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鞠先鹤 杨 涛 任 婧
【人物档案:杨夕军,军事科学院研究员,在国防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以及土耳其、以色列和乌干达参加过各类培训集训,曾赴西撒哈拉、南苏丹、达尔富尔、马里执行联合国维和任务,并获得4枚联合国维和勋章,多次参与国际后勤研讨会、后勤装备展、太平洋地区后勤高管会等重大军事活动。】
“这是非洲蝎子,如果胸部以上被蜇之后,三小时能致命;这是我授勋的时候;这是2017年我们这一批走的时候去送行,完成任务回国之前最高兴的就是这一刻,安安全全回家了。有些图片保留下来,舍不得删掉……”
初夏的北京,气候宜人。6月的一天,军事科学院办公大楼内,杨夕军研究员边翻看执行维和任务时的照片儿,边和笔者分享着他四度维和的经历。用杨研究员自己的话来说,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咸都尝过了。
翻开杨夕军的履历,2000年,西撒哈拉,联合国军事观察员;2006年,南苏丹,联合国军事观察员;2007年,苏丹达尔富尔南战区副司令兼参谋长;2017年,马里,后勤部勤务配送局副局长。
联合国维和任务区自然环境恶劣,反叛武装和恐怖分子活跃,每次出国执行维和任务不免与危险相伴。多次亲历战火硝烟,杨夕军一次次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在西撒哈拉维和的时候,我们最大的危险是地雷,现在叫未爆炸物。第二就是车祸。”杨夕军如是说。
2000年,杨夕军经过国内选拔和考核,成功入选赴西撒哈拉任务区担任联合国军事观察员。
军事观察员是不携带武器装备的维和人员,主要深入到冲突、交火一线,执行观察、巡逻、监督停火等并形成相应的书面报告,有时还要协助联合国文职机构安置难民、遣散武装等。
刚踏入西撒哈拉的土地,常年生活在温带气候条件下的杨夕军,被透过沙漠袭来的阵阵热浪所包裹。由于经历多年战乱和冲突,西撒哈拉任务区雷区多,分布广。而且,地雷还可能随着沙尘暴和沙丘移动,给执行巡逻任务的军事观察员带来极大的安全隐患。
一天,杨夕军和同组的队友执行联合国油运卡车的押运任务。
两辆刷着白漆、车前盖印有“UN”字样的巡逻车,4名军事观察员,随后是联合国的油运卡车车队,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中前行。
然而,在车队原路返回的途中,发现了未爆炸物。
“这就是经过风沙以后,它(未爆炸物)漂移过来的。”杨夕军回忆道,“在西撒任务区,没有车辙,是不能执行任务的,否则随时都可能触雷。如果巡逻途中原来的车辙没了,原路返回。”
车队立即停止前行,通过电台呼叫,申请当地政府军的爆炸物处理小分队清理之后,才得以安全返回。
此外,西撒哈拉风沙大,戈壁滩随处可见,维和官兵们把这种路况称为“搓板路”。
茫茫沙丘,风吹过后,沙子飘散,留下的是类似于装甲车履带式的路面。如果车速低于50迈,人的五脏六腑都可能被颠出来;高出60迈以后,车辆非常难驾驭,很容易发生侧翻、漂移。
“联合国维和车辆发生多起事故,就是因为这个搓板路的路况。”杨夕军说,“西撒的地表温度达70℃,很容易爆胎,所以我们出门带着两个备胎,经常进行车辆检查。”
从第一次执行维和任务那一刻起,杨夕军仿佛就和 “维和”结下了不解之缘。2006年11月,因为有执行维和任务的经验,加之外语水平高、综合素质好,杨夕军再次被入选赴南苏丹任务区担任军事观察员。
处于热带丛林地带的南苏丹任务区,碰上雨季,到处是水洼,巡逻车根本跑不起来。“在这种路上开车,我们英语叫它‘Roadmassage’,意思是‘开车按摩’,颠得你很难受。”杨夕军说,“长达30年的战乱,冲突方在南苏丹埋下的地雷不计其数,巡逻车只能按照车辙行进,指不定什么时候洪水就冲出一颗雷来。”
相较于恶劣的自然环境,可能遭遇反叛武装和恐怖分子的袭扰,则是对联合国维和人员生命安全的更大威胁。
2008年的一天夜里,刚刚参加完尼亚拉州府警察局长交接仪式的杨夕军,带着一名警卫司机和两名特种部队成员,驱车返回维和驻地的途中。突然,十几个持枪人员在车辆前方不远处示意停车。
“怎么办?”车上其他3名战友由于是第一次出国执行维和任务,对于这种情形的处置没有任何经验。一段时期以来,反叛武装针对联合国维和人员的袭击愈发频繁,劫持维和人员的事件时有发生。
“你们不要动,听我指挥。”杨夕军镇定自若,随即让警卫司机关掉大灯,自己摇下车窗,把联合国的贝雷帽伸出窗外,此时的杨夕军担任联非达团南战区副司令兼参谋长。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你不能判明对方是恶意还是友善。对方有手电筒,可以看到你,我们就缓缓慢行,等待对方过来核实证件。”丰富的维和经验让杨夕军在危急关头能够从容地应对险情。
