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只热水瓶

2018-11-26 10:54谢国兵
当代小说 2018年9期
关键词:热水瓶老林小丽

谢国兵

午餐后,我早早出来了。

走进这家“半岛咖啡厅”,是因为渐渐明显的秋雨。灰蒙蒙天空落下了一层湿意,大街上不多的行人变得匆匆,景致显得迷蒙。

我在临窗的一张桌前坐下,习惯性地点了一杯“蓝铁”。一位年轻的女孩迈着轻快的步子为我送来。如果在意别人的年轻,就证明了自己的衰老,尽管我还不到四十岁。但世事磨秃了我们的神经,磨钝了我们的肌体,让我们日渐麻木而萎顿。我们就是在这种委顿中极力寻找着人生的意义。店里的客人并不多,偌大的空间里只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轻音乐,一面银白色的圆钟静悬在阔大褐色的墙上,指针指向十二点二十分。纯色深沉的墙面和高大银色的吧台营造出一种凝重浪漫的气氛。我喝着咖啡,只默默地望着窗外秋日寂寞的雨景。

这时店门“吱”的一声打开,进来一个人。他戴着一顶深色宽边礼帽,上身穿着一件薄薄的长及膝下的黑色风衣,一侧的肩头及部分后背已被雨水打湿,行走时,黑色的皮鞋因为沾水而不时闪耀着一层油光。我能看到他的皮鞋,是因为他稍一迟疑后,便沿着桌椅间的走道,慢慢而稳重地向我这个方向走来。

“一杯蓝铁。”经过吧台时,他用低沉的声音对一直微笑着看着他的侍者说。

我盯着他看,因为他的穿着和身影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这时,从宽宽的帽檐下——尽管那里形成了一块暗区,我确定认出了他,是已退休两年的原副厂长,老林。

“林厂长!”我叫了一声。

他把脸转来,愣了一下,立即就笑了。我指了指座位,他在我对面坐下。

“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您!”我意外地说。

“这里我倒是常来,不过能遇到你,肯定得谢这场雨了。”他边说边脱下礼帽,放到桌上。立在桌面的礼帽上沾着或大或小的雨滴,就像镶满了宝石。记忆中,在我认识的人里,长年戴礼帽的,似乎只有老林一个。有人说帽子是男人的面纱,但老林是一个颇有风格的人,加上直到退休都没有走形的挺拔身材,戴上礼帽的他的确自有一种风度。

侍者这时送来了他的咖啡。

“大伙儿经常念叨起您呢。”我边喝着咖啡边说。

“这倒是个好消息。”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一切还好吧?”

“还好。”

雨这时大了起来,粗大的雨点“叮叮咚咚”地打在窗玻璃上,纷乱而执着。街上的行人似乎乱了神,但乍起的秋风让他们步履维艰,动作显得夸张而失真。街树在风中扭动笨重的身躯,像患上痛痒的肥胖症病人。扯着雨线的天空低垂下来,似乎已落到了摇曳的树梢。窗外的世界看起来有些变形而失衡。

我告诉了老林厂里的近况,以及一些大的人事变动。他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但说起了自己退休后的生活:他喜欢上了麻将,而且兴趣有增无减,单单听到麻将的敲击声双手就会发痒;另外他还参加了老年舞团,定期有一些颇有规格的比赛。他取得过不错的成绩;他两个儿子的工作一个在美国,一个在上海,都是他的骄傲。一杯咖啡结束后,我喊侍者重新续上了。

我们看着窗外,一起望着越来越大的雨景。隔着玻璃,外面的世界看起来更加迷蒙,带着凉意的秋雨被风刮着斜行在窗户上,“咝咝”的声音踽行于耳畔,不住撩拨人的神经。

“我爱人去世了,三天前。”老林手抚着咖啡杯的外沿,说道。

“啊?”我颇为一惊。

“孩子们在打理呢。”他似乎为消除我的疑虑补充道。

“急性病?”

“算是吧。但——我被警方监控了。”

“监控?”我把头扭向雨意正浓的窗外。

“不至于跟踪,是监控居住。不能走出这个城市,有任何异常的动态都要及时报告。”他解释道。

“怎么了?”

