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鹏飞
看完医生,我一个人绕着医院前面的左丘明公园散步。后背已经湿透了,坐到石像旁边吹风。风蚀的左丘明右腿压在左腿上,腿上放着一卷翻烂的书,后背挺得笔直,一双有眼无珠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
中心花坛里千日红开得节制、绚丽,边角爬出几束野心勃勃的牵牛花,压制着一簇簇打着旋儿绽放的北黄花菜,一路延伸到绿茵草坪。阴影里一个中年大叔摆好了象棋残局,一堆男人围着看。中年大叔说赢了,他给你三百。输了,你给他三百。我瞟了一眼,典型的江湖局。几个男人从人堆里退了出来,又有更年轻的挤进去试。
晚霞云端漫步,倏然四散而逃,宛若旋转太阳的红艳艳的花朵黑了下来。我走到中年大叔跟前,大叔重新摆好了残棋,但是观棋的人早走干净了。
我先走子,将他一军,他愣住了。原本鸳鸯炮就是个障眼法。他数了三百块钱给我,又摆了另一个残局。
我先走,下车挡住了他的炮。
“你不要车了?”他诈我,是金钩炮造的一局。
“你输了,再一把吧!”我站起来转腰,汗已经消下去了,风吹摆着汗衫,有些惬意。忽而眼前一黑,连气都透不上来,差点一头栽进花坛。
他数好了钱,拍到花坛牙子上,摔打着棋子又摆了一局。
我一看说不用下了,盲人摸象,红先黑胜。我擦擦脸上的冷汗,从赢来的钱里拿了一百返给他。
他拦住我要再下一盘。我拗不过,只好又蹲下。天已经半黑,蚊子们为了一口吃的上来围住我们转。他又痛痛快快拿钱给我,还要下。我快步穿过冒尖的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路,一路走得踉跄。
他收了棋盘一路跟着我,也走得踉跄。这样的路适合瞎子走。
出了公园,我就近躲到了百货公司。
“是特意来看我?”在三楼室内儿童乐园,彭小琳看到我就嚷。
“你觉得呢?”我停止闲逛,我哪知道她在这里。
“不信你来看我。”她上来拉住我的手,“去给我买盒饼干。”
我下了电梯,外面大雨磅礴,声控门后站满了避雨的民工,当地人在大厅走出来一排排泥巴脚印,员工一脸不快跟在后面拖。大叔还等在门口,他遥望着我。我进购物中心拿了带铁盒子的饼干,付了钱,又匆匆上了电梯。
碰碰车碾压过为防止儿童摔倒铺满地面的毯子,险些撞到我。彭小琳在迷你挖掘机前给孩子和家长示范,家长目不转睛看着她。彭小琳弯着腰,比学生时候还要丰满。小女孩穿过结构复杂的组合滑梯,尖叫着一溜到底,裙底走了光。积木城堡里两个孩子打架,惹得全封闭的圆形蹦蹦床上的几个宝宝踮脚打量。
彭小琳劝好了孩子,我俩坐到秋千上吃起了饼干。小胖墩儿抱住彭小琳的腿讨要,彭小琳恶狠狠赶他走。我笑彭小琳,跟小孩子犯得着吗。彭小琳低声咒骂着小孩子才最难管,最讨厌。我说谁叫你们挣人家钱。
“我一天没吃东西。”彭小琳依偎到我怀里。
“孩子闹的?”
“两分钟不看他们,指不定捅多大娄子。”
彭小琳一个叫小冉的同事叫我们注意影响,孩子们都看着呢。我问彭小琳几点下班,她说早着呢,我说要先回去,明天还干活。
“今晚朋友生日,一会儿蛋糕送来。”彭小琳同事走了,她又依偎过来。“我走不开,你去拿。”
下了班,我抱着蛋糕和彭小琳绕到大厦后面,往一条昏暗的巷子里走。雨已经停了,世界清凉不少,整个视野水汽迷蒙,瓦黄的街灯给断断续续的私家车披上了彩虹战甲。我一分神,膝盖磕到了垃圾桶上。垃圾桶像是负伤了,绿色腰身多了一个黑点,汩汩往外冒黑血。彭小琳说我没长眼睛,问我要不要紧,我没跟她说话。两人看了会儿翻出来的生活垃圾,黑色塑料袋里装满了饮食男女破损后的生活,我们踩着继续往前走。
小冉她们已经等在车棚了,刚才还提醒我们注意影响的小冉叼着烟,上来搂住我脖子问我要不要来一支。我说不会,她问彭小琳我是不是雏。惹得这群女生上来围我。
彭小琳跨上电动车,叫小冉别逗我,说我动不动脸红。小冉她们哈哈笑着要我坐她们后面。我看彭小琳,彭小琳叫我随便坐。我坐下去拦腰抱住小冉,彭小琳提醒我座位湿,上来给我擦。擦完又看我膝盖,血止住了,无大碍。
小冉有点像郑微,估计除了成长的环境,其他的都是一样的。
到了路灯下,小冉一只手扶把腾出手捏了捏我小鸡鸡,问我彭小琳刚才吃醋没有。我说不知道,她说姐姐今晚带你玩吧。
彭小琳跟上来瞅了我们一眼,还是红灯,她叫我好好抱着蛋糕,自己穿过了大马路,四面八方的小轿车碾压着水洼冲她鸣笛。
“你和彭小琳谁大?”