后来得知,这是政府军临时在沿途增设的检查站,虚惊一场。倘若真的是反叛武装,所有人员的安危将难以预测。为了安全起见,此后再参加类似活动时,维和工兵大队长会加大警卫力度,以保证人员安全。
“所谓的危险,有时你可能根本没有感觉到。恐怖分子对联合国的恐怖袭击从来没有间断过,但是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频繁。”杨夕军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了联合国运输直升机被击落那一事件。
在达尔富尔担任南战区副司令期间,杨夕军所在部队还没有配备武装直升机,只有运输直升机。一次,原本要乘坐运输直升机去某基地巡逻的他,因工作原因临时取消了行程。
谁料,该直升机起飞后不到一公里,突然摔落。后经核实才知道,并不是摔落,而是被击落。就这样,杨夕军躲过了一劫。
2017年2月,杨夕军再次戴上联合国贝雷帽,乘机赴马里执行维和任务。这一次,他的职务是后勤部勤务配送局副局长,属于联合国合同制军官,享受联合国文职雇员待遇,初步任期一年。
“别人都很羡慕,但是压力非常大,和前三次维和完全不一样。”杨夕军所在的勤务配送局是后勤部门的核心部门,负责任务区各部队的工程、医疗、航空运输、地面运输、油料给养、通信、电脑软硬件等保障,任务非常庞杂。
每周固定早交班,并及时了解各战区的具体需求。这期间,涉及专业性很强的财务预算,要去工程部门视察施工进展,紧急空中医疗救助和配送等,都需要杨夕军亲手签发。手机24小时保持开机状态,半夜被电话吵醒是常有的事儿。按照联合国规定,2个小时之内,直升机必须抵达紧急情况事发地点。
高强度的工作压力,让杨夕军对联合国维和系统机制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同时也更清楚身上担子的分量。物资配送的及时与否,直接关系到维和官兵们的安全。在马里任职期间,他亲眼目睹恐怖分子的残暴,更见证维和官兵们的艰辛和付出……
“我们在马里任务区的防卫,是我曾经遇到过的最强的一个。基本上周边警戒加上防空雷达,还是挡不住恐怖分子的袭击。”杨夕军如是说,“他们(恐怖分子)现在据说已经准备采用无人机袭击联合国营地。”
在维和物资运送的必经道路上埋地雷,频繁袭击联合国营地,恐怖分子或反叛武装使出浑身解数。最多的时候,马里任务区有的司令部营区每周遭到恐怖分子的7发炮弹袭击。
“马里是联合国最危险的任务区之一。我执行任务期间,有四十几位联合国维和人员死亡,受伤人数超过100人。”杨夕军回忆说,“我在总部的时候,参加了许多次遗体告别仪式。每一次看到的时候,都会想起我们的申亮亮。”
2016年5月31日,联合国马里多层面综合稳定特派团位于加奥的营地遭遇汽车炸弹袭击,造成重大伤亡,中国维和工兵分队战士申亮亮不幸牺牲。
时隔一年,杨夕军也来到马里这个险象丛生的任务区。就在他下战区考察后勤工程的间隙,他和工兵大队长说:“能不能给我派个车?”
大队长问:“什么事?”
杨夕军迟疑了下,答道:“我想……去老营区看看。”他说的老营区就是申亮亮牺牲的那个营区,距离工兵分队驻地大概20分钟的车程,路况比较复杂。
如今回想起在申亮亮牺牲的营地所看到的景象,杨夕军英武的外表掩藏不住内心的涟漪。“一看那个集装箱被撕成碎片,门口咱们的装备被撕毁,不用去看当时申亮亮牺牲的那个场地,你就知道那个感觉,整个营区一片荒芜。”
说到这里,杨夕军哽咽了,泪水打湿了眼眶。他抱歉地和笔者说声“对不起”,调整了下情绪,继续说:“包括那年我陪以前的首长到以色列去考察访问,跟着大使和使馆武官去杜照宇当年牺牲的那个地方,那种滋味就是真的不想提。有时翻照片也避开这一块,一看到就会想起过去的事情。这些作为资料我要收藏起来。”
喀土穆。
杨夕军此时担任联非达团南战区副司令,正在喀土穆休假中。
中国驻苏丹武官对杨夕军说:“走,穿军装,戴上贝雷帽和围巾。”
“干吗去?”杨夕军好奇地问。
“到机场,去护送同胞的遗体。”
事情发生在达尔富尔和南苏丹交界处,中石油在南苏丹的一口油井内的9名员工被绑架,有5名员工遇难。
“作为一名军人心里很不舒服,如果我们的实力足够强大……”杨夕军再度哽咽,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2005年联合国南苏丹任务区刚成立时,中石油的一口油井夹在了冲突双方的交叉火力点上。中国籍联合国军事观察员出面协调,双方停火15分钟,中石油油井中的员工安全撤出。每年重大节日,中石油员工会包机去慰问维和部队。
尽管一次次面临生死考验,亲眼见证了战乱的残酷,执行维和任务时所见过的有些人和事儿,杨夕军再次回想起来,依然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在马里,当地的华人、华侨、央企看到中国维和官兵特别高兴。有时候节假日到使馆参加活动就对官兵们说:你们没事儿周末就穿着中国迷彩服在市区大街上多转转,看到你们心里就踏实。