“他们有我谋杀爱人的怀疑,当然仅限于怀疑。一切还要等待尸检的结论。”

“不会吧?”我轻声叫起来。站在柜台边的两位侍者同时向我转过脸来,她们的脸上混合了职業的微笑与本能的诧异两种表情。

“嗯,她有窒息死亡的迹象,在她的口鼻周边皮肤上有我的指纹,还有她留在我腰部的抓痕。这是他们最大的疑点。”

“就凭这个来推论?”

“所以,还只是怀疑。”他的脸色有点苍白,继续说道,“当时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先是抓起桌上一只刚加满热水的杯子砸我,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只无色透明的玻璃杯浮行了一段距离向我飞来,像一只莽撞的飞鸟重重地撞在我的右肩上,热水浇了我一身,接着她如一头愤怒的母牛撒蹄向我奔来,不算长的白发被撂在她的脑后。她的头狠狠地撞在我的胸部。我被撞得生痛,就想推开她,但她死死抓住我的腰部不放。她的头抵着我,我只能听到她“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气声。我们那样僵持了好一阵,忽然我感觉她的身子一软,一把没抓住,她就瘫倒在了地上。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就像一座瞬间成形的彩色土堆。她一直有严重的心脏病,身边常年备着急救药丸,走哪儿都带着。我赶紧从她身上搜出药瓶,倒出了两粒药丸,接了一杯凉水,想喂她喝下。但她这时已失去了意识,嘴巴坚如岩石,不能张开。我拼命掰开了她的嘴,塞进药丸,灌下水,但她根本不知道下咽,倒进嘴里的水更是呛得她呼吸艰难。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弱。我赶紧打了120,然后抱起她,大声叫她的名字,但情况越来越糟。我只得把她放平,先做胸压,再做人工呼吸,但她还是渐渐停止了呼吸。”

我愣住了,老林的描述完全出乎意外,从根本上颠覆了我对他们夫妇曾经的印象。因为在我跟他近十年的同事生涯中,我一直把他们当作夫妻中的楷模,是我学习的榜样。

事实上,他们曾经有一个可以见证他们最初爱情的几乎广为人知的段子,我在刚进厂时,就听说了。

那时老林(应该叫小林)从纺织学校出来刚工作一年多,在市国营棉纺厂(我们厂的前身)宣传部做小干事。他和后来成为妻子的小丽的认识只缘于一次在公交车上给她让了一个座。那是一辆老旧的绿皮公交车,赶上周末,车上挤满了人。小丽当时在八角镇上的缫丝厂做女工,她是在半途拎着大包小包上的车。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徐徐行驶的绿皮车一边用高音喇叭声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边摇晃得像个拨浪鼓。小丽虽然腾出了一只手抓住扶手,但在车里还是摇摇晃晃的,跟身边的男男女女就不住地碰来擦去。她一个大姑娘家,身子正是前突后翘的时候,不一会儿脸就红得开了花。小林上车早,座位正好在她旁边。他就站起了身说:这位女同志,您坐这里吧。小丽起初有点不好意思,但看到小林一脸的诚意,再加上自身的实际情况,就说了声“谢谢”坐下了。坐下的小丽这才真正打量起小林,看到小林不仅相貌堂堂,毕挺的中山装上口袋处还明晃晃别了一支钢笔。作为中农后代的她,知道这身穿着的分量。她的脸这下是因紧张而涨红了。巧合的是,他们竟在同一个小站下车,原来他们是邻村的。就这样,他们相识了,不久,他们相爱了。只要有空,小丽几乎每个周末都坐绿皮车来小林的宿舍看他。一个周日下午,小丽忽然提出想到小林的大国营厂里看看,小林拗不过,便带她来了。进厂区大门时,小林跟门岗只含糊地说小丽是自己的同学。当时的国营棉纺厂是市里标准的第一大厂,不仅福利好,而且社会地位高,在这里上班的哪怕一名普通女工,一出厂门都会高高昂起头来,迈着方步,如下了蛋的母鹅,似乎市长也不在她的眼下。他们进大门后,走过阔大气派的迎宾喷泉池。周日虽然关闭了,但小丽能想像出喷泉打开后的绚烂多姿;走过成排的车间时,他们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洪大机械声和嘈杂的人语声;走过让人仰视的五层办公大楼,它是这个庞大工厂的大脑和核心。小林的办公室就在其中一间。但小林真正想去的是办公楼后的一条林荫小道,在小林看来,整个厂区,这里才是小丽最值得来的地方。其时,夕阳已经西下,红通通的正如一个纸剪的圆盘,静悬在小道右前方。小道两侧都等距地栽上了杨柳,柳树已经成材,翠绿纷繁的柳枝在傍晚的风中轻轻摇动,悄悄拨弄着淡白粉色的光影,一种萌动涩涩的情绪便肆意流荡在这夏日的晚景中。这里平常少有人走,今天又是周日,四周更是空无一人。走着,走着,小丽不知何时就贴到了小林的身上,热烘烘身子软软颤颤的,烧烤着小林。小林一下子把持不住了,抱紧小丽就亲起来,一双手更是贪婪地在小丽身上到处盘摸。两人“呼哧呼哧”地完全忘乎了所以。没想到这一景儿被当天值班的办公室小罗看到了,第二天一早一张字条就被送到了厂党委书记那儿了。尽管经过百般解释,事件还是搞大了,最后几乎上升为一个黄色事件,被定性为严重影响革命生产的下流的资产阶级行为。不求上进的小林被全厂通报批评。亏得小林三代贫农,最后总算保住了工作。但这个事件让本已作为重点培养对象的小林闲置了下来,那个小罗却一路飙升,五年后被提为了副厂长,第二年又被调任商业局副局长。命运难测。但这件事充分证明了他们最初的自由爱情。