“你说奶子还是年纪?”她扭头看我,“年纪的话比她小两個月,你摸摸我。”
“我比彭小琳大四岁。”
“你俩不是同学?随便哪里都行,怎么样,谁的大?”
几个同事陆续到了路口,有个女生尖声尖气喊小冉,别祸害小青年哦,小冉说什么青年,是大叔了。
“掀衣服我看看你身上白不白。”同事走后,小冉见我不动,上手掀我衣服。
我刚开始笑着推脱,戴眼镜的小姑娘隔着打印店的玻璃看我们,桌子上还放着家庭作业。我打掉小冉的手,她又伸过来,我眼前一黑,打空了。
一路上总感觉有什么东西盯着我,等到了唱歌房,锁车子时,那身影从街口晃出来。灯光有些花哨,我为了看清往那边迈了几步,实实在在绊了一跤,怀抱的蛋糕也跟着摔了。水泥地上泛着泥土和植被的清香。彭小琳扶我起来,问我怎么样。我摇摇头跟着她们鱼贯进了歌厅,又隔着玻璃门看,那个中年大叔还在街口站着。
歌厅的长廊光怪陆离,我手臂遮挡着眼睛慢慢往前走。推门进去,牛姐坐在正中间,沙发上或坐或躺染了头发纹了身光着膀子的小青年。我跟着小冉坐到边缘。彭小琳跟小青年们打招呼,坐到牛姐旁边后,牛姐问她蛋糕呢,她说忘了买,牛姐问她那还来干什么。
旁边腿粗胳膊粗的小青年把手搭在了彭小琳肩膀上,彭小琳同他喝了几杯。带着陪酒小姐跳舞的女孩过来推了小青年一下,小青年讪讪地朝女孩笑。
小冉开酒给我喝,牛姐问我话,我和牛姐中间隔着一个手握话筒、跟着大屏幕哼哼的黄毛,我没听见。
小冉复述牛姐的话,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跟小冉说,我在醋厂做工。
“难怪彭小琳爱吃醋。”小冉说着把我的话转述给牛姐,牛姐叫我们随便玩,别拘谨。
“小白臉,你可以摸我。”小冉冲我耳朵吹气。
我摸小冉的腿,顺着往上摸,忽然小冉夹住,大叫着让彭小琳看。
彭小琳投来淡淡一瞥,报以莞尔。
彭小琳大学第二年偷室友的东西,让一群女生拖到厕所,脱光衣服录视频。我勤工俭学,当时蹲在男厕刷坑,听到动静便扔下刷子出去看。彭小琳就是这样投来淡淡一瞥,她一点没变。
过了会儿小冉的男朋友长齐来了。小冉嫌他来晚了,点歌让他唱。几个小伙站起来轮番敬他酒。他喝完酒说不会唱歌,小冉不依,非要他唱。
“都是朋友,有事尽管说。”长齐跟我握手。
我不知道说什么,也学着敬他酒。
小冉把话筒递给他,他放下说真不会。
“我他妈朋友生日,能不能长点脸?”
