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含章
唐老师在县城里唯一的一所重点中学教政治。
唐老师首先是我外婆,其次才是老师。
她的教学生涯很长,学生众多,其中也包括本家族的很多人。比如我大姨、我妈妈、我小姨,以及我的舅舅们。
对了,还有我爸爸,这一点我很久以后才得知。
唐老师有两类学生:得意的和不得意的。据我妈妈说,我爸爸属于后一类,而她自己,则属于前一种。
换句话说,我妈妈是我外婆的得意门生。
她并且举例加以说明。她说我爸爸上学那会儿,非常非常尊敬,或者非常非常惧怕唐老师,但唐老师并不记得有他这么个学生。
“为什么呢?”她反问。
“因为!”她加重语气,“因为你爸爸,他根本就不是,你外婆得意的学生!”
这很让我怀疑,也不怎么相信。
只是我从未听见我爸爸,怎么称呼我外婆,我也从未听过他,称呼她老师。
印象中他见了她,总是一声不吭,或是一动不动。
倒是我的几个舅舅,整天“唐老师、唐老师”地叫着,似乎他们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学生。
唐老师生于一九二六年,是安徽砀山人。她娘家是皖北有名的大地主,我妈妈曾经写过很多关于她们家族的事情。她们家只有一个儿子,即我外婆的哥哥,却早年死在了日本人的刀下,只留下一个不足周岁的女儿,没有男丁。这在当地,是写入地方史的一个重大事件,当时唐氏家族加上护卫队,死了有二百多人。她那时只有十一二岁,被压在死尸下面,侥幸逃过了一条性命。她不足周岁的小侄女,在死去的母亲怀里,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后来她和她的妹妹,一起把这个女婴带大,很有些孤苦伶仃。据说这个家族,很有一些故事,可我并不怎么关心。她与我外公结婚时,已经年近三十了,此前未婚。
这在那个时代,已经是老姑娘了,是什么原因造成她的晚婚呢?不得而知。
她一九五六年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她这样的身份和经历,总让我联想到五四时期的进步青年,所以我想象中她年轻时的样子,是海昌蓝衣衫、黑裙子、搭襻布鞋,脖子上搭着一条白围巾。
我妈妈说起我外婆年轻的时候,一般爱用两个形容词:瓜子脸!杏仁眼!这我相信。因为我看到过她一张早年的照片,是一个美人。
但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一个蹒跚老人了,头发差不多全白了,皱纹很深。她给我的印象,是即使在大夏天,也两手紧紧地拢着一杯热茶,趿拉着一双高帮的老奶奶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我和她不親,小时候最烦去她那里。偶尔被大人带着,勉强去一次,也是站得远远的。
但她对我很是亲热,总是拉过我的手,说姗姗啊,我的乖乖,想吃点什么呢?她说这话,似乎并不是征求我的意见,她就这么“乖乖、乖乖”地叫着,她似乎这么叫世上所有的孩子。
我妈妈后来见了所有的小孩子,也都喊乖乖。
唐老师抽烟,爱吃零食。所以她的家里,永远备有这样几种吃食: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一个塑料盘子里,装有糖果干果多种。
她尤其爱嗑瓜子,把瓜子皮吐成美丽的扇形。
我妈妈也有这个本事,我爸爸对此很不屑,说这是好吃懒做的象征。
她每次叫我几声乖乖之后,都会抓一大把瓜子给我,说乖乖,吃,吃!
我不吃,我拿着。我小时候可乖了,不给我的东西,我绝不伸手去要;给我的东西,我也一直拿着。瓜子在手里很难抓得住,它们不停地往下掉,一颗两颗,我很难为情。我很想逃回我爷爷那里去,到了那里,我就不用抓着这种讨厌的东西了!但我妈妈正在和我外婆讲话,眉飞色舞。她们母女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讲话从来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她们的语速都很快,滔滔不绝,川流不息。我小姨家五岁的表妹,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嘁!你爷爷家有什么好的啊?也不是楼,还是泥地。
我立即和她翻脸,不睬她了。
我五岁的小表妹,和我外公外婆以及我大舅一家,住在一户一幢的老干部楼里,紧邻着淮河大坝,闹中取静。入口是一条深窄的巷子,靠淮河一侧的坝坡上,栽满了石榴树。到了夏季石榴开花的时候,鲜红如火,秋天结满了果实。
石榴花和石榴籽,都红得可人。
“五月榴花红似火。”我妈妈教导我说,“记住了,是农历五月!”