“不要想太多,相信警方最后结论的公正。”我说道。

“这不是我要考虑的,我考虑的是,”老林缓了一下,“我可能的确杀死了她。”

我对老林看去,格子窗透进的微弱光线让他呈现出一片迷蒙,他的身体仿佛正浸没于阔大灰暗的水中,他又恰似要搅动一下水体似的扭动了一下身躯说,

“我想说的另一方面是,我早有了杀她的念头,并且为此设想过多种方式,想得最多的就是让她窒息而死。”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老林,但我看到的似乎只有他的眼睛,一双灰白色的岩石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此外,他的一切宛若无存。

我听到他从阴暗中继续发出声音:

“我因此多次制定过计划,比如用绳子勒,用被子蒙,最渴望的就是用双手阻住她的口鼻,眼睁睁看着她慢慢死去。可以说,她这次的死法,完全符合了我的理想。所以当得知警方有这一推论后,我几乎相信自己的确实施了谋杀,脑海里甚至能复播出当时的画面:我全力扑在她身上,拼命掩住她的口鼻,她的双腿不住乱蹬,双臂乱划。我用膝盖压住了她的上臂,她就拼死地抓我的腰部。我看到她脸色渐渐变得青紫,青筋暴露出来,最终身体扭曲着死去。她濒死的样子让我获得了莫大的快慰。画面如此详实鲜活,相信只有真正发生的事实才能形成这样生动的记忆。否则,我们还能相信什么?我一度想向警方坦白认罪。但人性固有的胆怯让我没能走出这一步。我想把一切交给警方,当他们最后一刻宣布我有罪时,我会甘心接受。之后,我坐在了她的尸体旁,看着她那如青石一般乌紫的双唇——那里曾泛出多么诱人的樱桃般光泽,曾挑拨起我多少如狂涛般的情欲和快乐,但现在死去了。一度悲痛如浪潮般袭击了我,我几乎痛不欲生,但这没有维持多久,我又渐渐变得轻松了,因为我知道从此再没有恶毒的诅咒,肆意的谩骂,轻佻的讥讽从这对嘴唇里出来了。我的人生从此平静而安宁,这几乎是我一生真正的追求。”