“操死你非要老子唱歌。”
小冉扬手甩了他一耳光。
刚才闹了别扭的领着小姐跳舞的女孩坐到了长齐的腿上,小青年笑着来拉她,拉不走。彭小琳挨着我坐下,问我唱不唱。我不会唱歌,但是比起拒绝别人我宁愿出丑,小冉气呼呼把话筒递给我。
敦实的小青年貌似问了女孩一句话,女孩板着脸,小青年抓起桌上的酒瓶子摔了。声音一下子抽光了,长齐把女孩从腿上赶下来,站起来劝。啤酒静静吐着泡泡,一滩沫子迅速枯萎。
小青年从地上拾玻璃碴子,问女孩爱不爱他,女孩瞪着他说不爱。
牛姐也站到两人中间劝了几句,女孩说不信他敢动我。
小青年一下把玻璃插到了自己脖子上。
牛姐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录口供,我扶着长齐往外走,一出门他就蹲到树丛里吐了起来,吐完跟我说有事情就找他。
中年大叔朝我们走来,我瘆得慌,问他到底想干吗。
“明天有场棋王大赛。”大叔拿一张表给我。
我犹豫着,小冉男朋友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头干呕。
“奖金有十万,都是我走江湖攒下的。”
“一千块钱报名?”
“你是真正的高手,希望你来。”
我把报名表还给他说,象棋是套路活,它没有思维,下两万盘跟二十盘效果是不一样的。电脑能赢大师,所以没有高低手。他说自己一辈子不求别的,就图一乐。我说我不去,他坚持把报名表给我,让我再想想。
长齐抠着喉咙又吐了一阵,往回走时像是也把车弄得醉了,小冉从一路东摇西晃的玻璃窗露出脑袋,同样东摇西晃地跟我说话,让我有空找她玩。风有些凉,吹在肩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彭小琳叫我抱紧她,别理小冉。
“小琳,带小帅哥去战斗吧。”
“就你妈逼啥都说。”彭小琳的电动车贴上了他们车窗,两女人扬头对骂着,每句都飞溅着毒汁。
小冉催他男朋友开快点,临走又嘱咐我办了彭小琳,办瓷实了。
彭小琳有那么股子狠劲儿。那些女生录完了视频,顺便抱走了衣服。我去女厕所看她,脱了自己汗衫给她穿。她套在身上,对着镜子捋顺了头发,就那么去上课了。
我和彭小琳穿过熙攘、人声鼎沸的夜市,一前一后进了一家格调阴沉、充斥着霉味的宾馆。彭小琳交了押金,跟着服务生去领牙膏牙刷和浴巾。我自己先进了房间,墙壁上挂满了丰腴、黝黑的健康女人,床上铺着泛着尿渍的被单,盛夏夜依然给房客提供棉被,地上有三三两两的烟头,没成气候的瓜子皮,像花朵一般在尘埃里绽放的槟榔骨骸。
房间忽然黑了,我退回门口试着重新开灯。窗帘在黑暗中躁动不安地嘶鸣着,空调吐着白沫子分明是告诉我电力很足。
彭小琳问我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她脱光了,抱了我一会儿,见我没表示,自己去洗了澡。
从雾气氤氲中出来,她赤条条仰躺到床上,腿分得很开。
我抚摸着厕所飘出的水汽,小心翼翼感知着水汽的颜色。闭起一只眼睛,睁开又闭上另一只。最后关了灯,大胆地往床的位置走,一下骑到彭小琳脸上。彭小琳说不,我叫她别说话。
我跟着床一同沦陷,沉进黑不见底的空洞,周身都是锈迹斑驳的弹簧和蠕动、潮湿的嘴,温热的水把我从头包围,顷刻悉数散去,只留下黏腻的身子。
“去漱口。”我沉沉地抱着彭小琳,惟妙惟肖的晕眩感。
“真没人性。”她坐起来,吐在了浴巾上,重新躺下。
我和彭小琳是同学,只是我先在社会上打了几年零工,才到职业学院混了个文凭。至于为啥打零工,一两句话说不完。
彭小琳大二就退了学。
她退学的时候我和一个叫郑微的外地女生谈着,前前后后谈了四年。
郑微的家长和家族的几个长辈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要来我家乡吃饭。我要了整整四桌子菜,一路跑着回家,伸手跟我父亲要钱。我那会儿刚在醋厂干活不久,工资都上交。我父亲摸索着拉开了一个抽屉,又拉开另一个抽屉,摸索一阵他点上支卷烟,倚着木门架子和我聊天。他问我抽不抽,我摇摇头,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多余,我父亲是个瞎子。他一分钱都没有找到。我回馆子时,郑微家长已经付了钱,走了。
那以后我仍旧一分不差地把工资交给我父亲,只是再也没和郑微来往。
郑微结婚时给我打过电话,我说我不去,也没有钱随份子。郑微想了会儿说,真没人性。
天不亮我起来上厕所,彭小琳把我一条胳膊枕麻了,露着浑圆的大腿。我闭着眼睛摸了会儿,她醒了。
我说我爷爷十五岁就瞎了,娶了我奶奶之后,每年都是一个人推着板车去陕西拉煤。
彭小琳坐起来,打着哈欠听着。
我说我父亲瞎得晚,二十七岁才瞎。他二十五岁有了我,当时村里的老人都说他不会瞎的。他瞎了,我母亲跟人走了。
“去你妈的,说什么?”