她总是这样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傍晚时分,人声慢慢退下去了,站在外婆家的院子里,能够听到淮河浪涛拍岸的声音。
外婆家那一排人家,都有些身份。
他们很多是老干部,参加过抗日战争,或是解放战争。他们当然也会在院子里,种上一点菜,但更多的人家是养花养草。
我外婆她不,她养了许多鸡。她的院子里常年盘踞着一个庞大的鸡窝,和一条上了岁数的葡萄藤。我小时候进去以后,一般是先站在门口观察一番,因为鸡们随时随地在院子里拉屎,令我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踩上去。
我外婆对这些鸡,很是放任自流,它们爱在哪里,就在哪里。它们有的蹲在衣柜顶上,有的窝在床下,它们如果高兴了,还会一扑棱翅膀,飞到沙发上去。
对此我外婆视若罔闻,她继续坐着,一边嗑瓜子一边高谈阔论。我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也不想知道,整整一个上午,我都被爸爸圈在两腿之间,动也不能动。
我紧张,我害怕,我怕突然飞起来一只鸡,来啄我的眼睛。
终于,爸爸起身了,但外婆还要送我们。我等不了她,飞快地穿过鸡屎遍布的院子,奔出院门。我妈妈说,妈,妈,你不要送了!可她两手拢着茶杯,一边说一边跟出来了,她走得飞快,不像一个上了岁数的人。
她跟着我们,穿过深窄的巷子,一直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路上。我妈妈说,妈,妈,你回去吧!我站下来,望着她,看她慢慢回转身,趿拉着老奶奶鞋,慢慢地消失在巷口了。
我一转身,把手里紧攥着的瓜子,全部扔掉。
我的手心黏糊糊的,又湿、又粘、又冷。我使劲在裤子上蹭了蹭,长长舒了一口气,但瓜子刺鼻的香料味儿,仍然跟了我好久。
后来我不大见她,因为外公去世了,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妈是每年必回去,回去了就先去看她。外婆说乖乖啊,乖乖!你可回来了!她一把拉住妈妈的手,看我一眼,说:姗姗也回来了哈,玩去吧!
我立即跑出去,跑上淮河大堤。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她对我很是敷衍。她严重地重男轻女,对家族中的女孩,总是提不起来兴趣。当然我妈妈例外,她在家庭里的地位,显然是不一样的。我没兴趣知道这些,也不耐烦听她们说什么,我已经长大了,对她和我妈妈的那一套,越来越不关心。
隔着老远,能听见她和我妈妈,肆无忌惮的笑声。
她和我妈妈,做人都有些肆无忌惮,随意议论别人,或是指责别人。我妈妈说:你!你读书一点也不像我!我不说话,假装没听见。我外婆说:老头子!你看看你的几个儿子,有什么出息!
对!就是这样的口气!
错误都是别人的,功劳都是自己的,我外婆和我妈妈,一向就是这么认为的,深信不疑。
我妈妈有时候,会有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有一次她回去之前,搜罗出一堆黄铜戒指,那是一种白酒盒子里的赠品。这种黄铜戒指的戒面上,都刻着一个繁体的“发”字,也有镶一块假翡翠的。我妈妈把它们包起来,说是拿回去给我外婆。我大吃一惊!难道我外婆,她会戴这种东西?
唐老师是离休干部,待遇很高的!
不知为什么,我妈妈常有一些惊人之举。
她又不穷,她又不小气,随便走到什么地方,她都随便送人东西。用我外婆的话说:你二姐,她见钱不切!“切”是热切的意思,唐老师老家的方言。她这话,是对我的舅舅们说的。
我的舅舅们对我妈妈,全都毕恭毕敬。
但是妈妈她为什么,要送外婆这种一个钱不值的黄铜戒指呢?
我妈妈她,常有一些惊人之举。
“我回家去,兄弟媳妇是要迎进门的!”我妈妈得意地说,“我离开,兄弟媳妇也是要送出门的!”
我妈妈更加得意。
这就是我妈妈,总是这种炫耀的口气。
她在娘家的地位这么高,是因为我外婆,我外婆总是说:等你二姐回来,等你二姐回来!这是家里遇见了什么大事情。我外公去世之后,家里的任何事情,我外婆都说:等你二姐回来!其实有时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用不着我妈妈做决定。我想她这样说,一是为了强调我妈妈在家庭中的地位,二是希望我妈妈回去看她:你回来吧,家里有事哩!
我妈妈于是颐指气使地赶回去,颐指气使地坐下来,颐指气使地说三道四,做一些自以为是的决定。
我外公说我妈妈:你和你娘,还真像呢!