我诧异了,难以相信从一个曾经管理三千人的副厂长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进厂时,老林已经是副厂长了,他是一个务实的领导,做事严谨,为人正直,凡事身先士卒,又因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在厂里就被人称为“拼命三郎”。厂里当时希望他转正的呼声很高。我后来做厂办秘书,就直接受他领导。有一次办公室只有我们俩时,他忽然说道,小吴哪,感觉怎么样?厂办是个很锻炼人的地方,我也是从厂办秘书做上来的。我看你可以做得比我好!这让我当时很感动,对他除了尊重,更增添了一份亲切感,平日里跟他交流就比较多,也不仅限在工作方面。所以说,我对老林还是了解的。但现在的老林让我惊诧了,我了解到的似乎只是他的一部分。

老林沉默下来,又重现为一个坐在秋雨绵绵的窗前静静喝着咖啡的六十来岁男人。

“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吗?”我问道。

“我们有过一段美好时光,”老林叹道,“只可惜那样的短暂!”

“后来,发生了什么?”

“要说真正的起因,应该缘于那第八只热水瓶。”

“第八只热水瓶?”

老林抬起眼,看了一下窗外。秋雨正盛,大街模糊得像一道拱背的堤岸。窗前不时闪过一二个匆匆的人影。

“刚生下老二不久,”老林喝下少许的咖啡,说道,“岳母的肾病就犯了,自己都要人照顾,就别提帮我们看孩子了。原有的生活秩序一下子被打乱,邻居们再也看不到傍晚时刻我们夫妻俩慢慢推着婴儿车岳母跟在后面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走在林荫小道上的情景了。老二比老大就小一岁多一点,我们几乎在同时照看两个小孩。小丽刚生产不久,照顾两个小孩的确非常吃力。她就提出让我母亲来帮忙照看孩子。我不同意,一是因为母亲当时风湿病已经比较严重,不能睡湿气重的地铺(岳母在的时候每天晚上只能打地铺);二是因为父亲去世后,她一直在我二哥家生活,二哥家住农村,已有三个小孩,也离不开她。小丽较上了劲,说为什么她妈能来,我妈就不能来?就为这事,那天晚上,我们又爆发了一次大吵,争吵中,她忽然提到了小罗,她故意用一种倾慕的口气说他,讲述他非凡的成功——那个人当时已经高升到了厂宣传部副部长,而我还在原地踏步。我的愤怒因此爆发了,她怎么能提他呢?那个一脚把我踩下的小人,那个连基本人格都没有的小人!她怎么能提他呢?她又怎么能用那样的口气提他呢?!我几乎怒不可遏地大叫道:你放屁!你这个贱人!”

“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骂自己的女人是贱人呢?”

“小丽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那一声叫喊宛如一只不祥的飞鸟,不住地在室内不大的空间里穿插盘旋。小丽久久僵立,接着我第一次看到了她一副丑陋不堪的样子。她的面孔慢慢向一边歪去,随后嘴角咧开,就像一只缩小斜放的瓢。她失声痛哭了,伴随着“呜呜”的哭声,嘴角吐出了大小不一的气泡,如同青蛙鼓起的气囊。她以一个受到十分委屈的女孩姿态站在那里不住地抹泪抽泣。我的内心忍不住升腾起怜爱与不安。不知何时,她停止了哭泣,世界静默了。但是,她忽然越过了饭桌,愤然仰起泪迹斑斑的脸,似一条昂然游动的蛇,冲到了墙角放着的一排热水瓶前。我没想到一个休着产假的女人能有如此灵活的腰身。她弯腰用双手捧起一个热水瓶,丝毫没有犹豫,狠狠摔到了地上。“轰”的一声,热水瓶爆炸了,地面白水橫流,热汽蒸腾而起,如同蒸锅揭开了盖子;瓶胆碎片飞溅开去,大大小小地落了一地,光闪闪的,像个巨大的嘲讽。两个孩子见状,一齐扯着嗓门嚎哭起来。那场面暴戾、混乱,而且隐含了强烈的挑衅。我的热血沸腾了,一种躁动的力量鼓动着我,让我前冲。我别无选择,冲过去,也举起一只热水瓶砸了下去。地面因此更壮观了,腾起的水汽几乎湮没了我俩隐动的身影。小丽并未犹豫,弯下腰砸出去第三只,我跟着第四只。小丽第五只,我第六只,如此这般,我的眼前就剩下最后一只热水瓶——第八只热水瓶了。生老二后,因为不够用,我们刚添置三只热水瓶,但这第八只热水瓶却是恋爱时小丽送的,她看到我原来的热水瓶坏了,第二天,在一个寒风呼呼的冬日,一个人坐着公交,把这只热水瓶拎到了我单身宿舍。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热水瓶,它的外壳是用精细竹篾编的,手柄来自一根陈年老藤条。做工相当精良,握感也舒适,但最让我喜欢的是竹壳上嵌的一幅画:一对嬉水的鸳鸯,雄的骄傲地引颈远眺,雌的正歪着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它。画风简约却很传神,其中的温馨和甜蜜感呼之欲出。我一直视为宝贝。我的手已经举起了这只热水瓶,但终于未能扔下。我又把它放到地上,随后,转身出了门。”