“X-连锁隐性遗传,我昨天下午去看医生,医生说发病与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相似。”我穿好衣服,凝视着她说,“视力会严重丧失。”
“知道了。”她捋捋头发,像是忽然懂得了沉思。
“你自己去买药。”我留了五十块钱。“千万别出事,会连累下一代的。”
她嘟嘟嘴,收下了钱。我出门,迎着初升的太阳挤上了公交。
上午弯腰捞消毒水池子里的醋瓶子时,短暂地失明了。在升了五分之二的太阳底下站了会儿,直到眼睛里都冒汗,才渐渐看清事物。
我把涮好的瓶子摆到醋池子,用水龙头一瓶瓶灌满,擦干净贴上商标,装一箱封了口,把十几箱醋搬到推车上,往货架上放时眼睛一黑,随即飞起灰黑色的蛾子、厚实的黑斑。
小领导正踱着步子监工,一把拉住我,问我知不知道贴上标签的东西有多贵。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发现了我手上的血,叹了口气说,不用赔了,好好干吧。
十几箱醋翻了,酸涩的汁液顺着水泥地流进沟渠。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重新掏出那张报名表,冲着太阳光逐字阅读血染红的字迹,像是焊铁和焊锡在视野中起着剧烈的反应。
太阳定在了苍穹的正中央。
彭小琳替我交了报名费,我俩在画廊改成的大厅里站了会儿。我是最后一个报名的,加上我,本市一共三十二个参赛选手。
我跟彭小琳说,这里还是画廊时,我和郑微来过。
彭小琳“哦”了一声,同我去一家装修极简的中餐厅吃午饭。
店里尚冷清,空调气喘吁吁,店主人晃着苍蝇拍来回走个不停。
“祝你成功。”彭小琳要了酒,给我倒了一杯。
我刚要说话,进来个人拍着我后背,要我换位置。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这边在空调口,凉快。我站起来,想和彭小琳换张桌子吃。
“我不走。”彭小琳仍旧坐着。
我过去拉她,拉不动,我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
店主人端来了两盘菜,拍我后背的人和他同伴,把我们的菜挪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去你妈逼。”彭小琳拍着桌子说,“给老娘端回来。”
两人没理她,其中一个面对面跟我说,不服,去开发区找我,随时奉陪。
“去啥开发区?”长齐问他,小冉也跟着进来了。
那人说没你事,长齐推他一把,问他看什么看。小冉说再不走我抽你。那人说你等着,跑着叫人去了。
长齐搬了个椅子坐到门口说,我等着。
“下午三点开始,找个地方休息吧?”小冉问彭小琳。
彭小琳问我吃饱没有,我说饱了。
“饱了就去开战吧。”小冉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搭在彭小琳肩膀说,逗得吃饭的人都乐了。
“要不一起玩?”彭小琳问长齐。
长齐说好,小冉也说好。我们一起进了宾馆,才知道是说笑。我觉得自己老了,弄不懂年轻人的意图了。
我和彭小琳躺下后,她问我有没有信心。我说我是通过象棋认字的。我爷爷看不见,他唯一的消遣就是下象棋。他手巧,自己刻了一整副棋,摸索着棋子每天教我。
“我能自己用象棋打仗,打了十几年。”
“天啊,原来瞎子不打扑克,下棋。”彭小琳把脸埋进我臂弯。
下午比赛开始,进场时保安迎面拦住我,怀疑我作弊。我把手上的纱布拆了给他看,确实有伤口。
保安似乎冲我点了点头,先是模糊,跟着是颜色没了,然后图景分崩离析,最后漆黑一片。
中年大叔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蹲一会儿就好。大叔说比赛开始了,进去蹲吧。
彭小琳扶我进去,保安把她驱逐出来,除了参赛选手,其他人员不能入内。