“马里完成任务准备返回时,联合国配发的蓝色贝雷帽是最抢手的纪念品。”杨夕军说,“总的来说,咱们派出的观察员素质好、规模大、人员多。而且我们是本着和平友好的目的,而不是为了单个别的国家利益,没有其他东西掺杂其中。这一点,特别受当地百姓欢迎。”
人们常说,出国了,更爱国。多次走出国门执行任务的杨夕军,对此感受颇深。“以前出国参加活动,别人都会问,你是韩国人?你是日本人?现在他们一般都会看看,你是不是中国人。”
在杨夕军快要结束达尔富尔任务区任务时,因为在多次矛盾冲突处理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被总司令授予了突出贡献奖。当时联非达团总司令阿瓜衣上将还专门跑到纽约,希望杨夕军延长任务期。
在杨夕军所在单位的领导、军事科学院某中心副主任孙兵看来,杨夕军身上充分展现了中国军人的优秀品质,“能够当选联合国任务区这么高的职位,一方面杨研究员的综合素质过硬,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世界正在更多地认知和认可中国军队。”
杨夕军的维和经历,不仅对个人,对所在单位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我们的军人亲自参与这种维和体验,了解掌握世界军事发展的趋势,对我们研究也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军事科学院某研究室副主任张瑞震说。
“这是联苏团的维和勋章,这是后来达尔富尔当战区副司令发的,这是今年,也是最后一次,马里维和。这是我离开马里之前,勤务配送局局长送的纪念品,代表的是warrior(战神)。”
听完杨夕军的维和故事,意犹未尽的我们来到杨夕军研究员家中。一进门,大家就被方厅中博古架上满满的维和勋章和参加外事活动的纪念品所吸引,那些满载着他维和记忆的宝贝们。
“前几次我还有写日记,后来太忙没时间,我就把工作记录本带回来。”杨夕军说,“那是我的财富。哪天空闲了,翻一翻,里边有很多内容,有的虽然简单的几笔,我一看就知道当时是什么场景,在做什么事情。”
每次从维和任务区返回国内,杨夕军都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自己,既源于战乱与和平两种环境的反差,更多的源于对维和任务区战友们的近况多了一分牵挂。
其实,在得知有媒体想要采访自己时,杨夕军曾一度犹豫。四度维和经历,有太多太多的故事,也有他不想再揭开的曾经。
“好多东西盖住了,就不想再揭开,哪怕看到一些高兴的东西,你自然就会想到一些不高兴的东西,或者想留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可是你真正一个人时……”说到这儿,杨夕军欲言又止。
2007年11月,杨夕军刚从苏丹任务区执行完维和任务,父母双双生病住院。然而就在医院陪护20多天后,杨夕军接到上级任务,不得不再次奔赴达尔富尔。
“他喜欢干他想干的事儿,我就全力以赴支持呗。”杨夕军的爱人说。从小部队大院儿长大的爱人,很理解丈夫的工作。自从18年前,丈夫第一次出国执行维和任务,平常很少看国际新闻的她,养成了看国际新闻的习惯,独自承担起了家里的一切事务。说的最多的,就是让杨夕军注意安全。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杨夕军总是报喜不报忧。
让杨夕军感到遗憾的,还有未能亲眼见证女儿成长的关键时刻。
女儿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学,这几个关键节点,杨夕军刚好都在外执行维和任务。他说,在外面最高兴的事儿,就是家里孩子取得好成绩。
“兴邦当立鲲鹏志,报国应效犬马劳。”结束马里维和任务回到家中时,杨夕军被家门上的这副对联深深打动。平时不善表达的女儿,用毛笔写出这副对联,表达对父亲的维和情怀的理解。杨夕军时常将自己在维和任务区看到的当地儿童境遇的场景和女儿分享,“对她还是有触动的,说明姑娘长大了、用心了。”
杨夕军有一首诗,记录维和感悟:
五洲为家男儿志,四度维和蓝盔情。
摩苏达马青春祭,仗剑天涯任我行。
摩苏达马分别是杨夕军参加的四个维和任务区:摩洛哥、苏丹、达尔富尔和马里。
说到这里,杨夕军的目光投向博古架上挂着的已经泛黄的、印有UN字样的身份证和驾驶证,旁边摆放的是他第一次参加维和任务时佩戴的联合国贝雷帽。时隔18年,这些旧物像一个电影放映机,启动记忆按钮,便可重温那段维和峥嵘岁月。
此时,杨夕军拍拍蓝色印有联合国标志的贝雷帽上的浮尘,将其再一次戴在头上。帽徽对准左眉,右手压了压帽子的右端,双手微调了下帽檐。随后,“啪”,一个标准的军礼,致敬曾经的维和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