“但一出门,我就后悔了,我怎么没摔了那只热水瓶呢?它就算是金打银造的,就算是稀世珍宝,就算是观音瓶转世,我也应该摔了它。我现在面对的结局是彻底输掉了婚后第一场家庭战争,而且注定无法弥补。这好比一个拳击手,一旦被宣布输了,后面补再多的拳都无济于事。我惶惶如丧家之犬在路灯下到处乱转,从大街到小巷,再回到大街,直到后半夜,才不得已回到了宿舍。”

“推开门,拉开了灯,我看到房间已被收拾一新,地上已经清扫,只残留了一些水迹;煤炉小心地封了火,上面的钢丝架上整整齐齐地挂着被烤得热烘烘硬板板的尿布;白天里让孩子们扔得乱糟糟的衣物一一叠放在衣箱上。整理后的小小宿舍竟显出了一份宽敞。我清楚这是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她抱着老二,朝向墙壁,已经入睡,只把厚实的后背对着我。但我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她的后脑一定还有一只眼睛看着我。我脱去外衣上了床拉灭灯在她身边躺下。我们还像往常一样躺在一个被窝里,但某种变化奇妙地产生了,她的气息里似乎飘浮了某种我不熟悉的东西。她的身躯莫名地庞大沉重起来,像一只在沙滩上酣睡的海象。”

老林停下来,喝光了杯里剩下的咖啡,我伸手示意了一下侍者,女孩迈着轻盈的脚步微笑着走来,为我们每人杯里又续满了咖啡。

老林讲述时,脸色谈不上沉重,语速不快不慢,似乎只在平静回忆。在略显暗淡的光线下,我看他的面容与两年前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还是尖挺的眉锋,轮廓突出的下巴,永远平和的眼神;每隔一阵,他右侧的咬嚼肌都习惯性地紧咬着鼓起。但一种陌生感还是不住地侵蚀着我,尽管这不是令人反感的感觉。

“后来呢?”我问道。

“说这些,你是不是觉得有些烦了?”

“不会的。”

“你是听到这个故事的第一人,应该也是唯一一个。”

“嗯。”

“并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满足一下说的欲望。”

“嗯,可否继续?”

“要说人有时的确很奇怪,似乎无法完全用理论来解释,但我们的人生不是因此更精彩吗?那次事情之后,我们就逐步进行了家庭格局的改变,改变是在心照不宣又理所当然的状态下进行的,就像跷跷板迟早会向重的一端倾斜。我逐一放弃了家里事务的主导权,她很自然地接受了,慢慢成了家庭真正的主宰和核心。新的生活开始了。”

“也许你要问:一只热水瓶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回答是:有。因为这第八只热水瓶已经虚化成了一种符号或象征,印在了我们心上。”