我和中年大叔说明了我的情况,大叔拿不定主意,问在场的棋手,可不可以跟我下盲棋。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反对。
角落有个声音说,不接受带人进来,暗中帮他也不好说。有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催促赶快开始比赛。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什么也看不见。
保安把我带到场外,我想拿回报名费,保安说中年大叔在当裁判,一会问他要。我在地上蹲了会儿,听见小冉说话,就小冉一个人来了,长齐又去打架了。牛姐也来了,给我撑起了遮阳伞。三个女孩都劝我回家。我仰头看天,感觉到了阳光在头顶的走位,像火盆里的棋子使火种沸腾了起来,焰火听起来像牛腩西红柿覆盖了白米饭,偶尔有风来,闻起来像年老色衰的公狮子啮咬,搅成一块块挤到了瞳孔,摸起来像知了在林中彷徨叫了一夏。脚下一队小小的漂泊者,足迹酷似喝饱了二锅头抽了筋瘫坐在雾霭上。
也不知多久,大家齐声为胜出的老头喝彩。也有一小部分起哄,问老头十万块钱咋花,要不要纳个妾。
老头豁然一笑,像是捏住了嗓子。
彭小琳问老头能不能和我下一盘,老头说没必要,叫彭小琳让开。
“就和他下一盘吧。”彭小琳和保安争执,一阵脚步声,“老头,你和他下,我们输了给你钱。”
人群安静下来,老头只是笑,并没回应。
“就一盘,我们也给你十万,输赢都给。”
“你疯了?”小冉扶着我往彭小琳那边走,彭小琳躲开了我。
人群闹哄哄,祝贺变成了质问,敢不敢和小青年下一盘。
“他已经是棋王了。”我拽着彭小琳走,“再冒一次险不值当。”
人群哄笑,上来几个人围住我和彭小琳,要老头给个说法。之前角落里的声音在大街上再次冒了出来,瞎子不容易,给个说法。同样歇斯底里的声音说老头是骗子,把钱还回来。
“我成全你。”苍老的声音说,拉着我往厅里走。
中年大叔给我说着棋子走位,老头摆上了盲人摸象的江湖局。
江湖局是人为的,并不是在象棋实战中出现的,每一个子儿都带响,带钩子。盲人摸象讲的是红先黑胜。黑方一步就能把红方将死,所以红方先走。经过“火烧连营”和“脱帽”之后,大家重新走子,只是注定了红先黑胜。
老头问我用什么子,我说黑子,老头说不行。中年大叔让我们抓阄。
“谁拿到黑子谁赢,还叫下棋吗?”
“小兄弟,咱俩就看命。”
“老骗子。”我骂道。
我抓了一个,老头也抓了一个。
老头把棋子摔得很响说,就是命。
我按照正常的步骤“脱帽”,认真地舍弃着每一枚棋子,直到把帅受到的威胁解除。“脱帽”解除后,我的战士还剩下一半。接下来是中盘对决,我算了下,多达三十一个回合。变化繁多,黑方要取胜颇费功夫,但是江湖局是死局,既定的。几百年前就有智者用这种把戏谋生了。
我用车换了老头一个卒子。
要么我自己放弃抵抗,在加速灭亡;要么就是耍花招了。老头思索许久,直到中年大叔催促,给老头限定了最后三分钟的时间。
人群中响起一阵掌声。
老头用马踩了我的車,接着是我的炮。我把他唯一的马骗到河界,用小兵拱着吃了。最后我这边干净了,只剩下一个帅。老头有一个炮,俩卒子。又响起掌声,有些没心没肺,你看不出人们在支持谁。
老头的卒子过了河,在麻木和乐观中移动着,步步逼近曹营。我的帅有些清闲,有些顽强,碰到铜墙铁壁便停下,盲目地往回走。
每走一步,身后便一片冒失的掌声。
在最后的十七秒,老头将死了我。
我也随着人群鼓掌。
中年大叔说老头伸手过来了,要跟我握手。
我在黑暗中失了重。在工地上,我仰望着脚手架上的工匠,他们一天的工钱是我三天的。这是我的目光随着他们乘上升降梯一上一下才有的感觉。我大学在学校附近的酒店兼职,年轻靓丽的男男女女相互挽着,持一张房卡等待着冥冥中那一声叮,电梯的尽头是唾手可得的幸福。我去机场送郑微家人,郑微没回头看我,飞机在坚硬的跑道上似乎打了嗝,划伤了下午的天空,云彩漫不经心退避着。群众大叫着再次把我托了起来,呐喊声让我的后背颤抖,我在起起伏伏中等待着,声音像一束束光线涌入大脑,直至饱和。