我外婆就哈哈大笑,很高兴。
我上了高中以后,难得回去看唐老师,总觉得见她一次,就老一次。
她见了我,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乖乖、乖乖地喊我。枯瘦的五指拢着茶杯,指头上戴着我妈妈送给她的铜戒指。
她又不是穷,又不是没有,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戴这个。
我妈妈常要说,我很感激你外婆,鼓勵我读书。你知道吗?我去武汉读书,你外婆还每年有钱给我。
我一岁半时,我妈妈去武汉读书,得到我外婆的大力支持。当然,这不仅仅是经济上,那时我妈妈已经拿工资了,我爸爸也在工作。最主要的支持,来自于精神方面。我外婆说乖乖!你放心去念书吧,妈妈就稀罕你念书!
我外婆似乎一辈子,都很稀罕我妈妈读书。
“妈妈多会读书啊!”她又开始得意,“你读书一点也不像我!”
是的,我读书不像我妈妈,我学习不太好。我反正考个一般本科就行了,我要读那么好干什么?
我妈妈可不这样想,她希望我读书出类拔萃,把别人全都压下去,让男生有沮丧的感觉。所以她从中学到大学,都没有男生喜欢她,像她那么自以为是,高高在上,谁受得了?
我不,我宁愿收获男生的目光,我要学习那么好干什么?
幸好唐老师不知道,她要是知道我学习一般,一定连敷衍都不肯敷衍我。她严重地重男轻女,男孩子学习不好,她照样“乖乖、乖乖”地追着喊,女孩子要是学习不好,就难说了。
“妈妈会读书啊,”我妈妈又开始翘尾巴,“所以你外婆喜欢我!”
在唐老师眼里,世界上所有的小孩子,似乎都是她的学生,但只有特别优秀的,才可以得到她的特别关照。
“唐老师……嘿嘿……唐老师!”我六舅说半截留半截,脸上是揶揄的笑。
我六舅的学习不好,几个舅舅中,就他没有考上大学。但他在家里依然受宠,这当然首先因为他是男孩子,其次……不不不!更重要的是他长得像我外婆。
他年轻时被称作“英俊少年”,长眉入鬓,宽肩细腰,个子很高。
我准备结婚了,带着我准老公回老家,我五舅设宴招待我。彼时唐老师已经八十高龄了,仍然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白酒,更兼滔滔不绝。她拿起一根烟,晃了一晃,边上我的某一个舅舅一伸手,“啪”的一声,为她点上火。
她抽烟的动作很娴熟。她苍老的面容,隐在缭绕的烟雾后面,有些莫测。
酒桌上大家互称职务,一时局长、院长、校长的称呼满天飞,把我第一回上门的准老公吓住了。当然是搞笑,不过我的几个舅舅,除了六舅以外都很厉害,或是著名律师,或是著名学者。
唐老师旁若无人地抽烟,除了我妈妈,基本不和别人搭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唐老师不高谈阔论的样子,那之后再看见她,她也不太爱说话。妈妈说,你外婆真的老了,也不关心你舅舅了。过去我妈妈一回去,她总是和她说些我舅舅们的事情,谁谁怎么样,谁谁又怎么样。她一般都是报喜不报忧,光说他们的好话,尤其是说我六舅的好话。但现在妈妈再回去,她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不语,偶尔会喊一声:乖乖啊,乖乖你回来了?
过了几年,她先是摔断了腿,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后来又突然发病,昏迷,被送进蚌埠淮委医院的ICU抢救,我们都以为她出不来了。
但她出来了,在床上躺着,基本不说话。
我回老家去看她,她瘦得好像没有了一样,头枕在枕头上,也小得像一个孩子。
她的头发全白了,白得就像她头下的枕头。
六舅喊:妈,妈!姗姗来看你来了!
她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没听见一样。
六舅更大声地喊:妈,妈!二姐来看你来了!
她似乎听到了六舅的声音,奋力朝他侧了侧头。
妈妈俯下身去,轻轻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外婆似乎听见了。
外婆去世了,妈妈通知我,让我和她一起回老家。
那是在上班的路上,我坐在车里。虽然我和她,不像和我奶奶那么亲,但我心里还是很难过。
告别仪式是在傍晚举行的,妈妈说这不是我们老家的规矩。讣告上写着唐老师的生平,兢兢业业,勤奋克己,为党的教育事业奋斗终生等等,都是很高大上的词句。她八十九岁的高寿,喜丧,所以丧仪上并没有弥漫太悲伤的气氛。妈妈说,妈妈很感谢你外婆,一生都在鼓励我读书,如果不是你外婆,妈妈是不会有今天的。
“再也不能听见你外婆,喊妈妈乖乖了。”妈妈说,眼里有了泪花。
唐老师不是我亲外婆,她不是我妈妈的亲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