“我们开始了平静的生活,但我清楚这平静只是一种假象,是以牺牲我内心的平静获得的。我常常处于一种巨大的不平和屈辱中,但在她面前却又表现出一种超然和无所谓。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内心是如何的焦灼。我常常像疯了一样,无处安生。我时不时不自觉地把自己同时向两个方向撕扯,或者像分身术一样让自己分裂成两个,应对现实。这种生活是煎熬的,但我必须忍受。我对家庭生活渐渐失去了兴趣,回家越来越晚,节假日也选择加班,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到了工作上。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后面的提升很快,先做厂办秘书,后升副部长,最后被提为副厂长。但整个过程中,我没有一天是真正快乐的。即便有短暂的快乐也是肤浅的,就像冰面摇荡的白雾。”

我默默地看着老林,任他的叙述像时疾时缓的河水不住地流逝。

“平心而论,那些年,小丽对家庭的贡献是巨大的。她包揽了家里的全部事务,从柴米油盐到房屋购置装修、添加家具,里里外外,也包括了孩子的教育。我看到的总是她匆匆的身影。两个孩子上学期间,我难得接送过几次。在这一点上,尤其随着孩子长大,我的负罪感是很重的。但我怎么变成工作狂的,又有谁知道?”

“可是平静掩盖不了一切,我慢慢发现身体出现了状况。那时还不到四十岁,怎么说呢,我对“夫妻之事”几乎完全失去了兴趣,更关键的是频繁出现勃起障碍。但小丽恰恰相反,似乎忽然间爆发了无穷欲望,每晚一进房间,就像换了一个人,兴奋得容光焕发,浑身就像涂满了油,发着光。一旦做爱,她就特别贪婪,强烈地渴求着、细心地吮吸着性爱中的每一点欢愉,丰满结实的身躯欢腾得像一条刚被甩上岸的青鱼。我最终只能如一个衰老的挖掘工落坐在一边,无奈地望着她,如看一道绚丽的远景。每当这时,我的内心总会生出一阵悲伤和自责,甚至对她的怜悯。作为丈夫,我本应该多给她一点的,但我已竭尽所能。这种状况日渐加重,终至到了无法完成一次性爱的地步。对此,我几乎无动于衷,但小丽却热心地到处寻医问药,那几年,尽管家境还不宽裕,这方面的药物和滋补品床头一直码着一大堆。可是收效甚微。”

“后来一年夏天,我去沈阳出差,住在一家酒店,晚上进来一个自称酒店按摩师的女孩。女孩模样玲珑,身穿翠绿色的小短裙,白净的脸上生着一对小酒窝,手里拎着只褐色小皮箱。我就脱去上衣趴在床上,让她按摩。”

“她在我背涂上油,揉捏着。后来,她的双手在我背上跳跃起来,像两只奔跑的小鹿,时不时在某个地方停下,似找到了丰美的水草——那正是痛點所在。看到我龇牙咧嘴不住哼哼的样子,她说,大哥这是穴位,打通后就舒服了。接着,她把手移到我腰间,脸贴到我耳根说,大哥,这是肾俞穴,你们男人都把它当命根子呢。她不住地用温热的手在我腰间揉摸挤压着。除了小丽,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如此触摸过我的身体。我的下体就在这一刻忽然苏醒了,而且迅速蓬勃坚挺起来。我的周身顿时变得燥热难耐,焦灼得一刻也不能延迟,我喘着气翻身坐起问道,姑娘,那个事情做不做?她扑哧一声笑了,手抚住嘴,眼睛弯成了两道月芽儿说:大哥倒是个爽快人呢。她的话音刚落,我就一下子把她扑倒在了床上,耳朵里只听她在大叫,大哥——慢点,慢点嘛。我哪里顾得上,三二下剥去了她的短裙和内衣。她就像匹白色的母马俯在了我的面前。我疯一般抱住这匹母马,不住地撞击。她雪白的身子在我眼前激烈动荡,波涛汹涌,娇声四溢。我很快达到了高潮,身体剧烈地颤栗着,液体喷射而出。这时,我哭了。我哭,是因为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体其实很好,我既为这么多年喝下的药水痛哭,更为我可悲可叹的人生痛哭。女孩扭过头,惊慌地问,大哥,您怎么了?我含着眼泪高声地说:大哥很好!”

