,我才发现,父亲的嘴不肯好好闭着,总是张着一条缝。这样,在入殓的时候,是很难看的。去殡仪馆的车上,弟弟便为他捂了一路。

从父亲的尸体拉出监护室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在殡仪馆里,我们设置了灵堂。

那天,来吊唁的很多——同学、朋友、邻里。全家人忙得不亦乐乎。天快黑了,才算安稳下来。大家聊着天,追述着这些天照顾父亲的辛苦。妹夫还说,回头他要写一篇叫做《岳父的病》的散文,去参加一个全国征文大赛。

我懒得听他瞎扯,便转过头来。这时候,弟弟递给我一支烟。

“小时候,因为抽烟,可没少挨爸爸的揍。从爸爸烟盒子里偷,有时一根,有时两根。不敢在家里,上学时候带着。在路上,钻到玉米地里去抽。有一次,刚点着火儿,爸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弟弟追忆着。

“那时候,爸爸可没少打了你!”我说。

“哥哥,你还记得吗?我偷爸爸的烟,后来还偷他的钱。他那时候,都把钱放在窗台上的那个棉帽子里。我偷了半年,从一毛两毛,一块两块,偷到最后就是五块十块。刚偷了两次十块的,就让他发现了。”

“你就是欠打!你要那时就好好的,还能像现在这样,大半辈子,糊里糊涂?”

这话触到了弟弟的痛处,弟弟看看我,很大会儿不吭声。我们看着灵床上的父亲,他闭着眼睛,安详得像是睡着了。

“父亲不让我们抽烟,可他也抽,而且还抽得那么凶。你还记得吗?父亲最喜欢抽的那个牌子,叫做希尔顿。据说,那种牌子的烟,启封后,在一些烟上会找到特殊的标记,比如一些字母和数字,一旦找到,你就发现了‘烟王。”

我想起来,那种叫“希尔顿”的香烟,好像是一种走私烟,生产商是全球第二大烟草公司英美烟草公司。“希尔顿”的味道有些苦涩,很多人说太冲,不喜欢。那时,走私烟很多,希尔顿算稍低档的,五块钱一包。但因为是走私烟,上面印的都是外文,在我们当时生活的沈阳矿区,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你还记得‘烟王?”我问弟弟。

“我怎么不记得?那时候,每当拿到一包新买的‘希尔顿,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开烟盒,把里面的烟呼啦倒在桌子上,找传说中的‘暗码标记。父亲跟我讲过,只要能找到过滤嘴旁边印着A1标志的那根烟,他就发财了。父亲说,那根特殊的烟价值连城!”

我愕然地望着弟弟,看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一盒希尔顿香烟。弟弟走到桌边,把那一盒烟全部倒在了桌子上。他的手开始颤抖,一根根转动着手里的烟,查看着过滤嘴一端有无字迹。他终于找到了,捏着跑到我身边。那根烟已经发霉,看不出烟丝的颜色,卷烟的纸也变成了灰色。但在靠近过滤嘴的一端,的确印着“A1”这个标志。

“你看,价值连城!”弟弟举着那个烟,让我看。

我想起来,父亲抽烟抽得那样厉害,抽了很多年。有一年,突然,就戒掉了。

以后的一些年里,我常常想起希尔顿香烟的故事。希尔顿香烟,“烟王”,“A1”,有时候我会笑起来。不过,笑的时候,有一点点难过。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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