老林停下来,喝了一口咖啡。他那侧对着窗户的身躯始终坚挺如石柱,但我知道那石柱内在的脆弱,我担心他随时会訇然倾倒。但我多虑了,老林抬起头,继续开腔说道,“从沈阳回来的路上,我没感到任何内疚。我想到了离婚,‘离婚这个词也曾无数次出现在我脑海中。但我还是否定了。我不能这样做。先是两个孩子,我无法接受他们在离异的家庭中长大,我不能允许自己这样自私;再就是个人的声誉,尽管这不是关键,但无法忽视不见,这就是现实。其三,真要离婚,小丽那里注定不会同意,那将是另一场漫长的痛苦鏖战。所以,只剩下一条路:再来一场战争——用新的战争清除旧的战争成果。作为男人,我也很清楚,真正的和平来自战争。

“你可能会问,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有真正反击过吗?是的,没有,几乎没有。因为我们一直处于疏离状态,我跟她差不多过的是两种生活——家,更像我夜的客栈。我们如同两条相斥的磁力线,很少有交叉存在。另外,更为根本的原因是,我似乎被她把控了。她虽不算高但渐渐发胖的身躯形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压迫力,终日游荡在家里本不大的空间里。她几乎可以说是一位出色的职业家长。就我的理解,她从对我彻底的把控中获得了人生最大的快乐,得到了她认为的人生最大成功。这一点在我们最后的十年生活中得到了明确的证明。”

“战争需要机会,机会需要等待。终于,我等到了机会。小儿子上初三了,从8岁开始,就每周在一个少年馆学画画。但小丽认为要中考,画画必须停掉。老二的画已经很不错了,如果停掉,就是前功尽弃。从内心来讲,我也是不赞成的。我就先跟老二沟通,他说自己其实很想学,我就给他鼓气,说肯定支持他,也会让他继续画下去。儿子看我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敬佩。这么多年来,两个孩子早已习惯和适应了家庭的格局,偶尔我跟他们说个什么,他们最后总要来一句,那妈妈怎么说?那种心情,相信你理解。所以我看着老二的眼神,心里说不出是感动还是痛苦。”

“那天晚饭后,我看到小丽正在抹桌子,就说道:老二的画还是让他继续下去吧。她听了愣了一下,但继续抹着桌子,不悦地说,画画能当饭吃?我说,孩子的成长贵在顺势而为,老二在画画方面还是很有天分的。小丽就拉下了脸,冷冷地说,你想让他将来当画家?我说,谁也不能肯定他当不了。小丽抬起头,看了我一下,目光疑惑中带有了愠怒。她低下头,继续抹着桌子,相当不快地说,你们林家有这个命?我也不快地说,有没有这个命不知道,孩子这么大了,我们也该听听孩子的意见才是。小丽这时把抹布往桌上一甩,大声地说,他这么大,懂个毬呀!他不懂,你也不懂吗?我这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懦弱,我的心竟然颤动了一下,手心同时渗出了汗水。我努力提高嗓门说,我当然懂,作为他的爸爸,在他这个年龄有权利也有责任提出一些建议,做出一些决定。小丽的脸色这下涨红了,她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好像站立的地面发生了一次摇荡。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轻蔑地一笑说,荒唐,真是荒唐!还有脸说是他的爸爸。这十几年来你过问这个家了吗?你过问孩子的饥饱冷暖吗?两个孩子的生日你能记得一个?他们的老师你认识几个?你说你有权利,就因为你生了他们?就因为你那点养家糊口的工资?就因为你天天走进这个家门?她的声音如爆竹连续飞上了天空,在耳边不住地轰鸣;她的眼睛里像旷野的火炬,在熊熊地燃烧。我愣在了那里,被她激烈的语言击中了,呼吸变得急促,腰部开始一抽一抽地跳动。她的话,如一把把利刃刺中了我。她说出了事实,尽管那不是全部的事实。我的鼻尖和脖颈渗出了汗水,双腿不知何时开始了震颤。但,作为一个男人,必须坚强,这是底线。我嘶哑地反驳道:我已经尽了一个父亲的职责。可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疲软、无力,像梦者的魇语,声音刚到嘴边就飘走了。我以为她没有听到。但她清楚地听到了,她如一头正灵敏地捕食的母兽,准确地捕捉到了一切声源。她顿时愤怒了,愤怒让她骤然间拥有了一股势力,这势力迅速膨大,填塞到整个空间,堵住了我的呼吸。我看到她张大的嘴里,红舌如受惊的软体在白牙间激烈地跳荡:笑话!说出这种话来!真不要脸了!有种的,当着我和孩子的面再说一遍!但我失语了,变得张口结舌。是的,我其实是有话可说的,我有那么多的委屈,应该说出来。可我张不了口,也发不出声了。我已经全身颤动,似乎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天天跟我同床共枕的妻子,而是一位决定我生死的法官,一位地位崇高的女皇。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输了。我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我们的家庭形成今天的格局是理所当然,是必然之理。记得结婚前,母亲曾偷偷对我说过,自己的女人要学会去疼爱,但女人的骨头天生是轻的,凡事该拿拿劲儿时就要拿拿劲儿,该发发声时就要发发声。但我亲爱的早已长眠地下的母亲,我的确拿不出劲儿也发不出声了。两个孩子这时从书房里冲出来,很快看清了一切。我已无法面对他们。我彻底失去了尊严。”

“一场战争,就这样结束了。我已无力挑起第二场战争。一切恢复正常,日子又开始平静地进行下去了。”

老林的话让我震动,我没想到他的真实生活是这样的,似乎让人难以理解。但指望生活的一切都能讓人理解,也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婚姻生活,许多行为都越出了“道理”之外,我们只能用“情感”这支不准确的尺子去测量,但往往越量越是谬误丛生。很多时候我们或许都活在相互不被理解之中,但我们人生的确因此才更精彩。

“后来呢?”等老林息了一阵后,我又问道。

“我承认,”老林又继续道,“小丽是爱这个家的,但她的爱让我颤栗,她总不自觉地用一种慈母般的目光看我。我常产生一种错觉:一位母亲正带着三个年龄悬殊的孩子在生活。这种错位感在我们后来的婚姻生活中一直如影随形,如梦魇般压迫着我,让我夜不能寐,充满对生的绝望。这是我们的悲剧之源。”

“退休后,我们就整天相对了。孩子们都在外地工作,我们平日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交流,我把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麻将桌上或咖啡厅里,早晚则跑出去跳舞。跟上班时相比,留在家里的时间甚至更少。她不满了,开始咒骂,骂我的牌友们,尤其骂所有跟我跳过舞的舞伴们,极尽诅咒挑拨之能事。我不知道她那日渐衰老的身体里怎么还能盛得下那么多的愤怒和妒忌?那次争吵就是由一位新认识的舞伴引起的。”

老林停止了叙述,长时间讲述让他显出了疲态,他静坐着,像一匹突然陷入困顿的老马。他的杯中早已空了,我扬手叫侍者再续一杯,他阻止了。

“好了。”他说着扭头朝窗外看去。

飘飘洒洒的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天空还阴得很,如同浓雾倒悬在天上,雨点显然会随时再次落下。我们透过格窗,一起眺望着外面灰色的世界。

“我该走了。”老林拿起那顶深色礼帽。

我看着老林,说道,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戴好帽子后,转过身看着我,这让他看起来很庄严。

“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没有意义,但还是想问:假如当年你扔出了那第八只热水瓶,结果又会怎样?”

他沉默了一下,开口道,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当你的人生走上另一条轨道,原来的人生就永远是个谜。说不定那是一个更加糟糕的人生。但,我的内心是恨它的——现在存在的不是我想要的。”

说完他就沿着走道,稳重地朝大门走去,只把挺拔的背影对着我,随着大门“吱”的一声,突然消融于一团扑入的光中。

我看看时钟,已经是下午二点半,就喝干杯里剩下的咖啡,结了帐,也出了门。站在街边,抬头四顾,我还想寻找老林的身影。但眼前只有秋天雨后寂寞的大街。似乎老林的出现不过是一个幻影。我抬脚向右走去,步子很慢。前面六百米处是市立法院,半小时后,跟妻子的离婚案,将再度开庭。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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